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謝謝你讓我離開

【英】凱·吉爾德戴爾

判決的時刻到了。1小時45分鐘的閉門會議后，陪審團將宣布他們是否認為我故意謀殺了我女兒琳。我撫摸著脖子上的盒式掛鏈，一連9天的審判我一直戴著它，那里面有琳的照片和她的幾縷青絲。我知道琳一定不希望我經(jīng)歷這樣的煎熬。在她離開人世前，她曾告訴我她很擔心這樣的事情會發(fā)生在我身上。

“陪審團，對凱·吉爾德戴爾的指控，你們達成一致裁決了嗎？”法庭傳達員問。

“是的?！笔紫銓弳T說。

“就凱·吉爾德戴爾企圖謀殺她女兒琳·吉爾德戴爾這項控告，你們是如何裁決的？”

我屏住了呼吸。

17年前一個普通秋日的下午，我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琳的老師打來的，她問我是否能來接琳，她好像生病了。當我趕到學校時，14歲的琳面色慘白。“媽媽，很抱歉讓你從公司趕來，但我感覺惡心，頭暈得厲害?！?/p>

琳再也沒能回到學校。短短幾周內，我們可愛的女兒不再是我和我丈夫理查德認識的那個活潑、陽光的小話匣子。

除了嚴重而持續(xù)的喉嚨痛、頭痛、四肢痛、腺體腫脹和感染以外，琳幾乎每天都會昏迷，有時，一次發(fā)作會持續(xù)幾個小時。幾周后，琳終于被診斷患有慢性疲勞綜合征（也叫做肌痛性腦脊髓炎，即Myalgic Encephalomyelitis，簡稱ME）。ME是不治之癥，醫(yī)生們也不確定病因。盡管有關的科學證據(jù)越來越多，但還是有人懷疑這種病到底存不存在。然而，ME卻影響著25萬英國人，其中有25%的人病情嚴重。

接下來的17年，琳不得不沒完沒了地去醫(yī)院接受檢查。她逐漸不能吞咽，只能通過鼻飼維生。她整天只能平躺，因為她坐起來會失去知覺。她的主要臟器和內分泌系統(tǒng)已失靈，盡管每天注射嗎啡，她還是經(jīng)常感到劇痛。但我堅強的女兒始終沒有放棄信念，她相信終有一天，她可以像一個正常的年輕姑娘那樣生活。

2007年9月30日是琳30歲的生日，她想放棄治療，并示意想和我談談?！拔也幌朐龠@樣下去了，”她用力寫著，“媽媽，我完了。你治不了我。我們得做點什么。”

之前的幾周，我時常發(fā)現(xiàn)她在哭——這不像她。琳極少沉浸在自憐中。但30歲這關對她很重要。她曾告訴我說，如果她到那個里程碑時還不好的話，她不想繼續(xù)下去。

但即使這樣，琳又堅持了一年。2008年12月的一個夜晚，我從睡夢中驚醒。時間是凌晨1點45分，我剛躺下1個小時，琳按了對講機上的按鈕。我跑到她的房間。

“出什么事了？”困意讓我有點不耐煩。

她榛子色的眼睛里噙滿了淚水，她抬起一支大注射器。我去睡覺前，剛給她在注射器里裝了24小時用的嗎啡。注射器連著一個泵，這個泵會慢慢將止疼劑推進她的大腿，但現(xiàn)在注射器空了！

我馬上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她把整管藥劑推入了血管！

她哭著對我示意：“我堅持不住了，媽媽?！?/p>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眼淚奪眶而出：“為什么是現(xiàn)在？”

“什么時候又是合適的呢？媽媽，我真的很抱歉。這管嗎啡我全都打完了，但還不夠。媽媽，請再給我加一管吧。”她在紙上寫著。

雖然我曾想象過終有一天琳將離我遠去，但我從未想過是以這種方式。我想起過去這17年里琳所忍受的種種煎熬：醫(yī)生用巨大的針管扎她的脊柱，她的靜脈萎縮;她在醫(yī)院里感染上超級病菌?，F(xiàn)在，她的腎和心臟都有問題，她有骨質疏松癥、肝功能衰竭、腎上腺失靈、甲狀腺不活躍……

“我理解你的感受，”我說，“但我不想讓你走。你不能再等等，等待上帝的召喚？”

我倆談了很久，她一直懇請我結束她的生命：“你是唯一能幫我的人。媽媽，我求你了。”

我終于接受了這個事實，不能讓女兒再這樣下去。

我去另一間房取來6瓶嗎啡。我把注射器灌滿，準備把它接上——但琳推開我的手，直接拿走注射器。我就坐在她床邊。隨著嗎啡進入她的血液，她逐漸失去知覺，我希望她能聽見我的心聲。

我哭著說：“我愛你，你爸爸也愛你，所有人都愛你。我們能理解，我們不怪你。我們知道你受了多少罪。你是如此勇敢、如此頑強。我親愛的寶貝，你現(xiàn)在可以好好休息了。”

我就那樣在琳身邊坐著，撫摸她的頭發(fā)。我沒有挪動身體，不吃不喝也沒睡。夜幕再次降臨。2008年12月4日早上7點10分——從她叫醒我，已過去了29小時25分鐘——我女兒停止了呼吸。

我不知道我和琳躺了多久。又一天過去了，我明白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抑制住悲痛坐起來，設法集中精力，給琳的爸爸——我的前夫理查德發(fā)了一條短信：“請現(xiàn)在就來。”

理查德很快趕來。當他看見她躺在那里、慘白的臉一動不動時，他幾乎崩潰。他雙膝跪地，用力抱緊她?！傲?，我很抱歉?！彼槠?。作為她的父母，我們面對ME時無能為力。我們爭取了那么多年，但還是沒能挽回我們的女兒。

理查德終于平靜下來，打電話給醫(yī)生。醫(yī)生走后不久，門鈴又響了，兩名警察站在門口……

我知道輔助自殺是犯法的，但我準備好向警察承認過去的48小時發(fā)生的一切。

我不知道琳死后的那最初幾周，我是怎么過來的。理查德和我家人給了我莫大的支持，但我太想念琳了，我想念她的溫暖、善良、幽默、淡淡的微笑和她的一切一切。

2009年4月16日，我被指控蓄意謀殺，我并不生氣。

“現(xiàn)在，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重要，”我想，“最糟糕的都已經(jīng)發(fā)生，琳都走了?！?/p>

檢察官向我解釋了人們參與協(xié)助自殺不被起訴的種種條件。如果受害人“患有晚期的病癥、不治的殘疾或處于衰退的狀況，自殺的意愿是明確的、不可能改變的，他自己充分了解情況而且已告知嫌疑人，并要求幫助。嫌疑人的動機完全出于同情，而且應該是受害人的近親或朋友”，那么，起訴將不太可能。但控方會撤銷對我的指控嗎？

意想不到的證據(jù)竟來自我女兒琳，她從墳墓里告訴世界她的感受。證詞來自琳寫的一封信，信是寫給她在網(wǎng)絡論壇里結識的朋友的。這些人也患有ME，在琳生命的最后幾年，這些同病相憐的朋友給她帶去巨大的慰藉。

她在信中寫道：“朋友們，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們說。經(jīng)過數(shù)月，甚至是多年的認真考慮，我基本上已做出了決定。是的，我受夠了，我想離開這個世界。”

法庭上鴉雀無聲，人們都在專注地聆聽我女兒的心聲。

“想象一下你的生命只在一間小小的房間里，只在一張單人床上，從你14歲起，就待在那里，整整17年;想象一下一個31歲的大姑娘，至今未曾熱吻過，更談不上別的了;想象一下一個有著百歲老嫗般瘦弱骨架的人，稍有行動，便有嚴重骨折的危險;想象一下不能將腦中活躍的思維表達出來，因為你無法說話，只能緩慢地敲擊鍵盤;想象一下永遠無法實現(xiàn)你想要的，可那是賦予所有年輕女性的權利，如孕育你自己的孩子;想象一下死亡——你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知道，那是你想要的——卻因病得太重，以至于無法自行了斷。所以，你的‘生命被囚禁在那悲慘的軀殼里茍延殘喘……以上這些我都不用想象。那就是我的現(xiàn)實。我的身體和思想早已支離破碎，我渴望一份寧靜?！?/p>

琳是她自己最好的代言人。她的意愿表達得再清楚不過了，她能如此勇敢地為自己說話，我為她感到驕傲。

“首席陪審員，你們達成一致的裁決了嗎？”

“是的。”

我屏住了呼吸。不管判決如何，我不后悔當初那么做。

“就故意謀殺這項指控，你們是如何裁決的？”

“無罪?！?/p>

我的家人和朋友們發(fā)出一陣歡呼，我則淚流滿面。琳的一些生活畫面浮現(xiàn)在我眼前：她是那個笑著在沙灘上跑的小女孩，她是那個躺在陰沉房間里重病不起、精疲力竭的姑娘……我看見她在沖我微笑，現(xiàn)在，她終于可以安息了。我知道那天床邊的道別絕不是我們最后的訣別，總有一天我們會在天堂重逢。

劉河摘自“譯文驛站”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