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馮驥才

這一日，終于撂下扇子。來自天上干燥清爽的風，忽然吹得我衣袂飛舉，并從袖口和褲管鉆進來，把周身溜溜地拂動。我驚訝地看著陽光下依舊奪目的風景，不明白數(shù)日前那個非?？釤岬南奶焱蝗坏侥睦锶チ?。

四季是來自于宇宙最大的拍節(jié)。在每一個拍節(jié)里，大地的景觀便全然變換與更新。四季還賦以地球詩的節(jié)律，故而悟性極強的中國人，在絕句中確立的法則是：起、承、轉、合。這四個字恰恰就是四季的本質。起始如春、承續(xù)似夏、轉變若秋、合攏為冬，合在一起，不正是地球生命完整的一輪？為此，天地間一切生命全都依從著這一拍節(jié)，不管是生死的花草百蟲，還是漫漫人生。然而在這生命的四季里，最壯美和最熱烈的不就是這長長的夏嗎？

在快樂的童年，根本不會感到蒸籠般夏天的難耐與難熬。唯有在此后艱難的人生里，才體會到苦夏的滋味?？鞓钒褧r光縮短，苦難將歲月拉長，一如這長長的仿佛沒有盡頭的苦夏。但我至今不喜歡談自己往日的苦楚與磨礪，相反，我卻從中領悟到“苦”字的分量?？啵瑓s是生活中的蜜，人生的一切收獲都壓在沉甸甸的“苦”字下邊。

與他人不同的是，每每進入炎熱的夏季，我反而寫作力加倍的旺盛。我想，這一定是那些沉重的人生的苦夏，鍛造出我這種反常的性格習慣。年年夏日，我都會體驗一次夏的意義，從而激情迸發(fā)，心境昂然，一手撐著滾燙的酷暑，一手寫下許多文字來。

我還發(fā)現(xiàn)，這伏夏不是被風吹去的，更不是被我們的扇子轟走的，而是被它自己融化掉的。因為，夏天的最后一刻，總是酷熱到極致。我明白了，它是耗盡自己的一切，才顯示出夏的無邊威力。生命的快樂是能量淋漓盡致地發(fā)揮，但誰能像它這樣，用一種自焚的形式，創(chuàng)造出這火一樣輝煌的頂點？

于是，我充滿了夏之崇拜！我要一連跨過眼前遼闊的秋、悠長的冬和遙遠的春，再一次邂逅你，我精神的無尚境界——苦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