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貴如
20世紀70年代初,我大學畢業(yè)被分配到海西蒙古族藏族哈薩克族自治州工作。那會兒在州縣工作,下鄉(xiāng)是常有的事。我作為州委宣傳部的新聞干事,更少不了跑基層。海西州有32萬平方公里的面積,相當于內地一兩個省的面積之和。在如此遼闊的地域之中,下去走走,不可能都是安步當車,也不可能都騎自行車。在青藏鐵路西格段通車之前,汽車應該說是這里最快捷、最理想的交通工具了,可汽車卻不是誰想坐就能坐的。那個時候,無論州上還是縣上,都只有少得可憐的幾部帆布篷的北京吉普,州縣領導出行尚且不能百分之百地保證,像我這樣的一般干部,就更不敢心存奢望了。通客運班車的地方倒還好說,買票乘車就是了。難辦的是,很多地方根本不通班車。還有一些地方,如茶卡、烏蘭、都蘭、香日德、諾木洪等地,雖然也通班車,但卻只有過往車輛而沒有始發(fā)車。一到這些地方,你若想乘班車,那就得先看看車上有沒有因乘客下車而空缺出來的位置。時隔多年,我的腦海里還常常會浮現出這樣的畫面:在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仍然買不上班車票的情況下,就只好坐在公路邊上等待過往的貨車,希望師傅能順路捎帶自己一程。一見有汽車過來,就連忙站起來招手,可車上的司機就像沒看見你似的,一往無前地絕塵而去,留給你的,只是一股滾滾煙塵和難以言喻的失落。一輛車過去了,又一輛車過去了,可你依舊在老地方呆著。
現在回過頭來看,貨車司機一般不愿帶人,其實是可以理解的,他有他的任務,干嘛要多此一舉呢?再說,從安全角度考慮,帶個人也未必就好。那個時候,海西有好幾個勞改農場,萬一來擋車的是個窮兇極惡的逃犯,豈不麻煩?
從縣到公社,從公社再到生產隊,要么是沒有公路,要么就是路況很差,汽車根本無法通行。坐車既然無望,騎馬或者步行無疑就成了最好的選擇。不要說像烏蘭縣戈壁公社、蓄集公社這些離州上不遠的地方,我們可以不在話下地徒步往返。就是比這更長的路,我也走過不止三五回。有一年夏天,我在都蘭縣采訪,縣上的同志為我提供了一個巴隆公社的采訪線索。我搭乘一輛便車到達公路邊上的依柯高里農場。一打問才知道,我要去的巴隆公社塔文托洛哈大隊離這里還有幾十公里呢,那里不通汽車。在問清道路之后,我毅然決定徒步前往。沒想到,這么偏遠的地方竟然會有那么多的蚊子。蚊子又大又兇,一見有人走來,它們便瘋狂地圍攏過來,在你的頭頂盤旋,在你的耳邊嗡嗡,弄得你煩不勝煩,一時沒了脾氣。不得已,我只好把外衣脫下來蒙在頭上,以抵御蚊子的侵襲,差不多走了一天才到達塔文托洛哈。好在那個時候的社會治安狀況還好,一個人走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原漠野,倒是沒有多少安全方面的憂慮。要是猛扎扎跳出幾個攔路搶劫的歹徒,那我可就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下基層難,回老家探親又談何容易!長時間的坐車、換車,常常弄得人頭昏腦漲。我們從德令哈乘坐班車,沿著凹凸不平或者滿是搓板狀的公路向西寧進發(fā)。第一天只能走到茶卡或者黑馬河,晚上在燈光灰暗的旅社住一宿,第二天下午才能到達西寧。到了西寧不見得就能馬上買到去西安的火車票,只好又在西寧耽延兩三天。西安下車以后,還需要換乘開往家鄉(xiāng)的汽車,等雙腳踏進家門,四五天時間已經過去了。當然,比之老一代柴達木人,我們的行路時間已經大大縮短了。一位1958年最早進入察爾汗鹽湖的鉀肥廠元老給我說過,他們當年從西寧去鹽湖,統(tǒng)共800公里的路程,卻在汽車上整整顛簸了7天。如今,有7天時間,去大洋彼岸的美國都可以打一個來回了。
我印象中,那些年的火車開得很慢,乘客好像也特別多,逢了學生寒暑假或者春節(jié),車廂的過道里、坐椅下、廁所里都站著、躺著人。有一年的農歷正月,我和妻子、女兒從西安上車返回青海。只見從上海開往西寧的火車上人頭濟濟,磨肩擦踵,擠得如同沙丁魚罐頭,不要說在車廂里隨意走動了,連挪挪身子都異常困難。我們買的是站票,途中也一直找不到座位,只能百無聊賴地站著,從西安站到寶雞,從寶雞站到天水,又從天水站到蘭州。這時候,也只有在這時候,人才會禁不住從心底生出一聲感嘆:青海太遠了!孩子不像大人那樣能忍耐,她不時流著眼淚問我們:西寧咋還不到呢?我們只能好言撫慰:快了!快了!
坐火車如此,坐汽車是不是就好一點呢?未必!有一年冬天探親歸來,為買去德令哈的班車票,我到當時位于西寧南關街的長途汽車站跑了不下五六趟。好不容易上了車,途中卻又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問題。早晨出發(fā)的時候天空陰沉沉的,車到江西溝,紛紛揚揚的雪花便飄落下來。雪越下越大,搓棉扯絮一般凌空飛舞,道路濕滑,司機只能小心翼翼地低速前行。西去東來的汽車都堵在了橡皮山上,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形成了一個前不見頭后不見尾蜿蜒幾公里的汽車長龍。就這樣,車在山上滯留了幾個小時,直到凌晨兩點來鐘,才到了茶卡。茶卡一時車滿為患,一個小小的旅社,如何容納得了這么多的旅客?總不能在寒風曠野里過夜吧,萬般無奈之下,我只得敲開了時任茶卡公社書記的朋友毛國良的家門,在他的辦公室里度過了一個終生難忘的夜晚,更確切地說,是度過了幾個小時。這樣耗時費力地探一次親,簡直就跟打了一場仗似的,讓人好些日子都緩不過勁兒來,也讓人不能不將探親之旅視為畏途。
20世紀80年代中期,高速公路還只是西方發(fā)達國家的標記。誰能想到,僅僅30年之后,它卻成了我們司空見慣的公路形態(tài)。一條條寬敞、平坦的高速公路,把青海城鄉(xiāng)緊緊地連接起來。海東、海南、海北這些離西寧較近的地方不用說了,即使以往人們視為天涯地角的稱多、雜多、曲麻萊、久治、茫崖、木里、蘇里等地,也都毫無例外地通了高速公路或高等級油路。以前需要一兩天或者兩三天才能抵達的地方,現在半天時間就輕輕松松地到了。“朝發(fā)夕至”不再是夢,“早晨在西寧吃羊肉泡饃,下午在昆侖山口觀光拍照或在結古的文成公主廟瞻仰”,也成了活生生的現實。
“通村暢鄉(xiāng)、班車到村”的交通運輸網絡建設,使廣大農村以往難以下腳的泥水路,變成了平坦光鮮的水泥路,很多地方還裝了路燈。
西寧早就有了可以降落大型客機的曹家堡機場,航班四通八達。德令哈、格爾木、花土溝、玉樹、果洛等地,也都建了能降大飛機的機場,通了航班。有急事在身的人,可以選擇坐汽車、火車,也可以選擇坐飛機。
2014年,我和老友王文瀘、程起駿應海西之邀,結伴走了一趟柴達木,先后去了天峻、烏蘭、都蘭、格爾木、茫崖、花土溝、冷湖、大柴旦等地。四千多公里的漫漫行程,卻只用了10天時間,這要擱在從前,二十天甚至一個月恐怕都不夠。10天當中,我們邊走邊看,還不時做些采訪和座談交流。八千里路云和月??!由于車好、路好,我們三個白發(fā)皤然的30后和40后,竟然沒有車馬勞頓的頹唐和疲憊之感。從海西回來,我用《海西行》一詩,記述了此行的欣悅和激動。其中,涉及行路的有這樣幾句:“條條大道平如砥,千車萬載競馳驅。車行掣電復馳風,穿云破霧氣如虹。回思當年行路難,無車彈鋏怨馮諼。欲行當行行不得,悵望公路心愴然……”
2017年,我參加了海西州文聯召開的文學筆會。從西寧去德令哈坐的是飛機,從格爾木回來也是坐的飛機。往返的時間都不過幾十分鐘。四天的短暫逗留中,既參加了多次座談討論,還去了都蘭縣宗加鎮(zhèn)的艾斯里金草原實地采風,再一次享受了蒙古包的溫馨、熱誠和浪漫。
瀚海盡通途,關山度若飛。
撫今追昔,我不禁感慨萬千!
青海牧區(qū)的廣袤草原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馬、駱駝和牦牛是主要的交通工具。牧民在轉場的時候,將吃的糧食、燒的牛糞、住的帳篷、用的鍋碗瓢盆,一古腦兒都馱在牦?;蝰橊劦谋成稀D欠N頂風冒雪、翻山越嶺、扶老攜幼、舉家搬遷的艱辛和沉重,留給人的,是由衷的欽敬和一聲深長的嘆息!而這一次,我在艾斯里金草原卻親眼看到,這里的所有人家都有摩托車和三輪卡車,很多家里還有小汽車,一說要到鎮(zhèn)上買什么東西,開上汽車就一溜煙地走了。
過去牧人的帳房里,有肉,有炒面,有粉條,有掛面,唯獨沒有時鮮蔬菜,餃子、包子里也全都包著肉,那是交通不便、買難賣難造成的。而今,西紅柿、茄子、辣椒、韭菜、雞蛋等等,都上了牧人的餐桌。除了煮一鍋香噴噴的羊肉,也能整出個七碟子八碗來。
那天晚上,我們住在蒙古族牧民、民間歌手高衛(wèi)的家里。他告訴我們:有了路,有了橋,有了車,牧民就能以更快的速度、更低的成本把牛羊和畜產品運出草原,運到城市。而牛羊經銷商也能夠找到上海、廣州、西安等更遠地方的買家,將牛羊賣出更好的價錢。牛羊賣得好了,生活水平也就提高了。難怪這里的蒙古包都那么寬敞、漂亮,難怪牧人一個個都笑得那么燦爛!
高衛(wèi)說得對。有了路,有了橋,有了車,就醫(yī)難、上學難等很多長期困擾牧民的問題,就會得到改善或改觀。他的話,勾起了我塵封已久的記憶,許多年以前我在天峻舟群草原見過的一幕,又清晰地呈現在我的眼前:兩匹馬,兩個年輕的藏族牧人,護送一位罹患重病的中年婦女去公社衛(wèi)生所看病。歪在馬上的病人面色蠟黃,臉上掛滿了豆大的汗珠。她的身子抖動著,嘴里不停地發(fā)出痛苦的呻吟。他們所在的夏季草場,離公社有六七十公里,騎馬至少得走兩天。這樣危重的病情,這樣孱弱的身體,能經得起馬上的長途顛簸嗎?公社衛(wèi)生所能治好她的病嗎?一連串的問題爭著往我的腦子里擠。我知道,在當時的牧區(qū),很多牧民生了病都不去診治,實在病得不行了才去醫(yī)院,但因山水迢遙,道阻且長,一些本來可以治好的病也給耽擱了。
行是人生活中的一個重要內容。
行的變遷,大大縮短了人在路上的時間,這就等于延長了人的生命,使人在相同的時間長度內,可以去做更多的事情。它反映的是人們生活質量的提高和生命長度的延伸,折射的是一個地方的進步和發(fā)展。
行的便捷,讓遙遠的青海不再遙遠,艱難的行旅不再艱難。
(作者系原青海廣播電視廳長,著名作家。本刊曾選載其作品,受到廣泛好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