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書華
農(nóng)歷三月里的陽光像母親的懷抱,柔和、溫暖。
月末,我回到了村里。
由于常年在外工作,以前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抽周末回去一趟??纯醋≡诶霞业母改赣H,同時也可以看看老家熟悉的鄉(xiāng)親和山山水水,循環(huán)往復無數(shù)次,回家的期盼仍是那么急切。似乎這時我可以從油膩的中年又走回到了青澀的少年。
落日與炊煙,是兒時里最熟悉的風景。在這里,我又可以嬉戲一個純真的童年,讓我回歸樸素的本質。
可是,今年的情形不同以往了。以往我每次乘車回家,遠遠地就看到自家的門是敞開的,當我的腳步落到門前的院子前時,母親準會從屋子里走出來,滿眼慈愛地看看我,笑著說:“回來啦!你爸剛才還在說他仿佛聽見了車子的馬達轟鳴聲,說是你回來了呢!”聽到父母的話,我的心沐浴在一片陽光般的親情之中,那是亙古不變的風景。如今,母親離世剛剛一年,再也聽不見第一時間迎接我的腳步聲,以及母親那無休無止的嘮叨聲,只有空蕩蕩的房子屹立在紅土地上,靜候著我的不時歸來。
到家的時候,家里的門是開著的。父親自從到縣城去住以后,除了老家鄉(xiāng)鄰有紅白喜事回來,其余時間都待在城里。今天,情況特殊,父親提前幾天趕了回來,親朋好友、鄉(xiāng)鄰都在幫忙操辦母親的周年祭。沒有了母親的老宅,冷清了一年,今天將在母親的周年祭再次鮮活、熱鬧起來。站在屋后,環(huán)視著周圍我熟悉的山水樹木。太陽靜靜地照著,屋角的地上落著屋檐和香椿樹的影子,幾只長著彩色羽毛的大公雞低著頭在旁邊尋食。睹物思人,倍感傷悲,為了轉移注意力,我索性到附近走走。
房子旁邊有一條通往水井的小路,如今沒什么人走,都讓茅草給遮擋得看不見路了,路,只留在我的記憶深處了。小時候,農(nóng)村條件差,村里還沒用上自來水的時候,人們的生活用水都要去水井里挑,這條山路從早到晚,人來人往很是熱鬧。那時,我們一家人的用水全靠母親一個人挑,也不知道這路上留下她多少腳印。當我走過一片菜園地的時候,我突然停了下來。這不是母親生前侍弄過的菜地嗎?菜地里種著土豆、玉米,有一小塊白菜、菠菜,田邊還有茂密的野草。記憶真是一個復雜的繁體字,抹掉一層沉積的塵埃以后,展示的依然是原汁原味的斑斕色彩。
我走過去,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漸漸地,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母親在菜地里勞作的身影……
一
立秋之后,氣溫一般不會大幅度下降,夏天還要再逗留一會兒,才徹底地離開。母親會把菜地周圍的枯草用鐮刀割干凈,然后收攏到菜地中間擺放好,遇上天氣好的時候再曬上幾天,用火一燒,便成了一堆輕飄飄的灰。燒的初始,那煙是青色的,帶著木草味,一縷縷地從菜地上冒出來,冒到半空的時候,煙霧由濃轉淡,迎著微風,扭著身段緩緩飄向空曠的紅葉谷,飄到高高的九臺山巔上,最后消失在碧藍的天際中,慢慢化為虛無。
燃煙過盡,留在菜地上的是一堆草木灰,那可就是母親心中的寶貝了。母親怕山風吹走它們,便動手把土挖一遍,那些草灰就沉到地底了。然后,又將大塊的土疙瘩搗碎,整出一塊塊的菜畦,很整齊的樣子??瓷先?,有一點像我讀小學時用的方格寫字本。母親告訴我,到時種小白菜、蘿卜菜、黃瓜、豇豆的時候,就不需要再施肥了,這些草木灰的肥力已經(jīng)足夠了。明明白白的一叢雜草,變成灰后就成了肥料,對此,我將信將疑。
等到把菜地忙好了,母親便不去管它了,好像是要有意冷落一下這些她時常心心念念的菜地。秋暮的雨總會下的,那雨不急,細細的,飄個一二天,地上有了水跡,清新的芬芳隨著泥土的飄香撲面而來;估摸差不多了,母親才放下別的事,又在菜地忙活了。因為下過淺淺的秋雨,前些天燒的草灰?guī)е廖稄耐晾锔×松蟻?,不遠不近,就在菜地周圍彌漫著。
因這片菜地靠近一梁姓人家,所以大伙都稱之為“梁家園子”,當時農(nóng)村土地包產(chǎn)到戶時,分給了我們家。在我們家所有的地塊中,就這塊地土壤肥力好,耐旱且地塊比較大,是我們家吃菜的主要產(chǎn)地。
母親聞著草灰香,在菜地里的小徑上走上幾個來回,好像在跟它們打招呼,意思是說:我來了。然后,母親從菜簍里把白菜秧小心拿出來,遞給我,母親要求的是我必須了解農(nóng)事,但我最重要的任務是讀書學習。來菜地,就是給母親打打下手。走到菜地最遠的那一頭,母親便彎下腰,一邊用小鋤挖著坑,一邊把一棵一棵的小白菜苗從我手里接過去,一絲不茍地栽種,再把每棵菜苗周圍的土壓實。在母子的配合下栽好一小塊地,母親就會滿意地看一看,接著再栽下一塊。一直栽到田土對面的山頭上落滿了黃昏的余暉,母親才直起腰來,用沾滿泥土的手背錘一錘已經(jīng)酸脹的背,朝遠處看了看。再看看村子的上空,這個時候,已開始飄起了裊裊炊煙。
母親忙收拾好工具,不舍地望了一眼侍弄過的菜地,便提著菜簍回家為家人準備晚飯了。
因為有草木灰墊底,又有秋雨的濕潤,那些白菜很快綠茵茵了。此刻,我相信母親先前翻地給我說的話是正確的了,草木灰是有肥力的。約莫半個月左右,我們家的飯桌上便出現(xiàn)了綠油油的青菜,雖然那菜里沒多少油水,但吃起來卻十分的芳香。
收獲一大塊的白菜,短時間內(nèi)是吃不完的。放不了多長時間就會爛掉。勤勞的母親還有過人的智慧,長期艱辛的生活,讓她無師自通的悟出了“耕讀傳家”的要義。除了曬干菜,再就是用陶瓷瓦缸把它們腌起來。我和妹妹上中學的時候,經(jīng)常帶這種菜到學校里去吃。母親的菜腌得很到位,吃到嘴里又脆又香,到開飯的時候,很多同學圍著我和妹妹,都來蹭菜。很多年后,有幾個遠在外地的同學還在QQ上聊天說,我母親制作的腌菜特別好吃,十分懷念那腌菜的味道。前些年,母親常年勞動,身體已出現(xiàn)了各種疾病和病痛,家里人都讓她多休息。她說只要自己還能動,就還要繼續(xù)勞動。后來,腿腳不怎么利索,不能到以前的那些菜地里種菜了,她就在屋后的空地里種一些蔬菜。母親已沒力氣像以前那樣親自腌制了,她就在旁邊邊說邊比劃著,從未做過這種技術活的父親,在母親一招一式的指揮下,笨手笨腳地開啟了他做家務的歷程。雖然母親不能親自腌制了,但我的“媽媽味道”從未斷過,我每次從老家回城,總會給我?guī)纤透赣H合作腌制完成的酸菜。經(jīng)常性的,在返程的大巴車上,趴在母親給我裝的腌菜袋上睡著了,做了一個又一個夢,夢里全是母親、蔬菜、菜缸、青草、菜地……
二
在母親的眼里,黃瓜是可以當作水果吃的??赡茉谖镔|豐富的今天,年輕人會覺得不可思議。可生活在那時候的我們都是這么認為的。想想也不覺得奇怪了,那會兒鄉(xiāng)下除了李、杏兒、桃、梨等水果,其他許多的水果我們只能在圖畫里看到。
在春天來的時候,母親總是設法在菜園地里多種一些黃瓜和西紅柿。
菜園子總是被母親打理得整整齊齊,里面的蔬菜種類十分豐富,有西紅柿、黃瓜、辣椒、四季豆、豇豆、茄子、韭菜等。說起這些蔬菜,母親照顧它們的方式是不盡相同的。在母親的心里,每種蔬菜的心性都不一樣,如同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只有分門別類的管理,才能有所收獲。
黃瓜的身子骨很軟。母親就在黃瓜秧周圍插幾個小木棒,固定起來穩(wěn)住身子。對于西紅柿,母親會為每棵枝干固定位置。因為它身材魁梧,不固定的話會壓彎枝干。也許是受山里氣候的影響,那些西紅柿苗長得很慢,半個月下來還是老樣子。因為是葉丫,自然成了雞們吃的對象。母親最擔心這個了,便在四周用竹條編制籬笆圍起來。那籬笆都是用竹枝做的,連得很細密,也很結實。等到起藤絲了,母親再把砍來細小的小毛竹插在黃瓜苗邊上。好像是有了竹竿的牽引,沒幾天工夫,黃瓜絲就往上繞,像蛇一樣,把竿子繞得緊緊的,遠看就像矗立著的柱子。到了半空高的時候,藤絲上結滿了許多小花和瓜蕾。
這時候,菜地里是很熱鬧的。有蜻蜓,有蝴蝶,還有蜜蜂,它們像約好似的飛來飛去。有時撞到我的臉上,那感覺酥酥的,癢癢的,好似情人的初吻,彌漫著醉人的溫馨。
黃瓜尚未長大,我就開始在黃瓜地里尋找了??吹揭粋€稍大一點的黃瓜,就伸手摸一摸,那上面有細嫩的刺,初摸有點扎手,一二次之后,就光溜溜了。又去摸,卻看到幾只黑色螞蟻在那上面爬著,只好縮回來,等螞蟻走后,我迅速地把它摘了下來,在手上蹭幾下,就往嘴里塞了。
母親自然不知道那些黃瓜是被我偷吃了,雖然她隔三差五去看看,卻總是不見黃瓜。她以為是種錯了只開花不結果的黃瓜苗了,可一想覺得不對勁,鄰居家的黃瓜是從我們家的地里拔去的苗,他們家的黃瓜架上都結瓜了。母親還叫來鄰居,鄰居看了看也弄不明白怎么回事。直到后來我拉肚子,母親才知道是我偷吃了菜地里的黃瓜。母親沒發(fā)火,看到我因拉肚子而變得無精打采,很心痛又很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啥都有規(guī)矩的,亂來不得,以后要把黃瓜洗干凈再吃!”
母親的菜地里看似普通的瓜果蔬菜,被她用最簡單的烹飪方式,在鐵鍋里幻化成我們成長需要的營養(yǎng),散發(fā)出母親的關懷和愛心,也造就了我童年的好胃口。凡是可以吃的,吃啥啥香。無論是瓜果菜蔬的葉子,還是根莖,在母親簡單的廚藝下,那些汁液都轉化為身體的營養(yǎng),在年輪里旋轉、流淌。
母親用種蔬菜的理論,對我們兄弟姐妹的未來,進行了不同的教育方式和未來規(guī)劃。讓我們以后的人生如同她侍弄的菜地一樣,規(guī)整、清爽,年年蔥郁,年年花香。
三
母親很會經(jīng)營菜地。
走進去,你會感到里面,紅是紅,綠是綠,滿滿當當?shù)模稽c空閑的地方都沒有。這就好比是一個能工巧匠,總能把菜地的旮旯角落都利用起來,種一些諸如韭菜南瓜之類的菜,以點綴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
其實,種南瓜是不用費什么神的,種起來也很簡單。用鋤頭挖個坑,往坑里挑些自家的豬糞水往里倒,等糞水滲入土里,再丟幾粒南瓜籽,要不了幾天,就會從土里冒出幾棵嫩嫩的南瓜芽。那芽尖上總帶著幾片沒脫落的瓜皮,還有瓜皮上的幾滴水珠,在陽光下閃耀著晶瑩的光澤,好似嬰兒的眼睛,充滿好奇地張望著這個世界。
相對于其他的菜來說,南瓜是不大引人注意的,但母親卻并沒有忘記它們,只要是給地里澆糞水,她都要給它們澆上一些。幾場春雨過后,那南瓜藤一天一個樣,到了夏天的時候,它們像一條長龍一樣,已爬上母親搭好的架子上,有時候干脆就讓它們自個兒往菜園外圍的田坎上隨意蔓延,開花結果。
雖然南瓜遠沒有黃瓜的誘惑力大,但它們的花卻開得十分好看,像一朵朵黃色的火炬,那些個又大又機靈的野蜜蜂便在花間飛來飛去,有時停留在花朵上,有時鉆到花朵里面。摘不到黃瓜的時候,我就去摘南瓜花。如果看到一只野蜜蜂鉆進南瓜花苞里去,就迅速地跑過去,用手把花口掐緊,野蜜蜂突然感到?jīng)]有出口了,拼命地在里面掙扎,并且發(fā)出嗡嗡嗡的聲音。直到野蜜蜂不再叫了,打開來一看,里面的野蜜蜂早就不動彈了。
當然,玩野蜜蜂是很危險的事,要是不小心把花瓣弄破了,哪怕是一絲絲的縫隙,野蜜蜂也會把毒刺伸出來。倘若手剛好觸摸到那里,被蜇是無疑的了。這時候千萬不能松手,一松手,花苞里的野蜜蜂本來就惱羞成怒,它會在飛走之前猛地叮一口。什么地方不叮,偏找人的臉下手。如果這樣的事發(fā)生了,就只有老老實實待在家里哪兒也不要去,因為臉腫得嚇人。我就有過好幾次,幸運的是,我被蜇之后一點也不腫,就是很痛,痛過一陣又啥事也沒了。
南瓜花的莖是一道很好的菜?;ǘ嗟臅r候,母親摘一些回家,把莖干的老絲剝?nèi)?,用鹽泡一下,放上幾片紅辣椒,在燒柴禾的鍋里用大火一熗,盛到青花瓷碗里,依然是青幽幽的,吃到嘴里又脆又香,感覺就好像菜園里的南瓜長在碗里,耳邊似乎還能聽到那野蜜蜂煽動翅膀的聲音。
由于肥力足,我們家的南瓜藤結出各種形態(tài)的南瓜,有圓的,有長的,也有紡錘形的,它們一個個懸掛在母親搭的木架上,秋風吹來,它們悠然地晃蕩著,晃蕩出一秋的富足與美好。
四
菜地里任何一朵花蕾,一只昆蟲,一片菜葉,一棵小樹,一個棚架,一只飛鳥,恬靜的,噪鬧的,都無一例外地構筑成菜地最鮮活的靈魂,最動感的情愫,最樸素的色彩。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奔放與清幽,都是菜地一種富有思維的存在。母親喜歡在菜地里種一些糯玉米,以解決因家里因水田面積少,種不了多少糯稻谷,保證我們可以吃上湯圓,家里來客人時用糯米和糯玉米打成漿以后混合,做成粑粑成為待客的一道小吃。
糯玉米桿和普通玉米是一樣的。盛夏季節(jié),在老家的田野里幾乎全是玉米。玉米的外形像甘蔗,但秸稈比甘蔗粗壯,高且挺直,葉片比甘蔗寬厚,大且伸展,綠油油得鋪天蓋地,將人們的視線遮擋得嚴嚴實實。
母親一般是在菜地的東側和西側種糯玉米。早上太陽從東邊升起來,可以吸收陽光,太陽稍微高一點,就可以把中間的菜地照著了,靠西側種既可遮陽又能保持水分。母親雖然沒上過學,但她對耕種農(nóng)作物的科學性,是如今很多理論上的專家難以望其項背的。那時候,我每每放學回來,老遠看到母親種的糯玉米,便一頭扎進菜地里。天氣熱的時候,菜地里,彈琴鳴唱的昆蟲很多,嗓門最大的要數(shù)蟈蟈,越是天熱,它們越是齊聲叫喚個不停。此起彼伏的渾響連成一片,那陣勢只能用大地飛歌來形容。
吃夠了黃瓜,又逮了許多蜻蜓,便感到又開心又有些累。我抬頭看了看天空,天空藍瑩瑩一點云也沒有,太陽火辣辣的噴射著灼人的光,遠處的山被強烈的太陽光照得有些模糊,像籠上一層淡淡的水氣,顯得有幾分畫意。我自然是不想回家的。母親在家待的時間很少,不是到鎮(zhèn)上添置家什就是在莊稼地里忙活,不是扯豬草,就是割牛草,一般到傍晚才回來。
我慢悠悠地來到母親的菜地里,找到一塊石頭,摘些泡桐樹葉鋪在上面,往上一躺,涼涼的,微風輕輕地搖動著那些密集的玉米葉,它們發(fā)出些微的聲響。因為沒了知了的叫聲(因為它們都被火辣辣的陽光曬得有氣無力了),那聲響就更清晰了。
一切都似乎沉入了寂靜。
這時,有一片玉米葉子垂下來,葉尖剛好觸到我的臉,微風拂動,葉尖也跟著在我的臉上擺動起來,那感覺好極了,就像嬰兒的小手滑過一樣,溫潤柔軟。
我就在葉尖的摩挲下,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xiāng)。等我醒來,夕陽已走到西山頭了,村莊里也升起了裊裊炊煙,大路上走著幾頭暮歸的老牛,牛背上坐著吳姓家的孩子。他們唱著兒歌,緩緩地朝村里走去。我站在菜地的高處,一邊望著遠處的九臺山巔,一邊也跟著哼唱起來……
母親的菜地就是我童年的樂園,我在這里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有趣而漫長的夏天。那白菜,那黃瓜,那南瓜,還有那紅紅的海椒,給了我一個美麗而甜蜜的童年,乃至今天,它們還綠意盎然的存留在我的記憶里。
如今,母親走了。菜地里的各種蔬菜仍然以自己的形態(tài)和習性生活著,春天而發(fā),循環(huán)往復。走完生命的歷程后,躲在一個安靜的角落里,抒寫著各自的往事和回憶……
我愛母親,也愛母親精心培植的菜地。一個給了我溫暖的懷抱,一個給了我精神的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