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小小說三題

曹春雷

講個我老家鄰居康叔的故事。那年，村里來了六個知青。其中有位青年人被安排在康叔家吃飯。那時叫吃“派飯”。每頓飯知青給農(nóng)戶半斤糧票、一角錢。青年人眉清目秀，說話做事，文質(zhì)彬彬。

康叔的娘，特意炒了蔥花雞蛋，還烙了兩張白面餅，專門給青年人吃。這是自家親戚來時才有的待遇。但青年人只是用筷子將雞蛋餅撕了小小的一角，然后將剩下的，連同兩張白面餅，都端到了康叔的奶奶面前。

從那時候起，他就喜歡上了這位青年人?？凳迥悄晔鶜q。那位青年人，估計比他大不了多少，也就是十七八歲。

兩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村南有個石山，村里的青壯年勞力，都要去采石。村里修水庫，要用。康叔和那位青年人每天也要去干活，掙工分。兩人一組，互助?；顑菏牵瑢⒋笫^用釬子分解成砌墻用的小的方石。

兩人都是“二半架子”——手藝不精，這不要緊，慢慢學(xué)，慢慢來唄。后來，兩人居然也干得有模有樣了。

休息時，兩人坐一塊兒，扯東扯西。如果正是秋天，康叔會捉上一串螞蚱，點著干草烤著吃。邊吃邊聊。多數(shù)時候，青年人說，康叔聽。青年人說自己在城市里的事。

青年人下鄉(xiāng)之前，經(jīng)常到城市的青年宮里彈鋼琴。青年宮只要有活動，就請他去演奏。青年人在空中翻動十指，演示給他看。樣子很優(yōu)雅。他注意到，青年人的手指很修長，比自己的可要長多了。

那時，村里剛放映過電影《秘密圖紙》，里面有個女特務(wù)，用來隱身的職業(yè)是鋼琴演奏師。電影中，女特務(wù)穿一身連衣裙，在鋼琴前彈奏?？凳逶骱夼貏?wù)，但對她的琴聲卻恨不起來。

那是康叔通過電影，第一次看到鋼琴，聽到琴聲。

青年人給他講柴可夫斯基，講舒伯特，講肖邦?？凳鍖@些人很陌生。但青年人講得眉飛色舞，兩手熱烈地起伏。仿佛空中停著一架看不到的鋼琴。

山風(fēng)吹過，鳥聲啾啾。康叔屏息凝聽，仿佛真的有琴聲響起。

但石頭還是要采的。青年人和康叔的手一樣，起初磨出了血泡，后來，泡破了，指根處起了老繭。無論多累，休息時，青年人還是會給他講鋼琴大師的軼事，然后在空中彈一段鋼琴?？凳迓牭冒V，就覺得不那么勞累了。

后來，山頂滾石，青年人沒來得及跑開，一條腿被壓傷了。被擔(dān)架抬走時，青年人在劇痛之中，努力朝康叔笑了一下，舉起兩手說：“沒事的啊，我還能彈鋼琴。”

康叔聽了，也笑，但眼角有了淚。

后來，青年人被送到縣里治療，再后來，聽說轉(zhuǎn)到他來的那個城市了。

只剩下康叔一個人采石。休息時，他兩手在空中比劃，彈無形的鋼琴。他再沒見到那個青年人。

多年后，康叔成為村里最有名的石匠，大型雕刻最拿手。雕龍雕虎雕獅子，人人都說好。

他家院子里，有個“鋼琴”，石雕的。他家其實有真鋼琴，是給他孫子買的。孫子學(xué)琴回來后，練琴。他就在旁邊聽。孫子有時拽他，讓他彈。孫子不相信，手那么巧，會雕刻石鋼琴，怎能不會彈真鋼琴呢。他執(zhí)意不肯到鋼琴前去，笑著說自己真不會。

那天，我又進了他家院子。看到他一個人，坐在石鋼琴前，背對著我，兩手翻飛。

琴鍵無聲。

一只在1988年預(yù)謀出走的雞

它想要出走的預(yù)謀，我早就看出來了，這讓我有些窺破詭計的小得意。我直著身子，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目不轉(zhuǎn)睛望著它。但它卻裝作對我的監(jiān)視毫不在意的樣子，懶懶散散踱著步子，偶爾啄—下地面，磨一磨它的喙。

這是一只雞，1988年的一只蘆花雞。此時，這一年里的我，正在與這只雞較勁。

母親去姥姥家前，一再叮囑我，你做飯時小心火，晚上睡覺插好門。我答應(yīng)得很干脆：“娘，你放心去就是了，我能照顧好自己。”母親推開籬笆門，又轉(zhuǎn)回頭看我，我知道她想說什么，趕緊說：“我一定看好那只雞，您就放心吧。”她這才扭頭出了院門。

姥姥病了，病得很厲害，她要去照顧姥姥，一待就是幾天。她不放心我，但我已經(jīng)九歲了，會做菜會做飯，她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呢？她還不放心那只雞，她怕雞出院門。但我咋會讓它出院門呢？

母親走后，院子里除了我和那只雞，還有一條狗、兩只鴨子、三只雞。但我只關(guān)注這只雞。因為只有它下蛋。它勤快，一天下一個蛋。下蛋就下蛋吧，但它不安分，經(jīng)常離家出走，到外面去下蛋。不能把它關(guān)在籠子里，因為一關(guān)起來，它就示威，拒絕下蛋。母親試了幾次后，只好放它出來。

可不關(guān)它，它經(jīng)常溜出院子，把蛋下在外面。這怎行呢？母親等著攢起雞蛋來，給姥姥帶去補補身子。那年月，雞蛋可是好東西。姥姥沒生病之前，雞蛋攢多了，母親就挎著到集上去賣。偶爾也給我炒一個或煮一個吃，給我解解饞。對我們家來說，這只雞屁股，可是個“小銀行”。那時候，父親已去世兩年了。母親種著兩畝田，在土里刨食之外，想方設(shè)法多賺點錢，供我讀書，維持家用。

我對這只雞特別上心，還因為母親答應(yīng)我，如果看住這只雞，一次也不讓它把蛋下在外面，就給我錢，讓我買兩本自己喜歡的小人書。我聽后很高興，《三毛流浪記》和《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我早就站在集上的攤前，摩挲過好幾次了。

所以，必須對它全神貫注。它在籬笆墻下溜達，我的目光也跟著它溜達?？春盟?，可是件大事。

但尿意突來，我跑著去茅房小解，一邊扭頭看它。

等我急匆匆提著褲子出來后，卻發(fā)現(xiàn)，它不見了。我三兩步奔到籬笆門前，拉開，到院外去。不見蹤影。我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嘟起嘴來：咕咕咕，咕咕咕……倒是有幾只雞同時沖到我面前來，但不是我家那只。

我在大街小巷，來來回回找。遇見村人，就問看見我家的蘆花雞了么，然后描述那雞的樣子。聽的人都只是搖頭。

一直到黃昏，還沒找到。我呼喚雞的聲音，都帶著哭腔了。鄰居大媽大嬸們，都來安慰我，說沒事的，雞天黑前會自己回去的。我委屈地說：“可雞蛋一定下在外面了，俺娘讓我看好它，還說，要是一次也不讓它把蛋下在外面，就給我錢讓我買小人書?！贝髬尨髬饌兟牶螅f，雞會找到的，蛋也會找到的。

天徹底黑了。雞沒找到，蛋也沒找到。我咧著嘴，抹著眼淚回家，卻發(fā)現(xiàn)那只雞正在院子里踱步。一看就是下過雞蛋了。我狠狠踢了它一腳，它咯咯地飛開，一副無辜的樣子。我抱著膝，蹲在院子里，飯也不想做了。

這時，西鄰張嬸來了，看到了那只蘆花雞，說：“我說雞會自己回來，這不回來了么?！彼掷镆粋€雞蛋，遞給我，說，“這肯定是你家的雞下的，我在街上一個草垛里撿的。”我接過來，破涕為笑——我看見那兩本小人書長了腿似的，朝我走來。

張嬸走后，前鄰李大媽和東鄰崔大媽也先后來了，也說撿到了我家蘆花雞下的蛋，也說在街上草垛里發(fā)現(xiàn)的。

但在第二天清早，我在院子里籬笆墻根的絲瓜下，一個很隱蔽的角落，發(fā)現(xiàn)里面臥著一個蛋。一看就知道是蘆花雞昨天下的。

可我家的雞，一天只下一個蛋啊。

那只雞，那天真的出走過么？不知道，這是個謎，1988年里的一個謎。

鄉(xiāng)聞人物錄

小吳

全村人都喊他小吳，無論大人還是孩子。當(dāng)銅鈴清脆地響起時，村里人都知道，是上河村的小吳來了。

是的，小吳來了，左手搖銅鈴鐺，右手一根竹竿，在地上摸索。他是盲人，算卦的。

村里人娶媳婦、嫁閨女，都要找他挑個好日子。多少給點錢，若手頭實在沒錢，也沒關(guān)系，小吳喝碗茶就算了。有人家雞丟了，也找他，他屈起手指掐算，然后說個大體的方位，這家人就按這個方向去找，可能找到了，也可能找不到，但就算找不到，也不會去對小吳說，哎呀，你算的卦不準(zhǔn)。

很多人找小吳算卦，只是圖個吉利話，落個心里安慰。有人兒子沒對象，找他算一算，小吳就會說：“快了，快了。你等著就是了?！眴柕娜司拖沧套痰摹?/p>

小吳算卦到底準(zhǔn)不準(zhǔn)，曾有促狹的年輕人調(diào)侃，說村里有人問小吳這幾天下不下雨——那時到月底只剩兩天了，小吳就說：“嗯，今天不下，明天不下，這月就沒雨了?！庇腥嗽眠@事向小吳求證，他也只是憨厚地一笑，并不作答。

我母親有時會把小吳請進家來，問問他今年的收成會咋樣之類的小事，然后給并不多的錢。我笑說母親迷信，但母親說，人家靠這個吃飯，咱能幫一點是一點。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小吳的侄子外出打工，出事故死了。小吳從那以后再沒出來算卦。他大概是為自己沒算準(zhǔn)侄子的命而難過吧，村里人這樣猜測。

如今村里的老人們還記掛著他，有時想起來就問，小吳不知道如今過得咋樣。有知道的人就答：“小吳如今被他本村的侄女贍養(yǎng)著，挺好，有吃有穿?！眴柕娜寺犃耍陀蹩跉?。

寶堂

寶堂魁梧，四十多歲。有人說他是討飯的，但我認(rèn)為他是個流浪藝人。他隔上十天八天就來我們村一回，背著一個褡褳，上門討飯，煎餅、饅頭，都行。但不要錢。給錢也不要。也不是白討飯，他會吹上一段口琴。

他會吹的很多，《北京的金山上》《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主家喜歡哪個，可以隨便點。他吹得很忘情，也很享受。瞇著眼，仿佛自己正面對成千上萬的人表演。

來我家時，我就請他吹《鐵道游擊隊之歌》，我跟著曲子唱。

他沒媳婦，有婦人就說：“寶堂啊，給你說個媳婦唄?！彼牶?，那么大的人了，居然還紅臉，連連擺手，說：“我哪養(yǎng)得起人家?！眿D人又說：“你這么大的個子，干啥都能賺到錢，去找個活干吧。我保準(zhǔn)給你說上媳婦。”寶堂也只是笑笑，并不答話。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寶堂喜歡小孩。有人抱孩子在街上，他就逗弄孩子，吹口琴，或是做鬼臉。

有一次，有只狗要撕咬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他沖上前去，將孩子隔離開來，自己的一只胳膊卻被咬得血流不止。

因這事，寶堂很受村里人尊重。人們不再說他是討飯的，而說他是吹口琴的。

小五

小五是突然出現(xiàn)在村里的。從哪里來，沒人知道。他高大，帥氣，只是眼神有些凝滯。

他在一個久不住人的破房里安下身來。村里有人送來鋪的，有人送來蓋的，當(dāng)然，都是舊的。

他吃百家飯。但不白吃，幫人家干活。他肯賣力氣，有人家蓋屋，他幫著搬石頭，有人家打井，他幫著從井下往上運土……不要人家的錢，只要有口酒喝、有口飯吃就行。

村里誰家辦喜事，娶媳婦、生孩子了，小五就會來，并不進去，只在院外，主人知道了，就端出一些酒菜來。

小五能喝，五六茶碗酒喝了，也面不改色。

據(jù)說小五僅醉了一回，被主人家攙到床上躺下，他卻翻來覆去喊“云朵”，好像是喊一個女孩子的名字。第二天，這家主人就問他“云朵”是誰，他眼神依然遲滯，并不搭腔。

有人知道了，小五可能是隋癡，為情所困。

小五感冒了，并不拿藥，大熱天里躺在大路上，一動不動，過上一段時間后，站起來就走。感冒競好了。

村里有人問他家在哪，想送他回老家。他茫然不答。

當(dāng)村里人習(xí)慣小五的存在，把他當(dāng)做編外村民時，小五卻不見了。正如他突然來，也突然消失了。

他是一片飄過村莊的云。他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沒人知道。只有風(fēng)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