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魂

文 | 一 默

圖 | 花 時

“小影，你的眼睛長鉤子了！”

失明的伯父這樣說，小影激靈一下收回羨慕的眼神。

伯父的眼睛看不見，卻知道小影的眼睛長了鉤子。那鉤子鉤在桃花吐的山坡上。山坡上有一坡婆娑的桃樹，還有一所小學校。

小影不好意思起來，緊追幾步，跟上伯父的腳步。

回到桃花吐，伯父就不用小影領(lǐng)了。出了桃花吐，小影牽著一根木棍，木棍的一頭是伯父。在桃花吐，伯父就用那根木棍在地上有節(jié)奏地“咔咔”敲著走。伯父的木棍很神奇，只要他敲過的地方，下次再走伯父就不會跌跤。

桃花吐的小路好像是驢皮做的，伯父的木棍點上去，像鼓點一樣有韻律。那小路認識熟人，你走來走去，小路就會記住你。伯父不用眼睛，他用一雙耳朵走路。木棍敲到哪兒，伯父就知道哪里有坑，哪里有洼。小路也認得失明的伯父，不認得伯父才怪，這附近方圓幾十里，哪個不曉得伯父的皮影呢。

夜色暗下去，燈光亮起來。鑼鼓點一動，曲兒就響了。伯父的眉毛一揚，皮影戲開場了：

云斷路，

幾道彎。

登臨絕壁，

遙望西天。

才過十八坳，

山外還有山。

山巒虛無縹緲，

悟空撥霧向前。

師徒不顧跋涉苦，

為取真經(jīng)意志堅。

……

這是小影最喜歡的皮影戲《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開場，小影的手靈巧地擺弄著山巒和白云布景，蹦跳出可愛的孫悟空，憨憨的豬八戒，還有任勞任怨的沙和尚。小影不喜歡唐僧，白骨精那么拙劣的變化，大家都看出來了，偏偏這個一本正經(jīng)的唐僧看不出來。他還趕走了孫悟空……

“啪”地一下，小影感覺手臂一疼——伯父用棍子打在小影的手上！

小影一驚。小影知道，自己心里對唐僧有了想法，手上才會動晚了。本來是唐僧上了白龍馬，因為小影的延遲，唐僧差點坐個屁股蹲兒。

“唱影要認真，走心，不能分神！”伯父嚴厲地說。

小影吐一下舌頭，再不敢對唐僧有看法，全神貫注在皮影戲上了。

小影這幾天一直注意觀察伯父。自從陶校長找伯父談話以后，伯父就變得心事重重的樣子。

小影十歲了，早該上學的年齡。

小影的父母早逝，是伯父養(yǎng)大的他。伯父教小影學影唱影，小影平時得叫伯父為師父。師父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話是伯父跟他說的，小影聽不太懂，但是小影明白伯父是認真的，伯父說這樣的話是叫小影認真學習唱影。

別看伯父眼睛看不到東西，他可是有過一段輝煌經(jīng)歷。據(jù)說，伯父那個時候唱影，隨便走到哪個村子，哪個村子的人就會傾巢而出，都來觀看伯父的影。伯父唱影唱得好，影人子是他自己一刀一刀在驢皮上刻出來的。在桃花吐，伯父是名氣最大的人。

后來，鄉(xiāng)下有了電燈電話和電視機，伯父的皮影觀眾迅速減少。后來，伯父生了一場大病，眼睛看不見東西了。伯父堅持唱影，最早的時候是他的徒弟帶著他到桃花吐周邊村莊唱影。有一年冬天下大雪，一個聽影的觀眾都沒有，徒弟的心就涼了。

徒弟說：“師父，咱們別唱了，回家吧?！?/p>

伯父怒吼：“唱！”

伯父頭頂一片白雪，腳踩在積雪的地上，身軀抖動，聲嘶力竭地開嗓唱起了影。徒弟望著空空如也的場地，朝著師父磕一個響頭，轉(zhuǎn)身走了。

徒弟離開了伯父的皮影戲班子，自己拉一伙人開了家婚慶公司。徒弟對外也接受演出邀請，不過演出的都是鋼管舞和流行歌曲那樣的節(jié)目了。

伯父的皮影戲唱的場數(shù)越來越少，觀眾也稀稀拉拉沒幾個人。小影八歲的時候，伯父就帶著小影出來唱影了。

小影習慣了在外面風餐露宿?，F(xiàn)在唱影的人家大多唱的是“愿影”，因為對外許了愿望，需要還這個愿望，就請伯父前來唱影。皮影戲班紅火的時候，伯父還能夠雇幾個志同道合的皮影藝人一起唱影?，F(xiàn)在給的錢少，伯父就雇不起了。所以，小影有時候就披掛上陣。小影會敲鑼打鼓，會擺動影人子，偶爾也會客串演一下紅孩兒和哪吒什么的。

小影喜歡《西游記》這樣的皮影劇目，不喜歡成本大套的傳統(tǒng)皮影戲?！段宸鍟贰缎∥魈啤贰端钠缴健贰洞蠼鹋啤愤@樣的劇目小影還理解得不夠。小影喜歡能打的孫悟空，喜歡肥頭大耳的豬八戒。不過，伯父才不管小影的喜歡和不喜歡呢。這些傳統(tǒng)的皮影戲劇目都叫小影學唱，記住每出戲的影人該怎么擺弄。

小影喜歡看伯父唱影。伯父唱影的時候用手掐著脖子，起初聽的時候感覺聲音怪怪的，聽著聽著小影就上了癮。伯父唱影很動感情，有個形容詞叫聲情并茂，正好可以形容伯父唱影的樣子。

有一次唱影，還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唐僧見孫悟空接連打死白骨精變的“好人”，要趕孫悟空走。孫悟空一步三回頭，師父唐僧狠了心不去挽留。

伯父一人唱兩角。

孫悟空：

悟空邊走邊叩首，

指望師父肯挽留。

聽得林濤陣陣吼，

狠心師父不回頭。

也罷，

回我逍遙花果山，

做我大王成美猴。

唐僧：

腳步聲聲響耳際，

師徒離別心淚滴。

不是為師心腸狠，

只因頑徒太可氣。

愿我徒兒要謹記，

憐憫蒼生心慈悲。

……

小影借著燈光，忽然看到伯父的眼睛里滾出兩大顆淚滴來。小影知道，伯父是想念離開他的徒弟了……

小影跟著伯父在外面唱影，沒有影唱的時候就在桃花吐跟伯父學影。小影聰明伶俐進步快，伯父的心情就好。伯父省吃儉用，唱影賺來的錢除了購置唱影的設(shè)備，還給小影買衣服。桃花吐的孩子穿什么時髦的衣服，小影也穿得上。小影要是懈怠了，伯父很生氣。打手板，罰站，不給飯吃也是有的。小影在心里對伯父是又恨又愛。

縣里的文化館來人找伯父，說皮影戲的春天要來了。伯父的皮影戲被評為了什么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伯父帶著小影去校園唱影。這樣的經(jīng)歷很是神奇，小影喜歡校園的操場，有幾個打谷場那樣大。就是小小的桃花吐學校，也叫小影心馳神往呢。

小影儼然成了學校孩子們的偶像，他們嘰嘰喳喳地圍著小影，看小影熟練地擺弄影人子，看小影操縱的影人在武打，在跳動。那簡直就是神奇的精靈在天地間舞動。而小影的心里更羨慕能夠在學校上學的孩子們。

在學校演出以后，陶校長來找伯父談了話。那時候，剛唱罷一場影，在后臺小影聽到了陶校長和伯父的對話。隱隱約約，雖然不夠清晰，但是小影還是知道了陶校長的意圖。

陶校長的意思是叫小影去桃花吐小學校上學。伯父一口回絕。陶校長就一遍一遍做工作。陶校長說，小影在學校念書識字，學會很多字，學影戲的唱詞就不用死記硬背了；知道很多知識，就能夠理解皮影戲里面那些歷史故事了。還有，小影考上大學以后可以再回到桃花吐跟伯父學唱影。

伯父問那得多少年大學畢業(yè)，陶校長說六年小學，三年初中，三年高中，四年大學……伯父不耐煩地打斷陶校長的話，伯父等不及那么多年，伯父說用不了那么多年他就死了。死了怎么教小影唱影？

陶校長碰了一鼻子灰。

伯父堅持回桃花吐唱這場影，明顯是跟過去的徒弟在較勁。

桃花吐板凳的爸爸在外面賺了錢，蓋了房子，要請伯父徒弟那個演出團隊演出節(jié)目。板凳的奶奶卻堅持要請皮影戲，唱三天的愿影。板凳爸爸拗不過老太太，只好妥協(xié)：兩臺演出都請，反正錢多不怕熱鬧。

演出的那天很是尷尬，小影趴在后臺往影棚前面瞅，影棚前面沒有幾個觀眾。鄉(xiāng)親們都在伯父徒弟那邊看鋼管舞和流行歌曲演出呢。那些演員個個都很厲害，他們在跟觀眾互動，有禮物送。那邊笑聲掌聲不斷，伯父這邊的皮影戲影棚前面冷冷清清。

每次要開場唱影，伯父都會靜坐養(yǎng)神。小影知道，伯父不是在休息，他是在“默影”。一會兒演出的劇目，伯父都要在心里過一遍。

小影試探著問伯父：“今天演全本的嗎？”

小影和伯父有時候帶皮影戲進校園演出，都不演成本大套的劇目。那樣時間太長，孩子們也坐不住。每次都是選擇一個精彩的片段來演出?？从^眾不多，小影就這樣問了。

伯父眉毛一挑，堅定地說：“演！”

可是……可是咿咿呀呀的演出觀眾不愛看，全本唱下去，多耽誤工夫啊。伯父特別執(zhí)拗，他認準的事情就一條路跑到黑。

小影無聊的時候愛坐在后臺發(fā)呆。伯父越來越不愛多說話，小影跟伯父的溝通越來越困難。陶校長找過小影，小影也想去桃花吐小學讀書，以后到外面的學校學習。可是，伯父要是不答應(yīng)，小影就不能丟下伯父一個人不管。伯父的眼睛看不到東西，出了桃花吐，伯父就不能走路。還有這皮影戲的戲班子，沒有小影伯父就更難支撐下去了。

對面的演出一直很熱鬧。掌聲和笑聲在風中飄蕩過來，伯父一言不發(fā)，小影也沒有過去看熱鬧的興趣。伯父的徒弟來過一次影棚子，拿了罐裝的飲料，說是孝敬師父的。伯父不說話，小影就示意伯父的徒弟走。

徒弟一點兒都沒尷尬，他不斷地接著電話，都是預(yù)約演出的邀請。徒弟現(xiàn)在風光得很，在這兒演出完畢，還有好幾家在等著他。

小影其實心里也喜歡唱那些歌曲，尤其是周杰倫的。小影唱過一次那個《雙節(jié)棍》，伯父哼了一聲以后，小影就不再敢唱了。伯父真是霸道，雖然徒弟過來送飲料有炫耀之嫌，但是徒弟還是忌憚伯父的威嚴。伯父不說話，徒弟就只好接完電話回去繼續(xù)演出。

皮影戲的演出有局限，只能等到黑天的時候才可以唱影?？墒沁@個秋天的雨不知道為什么這樣多。秋雨綿綿，秋風也漸涼。板凳奶奶患了感冒，她發(fā)燒不能去看皮影戲。板凳的爸爸是為了板凳奶奶花錢請來的皮影戲，看不看沒有關(guān)系，他的責任已盡到了。

秋收時節(jié)，鄉(xiāng)親們很累，家里有現(xiàn)成的電視機、影碟機，誰會在秋雨中去看一場咿咿呀呀唱起來沒完沒了的影戲呢？伯父的皮影戲文武雙全，里面也有武打的場面?？墒菐讉€驢皮影人的武打，怎么打都打不過李連杰和成龍。

唉，那還要唱成本大套的皮影戲，看來伯父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小影試圖少唱中間的一段戲，伯父覺察到了。啪的一聲脆響，那根棍子不偏不倚打在小影的手上。

外面只有雨聲，沒有觀眾。小影索性停下手來，叫孫悟空一個人拎著金箍棒在影幕上待著。

“外面一個人都沒有！”小影這是第一次頂嘴。

“知道?！辈富卮?。

知道為什么還要全部演完？又沒人管，人家板凳爸爸也不是沒給錢。外面下著雨，地上都汪了積水，我們兩個唱影誰能夠聽見，誰能夠看見呢？……這是小影心里的話，小影咬著嘴唇?jīng)]有說出來，但是小影知道，聰明的伯父是感覺得到的。

果然，伯父一字一頓地說：“小影，你要記住，唱影是唱給自己的。不能砸了咱們自己的牌子?！?/p>

小影還是沒有操縱影幕上的影人子。伯父的話顯然不能叫小影服氣。

又不是每場都這樣，今天情況特殊，外面只有雨聲，沒有觀眾，我們難道就這么死板地唱下去嗎？小影繼續(xù)在心里無聲地向伯父表示抗議。

也是奇怪了，小影就是不說話，伯父也能夠明白。

伯父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伯父說：“小影，咱們唱影，聽著的觀眾多著呢。你看，外面的花啊草啊，樹啊，雞鴨鵝啊，它們都是有靈性的，能夠看見咱們演影，能夠聽見咱們唱影?！?/p>

小影聽了伯父的話，內(nèi)心開始惶恐起來。小影在影棚里往外面看，真的，就像伯父說得那樣，雨中真的有很多影戲的聽眾呢。

“影是人的命，影是人的魂兒。這影兒是咱桃花吐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貝，小影啊，你記住了，別叫咱們的影兒絕了根！”

伯父突然咳嗽起來。

小影好像聽懂了伯父的話，也好像沒有聽懂。不過，他的手卻靈巧地擺了一下影人子。伯父感覺到了，伯父的嘴角抽搐一下，眉毛揚了一下。鑼鼓點一響，伯父放嗓吼出了一嗓子來：

云斷路，

幾道彎。

登臨絕壁，

遙望西天。

才過十八坳，

山外還有山。

山巒虛無縹緲，

悟空撥霧向前。

師徒不顧跋涉苦，

為取真經(jīng)意志堅。

……

小影這下聽懂了，這是三趕七的句式，伯父唱得好美。

那場影戲是伯父和小影配合得最好的一場。師徒二人全然忘了外面的世界，盡情地演繹著熱鬧的皮影戲。

外面的雨小了下來，天氣還是有些涼。不知不覺間，板凳爸爸背著板凳奶奶出來看影了。桃花吐的鄉(xiāng)親們也三三兩兩出來看影了，就是桃花吐小學的吳老師和陶校長也帶著同學們看影來了……

秋雨濾過的天空一下子晴朗起來，冒出來滿天空的星星點點。它們也是湊熱鬧來看這精彩的皮影戲來了。

伯父這幾天身體不好，小影覺察到了異常，伯父唱完最后一句唱詞，喉嚨干澀，突然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小影驚叫了一聲，那口鮮血噴濺在影幕上。小影去攙扶伯父，伯父推開小影。小影知道師父是叫他把鑼鼓點敲完……

伯父蒼白著臉，沖小影說一句：“明天你去小學校念書吧?！?/p>

小影的眼淚嘩啦一下流了下來。小影點了點頭，手上的孫悟空跳躍而出?？床赋涣?，小影來了一嗓子：

“俺老孫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