李霞
得耳布爾林業(yè)局,隸屬中國的冷極——根河。那里無霜期只有3個月,年平均氣溫5.5度,冬天最低氣溫可至零下55度。得耳布爾意為“寬闊的河谷”,位于大興安嶺原始森林腹地,四季分明。
那年春節(jié),借探親過年的機會,我與曉立走進得耳布爾,追蹤拍攝伐木工人的足跡。
2月15日,農(nóng)歷正月初六。天氣小雪轉陰,夜間最低氣溫零下43度,白天最高氣溫零下18度。
一大早,我與曉立打車趕到趙成家。
林家小院,院子里一位身穿迷彩服的林業(yè)工人揮動掃帚。輕輕的,一層薄雪在他的掃帚下滾動到角落。趙成看到我們,放下掃帚笑迎過來,開門讓我們進屋。
室內(nèi)爐火正旺,溫暖如春。趙成說他妻子和兒子還沒起床,我們說話便壓低聲音。趙成讓我們坐,欲沏茶倒水,被我們攔住。
“今天開工第一天,往山上送人,拖拉機上不去。山上沒啥玩藝,你們上去也照不著啥,最多能照個裝車?!壁w成邊往爐膛里添火邊說。
趙成是汽車隊司機。之前,我們跟他說好,今天跟他的車上山拍原條伐?,F(xiàn)在聽他如此說,曉立便跟他另約上山的時間。趙成說:“明天吧,我跟隊里說好,明天拉圓條?!彼f:“今天汽車隊有啟運儀式,局里也來人,你們可以拍啟運儀式?!?/p>
我打量小屋。這是3間房的木屋。中間客廳兼餐廳廚房,兩邊是臥室。林區(qū)的爐子連著火墻,火墻很熱,睡在屋里的妻兒在數(shù)九寒天也很溫暖舒適。餐臺上的饅頭剩菜是趙成的早餐。林家小院里堆了許多柈子。趙成掃完院子,順便夾幾個大塊柈子往屋走。
幾分鐘后,趙成的堂兄、汽車隊的工會主席趙海走進院子,隔著窗玻璃就與我們招手。轉業(yè)軍人出身的他性格爽朗,進門與曉立握手說:“今天局宣傳部領導也過來參加啟運儀式,我介紹你們認識吧?”曉立說:“千萬別麻煩領導!我們此次拍攝,只為追蹤林業(yè)工人的足跡?!?/p>
接下來,我們跟隨趙氏兄弟到汽車隊,一路上,拍攝工作一律綠燈。
汽車隊大門前,已經(jīng)有人在作啟運儀式的準備。院子里停了一排拖車。我對其一臺板式拖車產(chǎn)生興趣。這是童年記憶里沒有的。于是我問趙海:“這個也是拖車嗎?”趙海說:“這是拉撫育伐的車。”他說,“司機都是雙套設備,趙成也有板拖?!?/p>
我了解到,隨著現(xiàn)代化工業(yè)的發(fā)展,林業(yè)采伐的管理也有了長足進步。趙海所說的“撫育伐”與之前趙成說的“拉圓條”是區(qū)分并存的。所謂“撫育伐”,顧名思義,就是撫養(yǎng)培育,是為了撫養(yǎng)培育而進行的采伐。大興安嶺林子是上天的恩賜,它的土層很薄但營養(yǎng)成分及氣候條件適合落葉松和樺木成長。采過林木之后總有自然落入泥土的樹籽自動發(fā)芽生長。這些自然生長的小樹密度很高,需要人工間伐。不間伐就沒有大樹的成長空間。“撫育伐”就是間伐掉的小樹,這些樹或細或短,需要用板拖運輸。而趙成所說的“拉圓條”是山上采伐的天然林木,也可稱之為“圓條伐”。它的拖車沒有箱體,要比板式拖車簡單得多。
趙海說:“你們今年來對了,局里已經(jīng)接到通知,明年就封鋸了?!?/p>
趙海所說的封鋸是對“圓條伐”的封停。關于“圓條”細分還有天然成過熟林與天然幼中齡林。內(nèi)蒙古大興安嶺林區(qū)的開發(fā)已經(jīng)有半個多世紀,由于近年的過度采伐,天然成過熟林已近枯竭,目前采伐的圓條多半是天然幼中齡林?!胺怃彙逼鋵嵕褪菍μ烊涣植煞サ耐V?。封鋸是為了還森林一個良好的生長環(huán)境,是“綠水青山”的百年大計。
說話間趙成已經(jīng)打開車庫門,發(fā)動起車,檢查車況。這項工作是車出發(fā)前的必修課,是運材安全的保證。
車啟動后,兄弟倆帶我們走進一棟平房。辦公室里圍坐了許多人。在這里,我們了解到,汽車隊共有4個小隊,每個隊約三十幾人。他們說外面坐著的是檢修師傅。他們的管理方式是機車承包到司機,但是檢修由車隊負責,這也是他們長期以來的管理方式。這樣做既利于車輛的保養(yǎng),又能保證車隊的安全。
大約過了十五分鐘,我們跟隨趙成來到車庫,他的車已經(jīng)完成了“熱身運動”。他在開車出庫前又對車進行了一次檢查。車出庫后,他又跳下車來掛上拖車。
啟運儀式在調(diào)度室門前舉行。大吊的掛鉤就在路邊,運材車每天出發(fā)前都要在這里停下來,把后面的拖車吊上車箱,一路背著拖車走,這樣比拖在后面安全穩(wěn)妥得多。
今天與以往不同的是,春節(jié)后的第一天啟車進山有個簡單的儀式。這天汽車隊發(fā)了8臺車,每臺車吊裝之前都有人向司機發(fā)五十元錢的紅包,這是林業(yè)局對春節(jié)后第一天進山司機的獎勵。
太陽懸在空中,被冷空氣包裹著。搶拍吊裝很刺激,掛鉤、起吊、對準、放車、摘鉤,一系列過程都很壯觀。我與曉立不斷變換機位,我只顧拍攝,竟沒發(fā)覺趙成開著7號車過來。聽曉立說“趙成”,我才看到7號車已經(jīng)吊裝到位。趙成跳上車去,與我們揮手告別,我們目送車隊開上運材路。
第二天,2月16日,農(nóng)歷正月初七,晴,夜間最低氣溫零下34度,白天最高氣溫零下17度。
今天我們按計劃拍攝“圓條伐”的采、集、運。林業(yè)工人作業(yè)分為“采、集、運”,即采伐、集材、運材。三部作業(yè)環(huán)環(huán)相扣,形成了產(chǎn)業(yè)鏈。
今天隊里本來安排趙成拉“撫育伐”,然而為了我們的拍攝,趙成與隊長商量換成了拉“圓條伐”。我們了解到,車隊司機運材記件,按噸/公里計算,運“圓條伐”噸公里2毛多,運“扶育伐”噸公里3毛多。顯然“撫育伐”價格高于“圓條伐”。也就是說運小桿一天收入在150元之上,而運圓條也只是百元左右。為了我們的拍攝,趙成損失了經(jīng)濟收入。
我們今天的目的地是吉源502小隊。路上在與趙成的交談中,我們了解到,林業(yè)局的小工隊歸林場管轄。這個林業(yè)局原有6個林場,現(xiàn)在只剩下4個。吉源林場是這個林業(yè)局的王牌林場。吉源林場的小工隊采集技術在局里是一流的。
我們坐的運材車先是行駛在公路上,后來上了干線路,再后來又上了森林便道。便道兩邊全是未成熟幼林,路被擠得窄而顛簸。趙成對這條運材路很熟。他說這條路總長53公里,其中干線路28公里,便道9公里。
一個小時后,約在九點多鐘,我們到達吉源小隊部,工人們從室內(nèi)迎出來,興高采烈地從車上搬運蔬菜給養(yǎng)。
小隊部是一排帳篷,安裝了太陽能板,屋頂仍有鐵煙筒,煙筒里炊煙裊裊。帳篷內(nèi)共3間房,進門一間小屋有爐灶、餐臺、桌椅,顯然這里是廚房兼餐廳。另一頭機庫,里面有拖拉機及檢修臺。工人宿舍在中間,很寬大,簡潔而整齊,板鋪一字排在兩邊,床單行李簡單而疊放整齊。
在一進門的床上有幾個保溫飯盒,趙成說這是給作業(yè)工人送飯用的。
帳篷內(nèi)南面全是窗,兩頭有排宣傳板,一側是林場的畫面,一側為責任制。角落里有電腦筆記本,有書架。架上有書。從這里我們看到林業(yè)工人因陋就簡創(chuàng)造出來的精神生活。
趙成向我們介紹了陸隊長。離開隊部的時候陸隊跟我們一起上山。車在林中穿行顛簸了約十分鐘,陸隊長叫停。
陸隊說山上有油鋸采伐。登山路,雪可沒膝,并多荊棘,杜鵑花在春季是我們攝影人的作品,而此時它們東纏西繞,成了我們前進的羈絆。我們跟隨陸隊,深一腳淺一腳,在林海雪山上聞油鋸聲跋涉。聽聲很近,走起來卻是很遠,總是有一種走不完的感覺。陸隊走前,曉立墊后,我走中間。不出三分鐘,我雙腿就灌了鉛,只好把曉立讓到前面。起初還可見兩個人身影,再走就只可聞其聲了。好在倆人足跡清晰,我踏著前人足跡劈荊斬棘,寒冷的冬天里汗?jié)窳艘律馈=K于看到一個人,光頭上冒著汗氣,從旁邊放置的油鋸中可判斷出他的油鋸手身份。此時這位油鋸手正與曉立談笑風生。陸隊把他和徒弟介紹給我。這是我第一次在林子里近距離接觸林業(yè)工人。
此前我寫過伐木工人,我想象著他們頭戴棉帽,腳踩氈靴,身穿皮襖,兩個膝蓋上綁塊羊皮,整個人從頭到腳掛著霜,手持油鋸,在白到刺眼的林子里采伐。那是怎樣的一種氣概?。】墒茄矍斑@個人卻是衣著單薄,滿面紅光,遠遠看去渾身都散發(fā)著蒸汽。我沒問明這位師傅的名字,只知道他在我心目中矗立起一座伐木工人的豐碑。
操作時,油鋸師傅戴上了安全帽。
有人扛了一根前邊有丫的長桿過來。陸隊長說這是助手。師傅持油鋸伐木,助手在一旁把帶叉的桿支到樹上用力推,這時樹的倒向就固定了。我迎著太陽,選擇逆光,藍調(diào)拍下了他們的合作。只那一瞬,彌足珍貴!
拍過“采”,該去拍“集”了。圓條的集材用拖拉機。陸隊帶著我們橫穿山坡,繼續(xù)在雪域山坡上走。在集材地點,我們對到一條條的集材線路,都是拖拉機開出來的。陸隊說拖拉機在山上要按照規(guī)定的路線走。通過與陸隊的這段聊天,我了解到他們采伐要采打號的樹,集材要走集材的路。我不由得在心里為林區(qū)的天然林保護理念喝彩!
集材也只2個人,一個開拖拉機,一個在后邊拿著斧頭,不停地砍去枝條,綁上鋼繩。這樣由遠及近,越綁越多,直到拖拉機后面拖了長長一溜,寬寬一堆。我們跟隨其后,一直走到裝車場。
接下來該是“運”了。趙成的7號車已經(jīng)停在裝載架下等待裝車。春節(jié)剛過,這里的木材不夠一車,把拖拉機拖回來的全算上也只有16立方。顯然比平時裝載要少了些。趙成說平時一車至少也要24方。
我們跟隨陸隊來到絞盤機房。這是一個移動板房,十幾平方米的空間讓絞盤機占去三分之一,中間一個鐵爐子,另一頭便是2張床。室內(nèi)除了趙成,還有一位陌生的中年人,他顯然是這里的主人,帶著笑,讓我們坐,靦腆拘謹?shù)鼗卮鹞覀兊膯栴}。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一住就是幾個月,白天還好,多少有點事做,漫漫長夜,他們面對的就只是群山和白雪。盡管如此,我看到絞盤機上掛著紅色的“?!弊?,也看到了節(jié)日的喜慶和工人對美好生活的追求。
陸隊臨時做了裝載工。他們把裝載工叫做綁繩的。趙成說綁繩的爬上跳下,最是艱辛。我拍下了陸隊綁繩的全過程。
在這里印證了一個真理,使用工具是勞動人民的最高智慧。一車大木頭只需要2個裝載工。一個在板房里操作絞盤機,一個在木頭堆里摸爬滾打往木頭上拴繩。司機站在高高的車箱上迎著寒風指揮。
曾幾何時,他們還是肩扛馬拉。如今,拖拉機代替了馬拉套子,絞盤機取代了肩膀。那首“嘿喲嘿”的號子也被載入了林業(yè)建設的史冊。
當裝載即將結束時,我看到了曾經(jīng)放在小工隊床上的保溫飯盒,此時它們斜挎在一位林業(yè)工人的肩上。我舉相機拍下他的身影,問道:“送飯來了?”他笑著回答:“是送飯?!蔽艺f:“倆人一人一盒。”他說:“對!”
我們謝絕了陸隊留吃中飯的邀請。我們深深地感謝他們,祝福他們,希望他們的日子越來越好!
告別小工隊,坐上運材車。出山時車走了另外一條路線。這條路叫“出路”,相對于來時的路較近。林子里的運材路是單線,來去各有路。
我們乘車一直到貯木場,坐在車上親歷了運材車過地秤的情景。趙成這車材只裝了平時的三分之二,但它是采集工人在節(jié)日期間的辛苦付出。
在得耳布爾的最后一天晚上,我們宴請在這次拍攝中給過我們幫助和支持的人。這晚我們與趙成的父親聊到很晚。趙成的父親是這個林業(yè)局汽車隊的退休職工,跑了二十幾年的車,退休前是車隊黨支部書記。趙海父親退休前也是汽車隊司機,跟趙成父親是親兄弟。
我們在去吉源的路上,看到許多大企業(yè)在這里投資,得耳布爾不但有豐富的地上資源,還有豐富的地下寶藏。這里地下的石頭中含有珍貴稀有金屬,其中含量最高為鉛鋅。早在上個世紀60年代,這里的鉛鋅礦就有過開采。那時候,趙成的爺爺,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中共黨員,是那個時代鉛鋅礦的最后守護者。他們一家住過的木屋是在前不久才拆掉的。趙成趙海如今都已年過不惑,趙成子承父業(yè),在父親跑車的路上跑了二十多年。趙海從部隊轉業(yè)以后也回到得耳布爾,回到前輩奮斗過的地方工作。趙海這晚很興奮,反復地說你們來的很是時候,明年可能就不讓采原條了,森林得保護起來,50型拖拉機也該淘汰了。我想:趙成開的車也不再是雙套設備了吧,那個拉“圓條伐”的拖車是不是也該淘汰了呢?
半個多世紀的奮斗,三代人的努力,最終還地球一個健康的森林之肺。這就是林業(yè)工人的胸襟。
這個春節(jié),在冷極地,我們沿著林業(yè)工人的軌跡,不僅收獲了圖片,更收獲了感動。我們?yōu)榱謽I(yè)工人的世代堅守而感動,為普通人的執(zhí)著熱愛與奉獻而感動。
這次拍攝,我們不僅拍了“圓條伐”,也拍了馬拉套子的“撫育伐”。無論是拍攝“圓條伐”還是拍攝“撫育伐”,其過程都讓我們見證了林業(yè)工人艱苦奮斗的真跡,見證了林區(qū)人樂觀樸素的情懷?!皳嵊ァ辈皇俏覀冏詈蟮呐臄z,圓條伐卻是。果然,在我們拍攝的第二年,這里舉行了封鋸儀式。從此,內(nèi)蒙古大興安嶺林區(qū)停止了“圓條伐”,進入休整養(yǎng)息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