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一塊石頭

唐明

1

小卷毛、小可憐、小家伙、小尾巴、小不點兒，這些都是外號，他原本的名字叫曲吉多吉，噶陀活佛和仁登師傅都愛憐地叫他“我的小曲多”。

外號也好，名字也好，都有一個“小”字，這是因為，曲吉多吉真的很小，小小的臉，小小的眼睛，還有瘦瘦小小的身材，絳紅色袈裟在他身上總是顯得特別肥大，跟他一樣八歲的嘎馬巴桑的腰帶總是勉強才夠系上一圈，但曲吉多吉可以繞兩圈，還有多余的來打結。

曲吉多吉的阿爸和阿媽就住在寺院北邊的村子里，他們原本并沒有想讓曲吉多吉出家，但是前年冬天，阿爸帶著阿媽去外地看病，把曲吉多吉寄養(yǎng)到寺院里，幾個月之后，他們回來后覺得讓兒子做喇嘛也挺不錯的，所以瘦小的曲吉多吉便剪掉一頭小卷毛，成了噶陀寺的小童僧。

噶陀寺是新建的寺院，因為噶陀活佛與市區(qū)里的一些宗教團體和慈善機構走得比較親近，所以，除了村民到寺院里來轉經、拜佛、做法事以外，市區(qū)里來的人也很多，比如攝影家們就常來拍照，民俗學家們就常來考察，還有一些企事業(yè)單位或者個人來捐贈或者點酥油燈。

喬帆是一位作家，她跟著一位畫家朋友到寺院里寫生，結識了噶陀活佛和這些可愛的小喇嘛。喬帆阿姨溫柔善良，說話還特別幽默，常把小家伙們逗得哈哈大笑，所以，雖然認識并不是特別久，但卻成了小家伙們最喜歡的人。

喬帆第一次見到曲吉多吉是在去年的正月，剛剛過了年，天氣還冷得很。喬帆見到還沒有剪去卷發(fā)的曲吉多吉，說，哎呀，這是誰家的小孩子？我好像從前在哪里見過似的，一頭羊卷毛，真可愛啊！

瘦小而靦腆的曲吉多吉躲到仁登師傅身后，害羞得瞇起小眼睛笑。

2

漢歷的春節(jié)前，喬帆阿姨又來了，而且還給大家?guī)Я诵履甓Y物。

“這個，益西加措，給你！”喬帆阿姨把一雙運動鞋送給益西加措。

“這個，才周，是給你的！”喬帆阿姨把一只汽車形狀的削筆器和一大把彩色的鉛筆給了光頭才周。

“還有這個，我的小胖墩，你最需要的！”喬帆阿姨給嘎馬巴桑的是一條長長的布腰帶和一雙棉手套。

“多吉，小可愛，這有一本藏漢字典，送給你?！眴谭⒁贪炎值渌徒o最愛學習的多吉。

“這個這個，啊，曲多，要送給你！”

小家伙們私下偷偷地議論過，喬帆阿姨總是說最喜歡曲吉多吉，可每次送給曲吉多吉的禮物都不怎么樣。比如上次是一只紅葉書簽，上上次是一雙丑陋的毛線襪子，還有那一次，阿姨居然送了曲吉多吉一根扭來扭去的胡楊枝！不是我說的，你看嘛，喬帆阿姨此時手里拿著一只小布魚，藍花布縫成的，就是那種土里土氣的藍花布，四個鰭和尾巴，居然連花也沒有了，只是簡單的藍布，兩顆黑色的小紐扣縫在魚頭兩側，那就是魚的眼睛。不過還好，魚的身子里面薄薄地裝了些棉花，所以魚身子是飽滿而柔軟的，魚背上還有一個藍色的線襻，線中間還挽了個精致的吉祥結，這看上去還不錯，至少可以把魚掛起來。

“謝謝喬帆阿姨！”曲吉多吉恭敬地接過布魚。

“希望你喜歡哦，因為阿姨很喜歡它！”

“阿姨，我也喜歡！”曲吉多吉緊緊握著小魚。

孩子們真開心啊。益西加措忙著試穿新鞋;才周用他的新削筆器把他的新彩筆一只一只地削好，忙得不亦樂乎;多吉在翻字典;最可笑的就是小胖墩嘎馬巴桑，他要把新的長腰帶換上，結果剛把舊腰帶取下來，僧裙一下子就掉到地上，花褲頭就跳了出來，仁登師傅大笑著揮揮手，嘎馬巴桑提起僧裙跑回自己的僧舍里，再也不好意思出來見人。

只有曲吉多吉，他很安靜，手里握著那只布魚，似乎不知道怎樣安放這只質樸的小魚和阿姨的好意。如果是條真魚，他肯定要趕忙去找一只魚缸，但這條小魚并不需要;如果它是一雙鞋子，他肯定要在仁登師傅的引導下試穿一下，但它也不是新鞋。

小伙伴們把新得到的禮物都安置好了，益西加措把試過的新鞋子送回了自己的僧舍，才周把削筆器和彩鉛放進了書包，嘎馬巴桑換好了腰帶，把厚手套轉送給了廚房的曲珍嬸嬸，因為她早晨很早要去菜市場買菜，再用小車拉回來，所以手套對她來說更重要。多吉則已經開始在字典上查“喬帆”這兩個字用藏文怎么寫了，他要把喬帆阿姨的名字翻譯成藏文，這樣，阿姨就有了一個藏族名字了。

只有曲吉多吉，小魚一直被他握在手里，他實在需要用手的時候，才把它掛在自己的腰帶上。嗯，這樣似乎也不錯，掛在腰帶上的時候，那條布魚就像是一只魚形的香包，雖然并不華麗芬芳，但自有一番意趣呢。

4

“還有一個多月，我們的藏歷火雞新年也要來到了。我們要請喬帆阿姨和她的朋友們來我們這里過一個藏族年，大家都要為新年忙起來啦！”仁登師傅跟小喇嘛們說。

“啊，太好了，喬帆阿姨要來和我們一起過新年！”小家伙們都高興極了。

“喬帆阿姨每次來寺院都要給我們送禮物，我想，這一次我們也送她一件新年禮物，你們覺得怎么樣？”多吉突然提議。

“好！”

“好！”

“好！”

“好！”大家齊聲贊同。

可是，送什么呢？大家都在苦思冥想。

小家伙們一時都犯了愁。仁登師傅也很高興，說，你們只要真心真意，送什么阿姨都會喜歡的。

“啊，我有主意啦！”才周歡喜地說。

“哈哈，我也有禮物可以送的哦！”嘎馬巴桑笑著說。

“我呢？我送給阿姨什么呢？也許，我可以送……哈，反正我有辦法的?！币嫖骷哟霌苤掷锏哪谴鹬椋﹃穷w珊瑚珠子，美滋滋地說。

“啊，你們這么快就想到禮物了嗎？”多吉撓撓頭，苦思冥想了半天，突然也拍了一下腦袋，得意地笑起來。

“我呢？我不知道送阿姨什么，我什么也沒有?！鼻嗉獩]有說話，只是在心里暗暗地沮喪。

5

雖然現在是寒假，不必給小喇嘛們上課，但仁登師傅卻更忙碌了呢，因為他要為寺院里的年做各種準備。幾乎每隔一兩天就要去城里買一回東西，要么就是請人來重新裝飾大經堂、修繕廚房和長廊什么的，要么安排和督促小喇嘛們打掃衛(wèi)生，要么就是跟曲珍嬸嬸商量新年正餐的菜式，噶陀活佛被村民請去念經的時候，他也要跟著的。

小伙伴們做完了仁登師傅安排的活兒，也在私下悄悄地忙碌著，都在忙著給可親可愛的喬帆阿姨準備新年禮物。

只有曲吉多吉，唉，還沒有找到可以送給喬帆阿姨的禮物！

6

風好大?。?/p>

經幡樹上那些寫滿了經文的彩色三角幡就像一只只狂舞的蝴蝶，像是隨時要掙脫繩索，飛到天上去。大經堂門上那兩只巨大的金剛結，被風吹起，敲打著暗紅色的大門，咚咚地響，像擂鼓。

一大早，仁登師傅就讓曲吉多吉跟著才周和嘎馬巴桑一起打掃活佛的起居室。他們打掃得可認真了，足足干了一個上午，仁登師傅特別滿意，表揚了大家，午餐還讓曲珍嬸嬸多加了兩個菜呢。午飯過后，仁登師傅讓大家休息一下，才周和嘎馬巴?；亓松?，曲吉多吉卻悄悄地從南角門走出寺院。他要獨自呆一會兒，好好地想一想。

離過年只有三十二天了，怎么辦呢？我還是沒有什么可送給喬帆阿姨的，到時候，大家都要把禮物送給阿姨，只有我，兩手空空呢！阿姨會不會生我的氣？阿姨自然是不會生我的氣，因為她是那么善良，那么可愛。

喬帆阿姨說最最喜歡我，我知道的！雖然大家都故意說喬帆阿姨送我的禮物最不實用，但他們哪里知道，喬帆阿姨每次送給我的禮物都是最好的。她送的紅葉書簽是她去北京的時候親自采摘的香山紅葉自制的，她送我的胡楊枝，是她從內蒙的額濟納胡楊林帶回來的;她送我的毛線襪子，那是她親手織的;還有我的布魚，是喬帆阿姨剛剛從沈陽的赫圖阿拉帶回來的手工藝品，她說魚是吉祥八寶之一，送我小魚，就是希望我吉祥如意;這些都是活佛私下給我說的，活佛還說，阿姨走到哪里都惦記我的，這份心意，沒有誰能比！

我能送一份什么樣的禮物，才配得上阿姨對我的心呢？

唉，我什么也沒有。

阿媽一直生病，阿爸說我們從前留在山里寄養(yǎng)在姑姑家的羊都賣光了，今年的草場補助倒是剛剛發(fā)下來，但我不能跟阿爸要，那點錢只夠阿爸阿媽過年用的。

唉，曲吉多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手伸進寬寬的袍襟。一分錢也沒有，什么也買不了啊。

曲吉多吉已經從南門走出來，面前是一大片戈壁灘。這里視線特別開闊，沒有一點遮攔，雖然陽光很好，但風卻比其它地方更大，也更冷。曲吉多吉把肥大的袈裟裹緊，后悔出來的時候沒有戴一頂帽子，從前還有一頭毛絨絨的卷發(fā)可以擋一點風，但現在，風來了，一點遮擋也沒有，就像這光禿禿的戈壁灘，什么也沒有，唉，什么也沒有啊。

曲吉多吉靜靜地站著。這片荒涼的戈壁很大，望過去，視線盡頭是連綿的雪山。曲吉多吉常常望著遠山出神，他一直覺得遠山的形狀像一位躺著的仙女，西山是她的頭，東山是她的腳，還有脖子、胸脯、腰身和修長的腿，都是那么逼真。此時，圣潔的仙女在熟睡，身上蓋著雪狐皮做的被子，潔白而溫暖。我要是有這么一個雪狐皮的被子，送給阿姨，那該多好！阿姨就像仙女一樣，她最配有像仙女一樣的雪狐皮被子了！

曲吉多吉想得出神。

“呼！呼！呼！”風聲那么放肆。

“嗒、嗒、嗒！”的聲音叫醒了發(fā)呆的曲吉多吉。原來是腳邊發(fā)出的輕響，低頭一看，卻是一塊白色的小石頭，被風吹到腳邊，好像是被一條鞭子追打，當被自己的腳絆住，便急切地一次次撲打著自己的鞋底，發(fā)出了響聲。

曲吉多吉抬起腳，讓那石頭過去。

那石頭卻呼啦一下子被風卷走，對，卷走，因為曲吉多吉也幾乎被風卷起，這野風居然如此暴躁，難道是怪曲吉多吉擋了它的路嗎？發(fā)起火來，形成一陣小龍卷風，曲吉多吉站立不住，只得蹲下，但還是被風吹倒。

風，終于還是不能拿曲吉多吉怎樣，氣咻咻地走了。

曲吉多吉還在原地，呵，那塊撲打他鞋底的小石頭也在原地，它不是被卷走了嗎？怎么又回來了！

曲吉多吉仔細地端詳著那塊潔白的石頭。橢圓形的，最下端有幾道交錯的灰線，這些線，可能是一幅畫，也有可能是一個什么漢字，但曲吉多吉并不認得。

其實它就是一塊最普通的石頭，這樣的石頭，就這一片戈壁灘就起碼能裝幾大卡車。不過當曲吉多吉把它撿到自己的手心里的時候，那塊石頭就不普通了，因為，曲吉多吉突然就有了一個想法。

我和這塊石頭是有緣分的呢，如果我不到這里，就遇不到它，如果它不撲打我的鞋子，我就發(fā)現不了它，如果不是遇到這小小的龍卷風，它就不會留下來。但一切都發(fā)生了，我來到了這里，遇到了它，它輕輕地叩響我的鞋子，就是在跟我說話：“嗨，你好！”

曲吉多吉心情激動起來，他緊緊地把這塊小石頭握在手心里，跑回寺院。

他要把這塊石頭當做禮物送給喬帆阿姨，當然，不能這樣送出去。

“是的，我要讓這塊石頭裝滿我的祝福再送給阿姨！我要為阿姨念十萬遍六字真言：

■（嗡嘛呢叭咪吽）。

仁登師傅講過，藏傳佛教薩迦派大師索南堅贊在《六字明功德頌》中記載：“■”能消除天界生死苦，“■”能消除非天斗爭苦，“■”能消除人間生老病死苦，“■”能消除畜生役使苦，“■”能消除餓鬼饑渴苦，“■”能消除冷熱地獄苦。我要為這塊石頭念十萬遍六字真言，把十萬個祝福送給阿姨，為阿姨免去一切苦難，平安幸福生生世世！

曲吉多吉雙手合十，指尖抵住額頭，那塊小石頭就在他的雙掌之間。

“■”曲吉多吉開始了第一遍的念誦。

“■”曲吉多吉接著念了第二遍。

“■”、“■”、“■”曲吉多吉不停地念誦著。

他用脖子上的佛珠計數，念一遍撥一粒子珠。為了計數，曲吉多吉用一根短線系在珠繩上，念一百遍就用細線隔起一顆珠子，念一千遍記在母珠底下的弟子珠上，念一萬遍就在被稱作“計數器”的串子上做個記號。這種計數方法是仁登師傅教的。

7

曲吉多吉臉上終于有了笑容，自從開始了第一遍的念誦，曲吉多吉就不再停下，穿衣、走路、打掃，即使是在做仁登師傅安排的工作，他都在默默地念誦經文。休息的時候，曲吉多吉會虔誠地跪在大殿的四臂觀音蓮臺之下，把小石頭合在掌心，癡心念誦著那充滿了奇異力量的“■”。

要努力啊，十萬遍，那是一個很巨大的數目呢！

大概是那天吹了風的緣故，那天晚上曲吉多吉就開始流鼻涕，嗓子發(fā)癢，但他并沒有在意，他的心靈和意念都用在加持那塊小石頭上了。直到第三天晚上，曲吉多吉滿臉通紅，渾身打起冷戰(zhàn)，同屋的才周才請來了仁登師傅和噶陀活佛。

“哎呀，怪我忙得沒顧上留意他，這傻孩子，怎么不給我說呢！”仁登師傅又是心疼又是自責。

曲吉多吉真的生病了，全身發(fā)燙。在迷迷糊糊之中，嘴里卻一直不停地念著六字真言。

“我的小曲多很用功啊，在念經呢！”噶陀活佛慈祥地拉起曲吉多吉細弱的胳膊，給他把脈。噶陀活佛的醫(yī)術是在拉卜楞大寺里學的，聽說他的老師是一位了不起的藏醫(yī)，為了學醫(yī)，噶陀活佛曾經在拉卜楞大寺里待了差不多三年呢，所以，寺院里的人病了都是他親自出診開藥方，當然，村子里有人生病了，也大多來找噶陀活佛。

“我的小曲多，放輕松啊，把手伸開，讓佛爺給你切脈?！比实菐煾禍睾偷卣f。

“怎么了？可憐的小曲多，來，放手吧！”活佛輕輕拍拍曲吉多吉的左手。

曲吉多吉的左手攤開，一塊潔白的小石頭，溫乎乎、汗津津地出現在大家的眼前。

“哦？一塊小石頭，小曲多，為什么要總是握著一塊小石頭舍不得丟掉？”活佛笑著說。“好吧，好吧，我的小曲多，如果它那么好，那你就一直握著吧?！被罘鸢押妹}，又摸了摸他的額頭，就離開了曲吉多吉的房子。

仁登師傅帶著活佛開的藥方去了一趟村子里的藥店，買來藥之后，一樣樣地分給曲吉多吉吃，守著他喝了很多開水，然后督促他鉆進被窩，又給他加了一床棉被，讓他好好地睡一覺。

仁登師傅走了，曲吉多吉接著誦經，可是，還沒念幾遍瞌睡蟲就來搗亂，努力清醒一小會兒，又迷糊起來，到底念了多少遍？曲吉多吉記不住，重新計了好幾回數，可總也記不清楚。哎呀，曲吉多吉真是有點惱火呢，不過，他并沒有懊惱太久，因為他很快就睡著了。

8

今天，就是藏歷火雞年，正好和農歷丁酉年的二月初二龍?zhí)ь^這一天重合。

太陽那么明亮，天空如此湛藍。只是，風大。

噶陀寺的小阿卡們比平時早起了一個小時，換上了新袈裟，顯得格外精神。

噶陀活佛和仁登師傅比他們起得更早，等小家伙們收拾利索之后，活佛主持煨桑儀式，他把松柏枝放到煨桑臺里，念了祈福經，點燃。仁登師傅就帶著小阿卡們一邊念誦著經文，一邊把準備好的青稞、糌粑、白糖等物撒進煨桑臺里。

青色的桑煙裊裊地飄著，松柏枝混著青稞的香味飄滿整個寺院。

今天的噶陀寺煥然一新，一個月前仁登師傅就開始請人來重飾寺院了，尤其是大殿和小經堂，還有活佛的起居室、小喇嘛們的教室、僧舍、廚房都重新布置了，大到給佛像鍍金，小到給大門門環(huán)換上新的彩色金剛結，處處都是新鮮的、美麗的！新年啊，一切都是那么吉祥美好。

在噶陀活佛的帶領下，大家一起進了華麗的大殿，給各位菩薩磕頭行禮，然后依序跪坐在軟綿綿的新卡墊上念經。

念完經，活佛又帶著大家去寺外的經幡林里掛了新的經幡。

雖然天氣很冷風很大，但小家伙們個個都很興奮，因為做完這些以后，親愛的喬帆阿姨就會到了。

只有曲吉多吉有些不安，因為十萬遍六字真言，還有近三千沒有完成呢！

十點多鐘的時候，大家盼望的貴客喬帆阿姨終于來到了，阿姨帶著她的朋友們，一共有六個人。

活佛帶著大家迎上去不停地說：“羅薩扎西德勒?。ㄐ履昙椋辈榇蠹耀I上吉祥的哈達。小喇嘛們立即回來擺上各樣的美食，除了漢族人常見的各種糕點小吃，還有各色水果、干果、糖果，當然，還有曲珍嬸嬸特意為大家做的糌粑和羊肉、蕨麻糕，還有炸得金黃酥脆的卡賽，這些美食把長長的藏式茶幾占得滿滿的。

節(jié)日的歡聚開始了，活佛給每個人行摸頭禮念祈福經，然后給每個人分糌粑，這也是藏俗，新年的第一口食物一定要吃糌粑。

大家興致勃勃地品嘗著各式美食。然后，小家伙們開始給喬帆阿姨送禮物。

“阿姨，這個，送給您！”才周在一張很大的紙上，畫了一尊大佛，這是他送給阿姨的禮物。

“天啊，才周，你真是一個天才！”阿姨看著才周送她的畫兒，欣喜著，贊嘆著。

“嗯，才周有畫畫兒的天分，過了年，要把才周送到黃南州去學繪唐卡呢！”仁登師傅說。

“去啊，一定要去！才周會成為真正的唐卡大師?！贝蠹腋胶椭l(fā)表一致的看法。

才周有點害羞，但臉上寫滿了自豪和得意。

“喬帆阿姨，這是我送給您的禮物！”益西加措恭敬地遞給阿姨一只小錦盒。

“?。∫活w珊瑚珠，好漂亮！”喬帆驚喜之余有些不忍，“哎呀，這有點貴重呢！阿姨可不敢要??！”

“收下吧，阿姨，這是我從我的佛珠上面取下來的，這串佛珠還是我爺爺送給我的呢！你看，這樣的珊瑚珠子，我還有兩顆呢！”益西加措把自己脖子上的掛珠托起來給喬帆阿姨看。

大家送給喬帆阿姨的禮物，多么好??！

曲吉多吉悄悄地離開了餐桌。

還有最后兩千遍，我一定要念完的，阿姨要到下午才離開呢，我加油。

曲吉多吉悄悄去了大殿，他恭敬地跪在四臂觀音腳下，磕了頭，把小石頭合在雙掌之間，靜心念起了六字真言。菩薩一手持佛珠，一手持蓮花，前面的兩只手合十在胸前，雙掌之中也握著寶物，她慈祥地看著蓮座下這個小小的人兒。

噶陀寺的新年過得真熱鬧啊。嘎馬巴桑送給阿姨的禮物是他的歌聲，他練習了很多藏族歌曲，此時正一首接一首唱給阿姨和客人們聽，大家都被他的歌聲迷住了，居然沒有發(fā)現曲吉多吉的離開。

在嘎馬巴桑的歌聲中，多吉也把自己的禮物送了出去，他親手為大家煮的藏族新年的傳統(tǒng)美食“古突”?！肮磐弧笔遣貧v年最具代表性的傳統(tǒng)美食，就像我們漢族人過年要吃餃子一樣。但“古突”的樣子卻和餃子大不同，倒是和漢族的八寶粥有九分相似。但“古突”是“九寶粥”，是用肉、米、面、青稞、酥油、蕨麻等食材熬煮成的稠粥，當然，“九寶”根據條件和情況不同可以調換，比如有加曲拉的，有加糌粑的，還有加糖或者豆子的，但必須湊夠九種，取幸福綿長、富足美滿之意。而且吃“古突”的時間也不是在大年初一，而是除夕夜。今天是因為招待喬帆阿姨，所以，大家在除夕吃過“古突”之后，今天又重新煮的。多吉用仁登師傅前些天新買的八寶碗給每一個人盛上“古突”，還給大家講了“古突”的來由和做法，得到大家又一輪的贊嘆和欣喜。

大家在這一天里過得特別開心和幸福。

真的都不想結束呢，但太陽已經開始西沉，要說再見了。

9

“阿姨！喬帆阿姨！”曲吉多吉跟在汽車后面拼命地跑，拼命地喊。

“曲吉多吉追來了?！遍_車的李叔叔在后視鏡里看到了奔跑的曲吉多吉，停下車子。那瘦小的身體在寒風中跑著，像一只被吹起來的小風箏，那肥大的僧袍里鼓滿了風，又像一只絳紅色的大氣球，有點滑稽呢。

“阿姨，等等！”曲吉多吉還在跑。

喬帆跳下車子，迎上去。

“小曲多，怎么了？”喬帆蹲下去，一把扶住跑得快要斷氣的曲吉多吉，撫著他的后背。

曲吉多吉只是喘，說不出話來。那瘦小的身子在風中起伏著。

終于等到曲吉多吉氣順了，仍是低著頭，明明是有話要說，卻半天也不開口。大概是在風里跑的緣故，清鼻涕都流出來了，曲吉多吉抬起胳膊，用袖子抹掉鼻涕。喬帆阿姨卻從口袋里拿出軟紙，給他細致地擦掉鼻涕，又把一小包紙巾塞到他的袍襟里。曲吉多吉紅著一張小臉，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

“哎呀，我的小曲多，怎么害羞得跟個小姑娘一樣？有什么事就跟阿姨說吧！”喬帆笑得那么溫柔明媚，即使風把她的頭發(fā)吹得很亂，也是美美的。

曲吉多吉還是不說話，只是低著頭。風把他那肥大的僧袍吹得呼呼直響。

“哈哈，曲多怕是要挽留我們吃晚飯吧！”喬帆打趣著曲吉多吉。

曲多羞澀地笑一下。

“阿姨！這個，給您！”曲吉多吉終于還是攤開手掌，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把那塊潔白而光滑的小石頭伸到喬帆的面前。

“送給我的？”喬帆有些意外。

那是一塊多么普通的小石頭?。∪魏我粋€戈壁灘或者河床上都能撿到的小卵石，但，這塊普通的小石頭又是那么的不普通，除了格外光滑、格外潔白以外仿佛還有一種令人捉摸不定的靈透之氣。

“阿姨！”曲吉多吉仍是低著頭，聲音很小，“阿姨，我，我，我只有一塊石頭?！?/p>

我只有一塊石頭。

瘦小的小喇嘛曲吉多吉，什么也沒有，他只有一塊石頭。

喬帆把石頭接過來，握在手心里，把曲吉多吉緊緊地抱在懷里，輕聲說：“我的小曲多，謝謝你?！?/p>

10

喬帆坐的車子很快消失在風中。

“■”，仍佇立在風中的曲吉多吉又念了一遍六字真言，這是第十萬零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