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道
這個男人爬到了第五層,手里提著一個白色塑料袋。他剛剛在超市買了一些日常用品:八盒原味酸奶,一瓶李錦記醬油,一大包老壇酸菜牛肉方便面,一捆小白菜。天空飄著毛毛雨,他沒有打傘。他摘下衛(wèi)衣的帽子,停在樓道間休息。
在他的身后,第五和第六層之間的樓梯拐角,是一面斑駁的白墻。因為頂樓常年漏水,墻面如今像一幅黑白水墨畫,也有一種當代藝術(shù)感。他每次回家都在這里停留片刻,琢磨墻上的水痕細節(jié)。隨著季節(jié)轉(zhuǎn)換,細節(jié)也在發(fā)生變化。他漫不經(jīng)心地尋找這些變化。
頂樓六層有兩戶。右邊的601公寓住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女兒就讀于附近小學,他母親負責照顧孫女,沒有女主人。這家人很少露面。有時候傍晚回家,六層的這兩個男人會在樓道碰見。他們從沒說過話,連招呼都很少打。他也許離了婚,但應該有一份穩(wěn)定職業(yè),目前還沒有新的戀情發(fā)生。
左邊這套602公寓,住著我們正在注視的這個男人。他四十出頭,個子不高,不算胖,但能看出幾年前發(fā)福的痕跡。每隔半個月,他在衛(wèi)生間給自己剃頭,每次留三寸,兩鬢剃光。由于長年熬夜,他的眼袋很重,臉上呈現(xiàn)一種肅穆的神情,對周圍保持著特定的距離。
他站在門口,放下塑料袋,從兜里掏出鑰匙。在樓道的鐵欄桿上,掛著一把瑪斯特鑰匙存儲盒,盒里鎖著一把備用鑰匙。他自己從未打開使用過。紅色大門上貼著一張門神。2018年他住進這套公寓時,在一本書里發(fā)現(xiàn)
謝丁
重慶人,記者,曾出版《困死局外》。了這張門神圖。這個門神是誰,從何而來,他不怎么關(guān)心。
這個男人出生在離此不遠的一個小縣城,在長江邊長大,高中畢業(yè)前他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這座城市。他原希望能去更大的城市讀大學,即便是第三志愿,他填報的也是上海體育大學體育管理專業(yè)。但高考成績差了幾分,他甚至沒考上本科。1997年他從合肥一所??圃盒.厴I(yè),回到這里,在市中心一家購物商場做出納。他在合肥學會了抽煙喝酒,中途因肺結(jié)核戒了一年煙,后來復吸至今。在酒吧混了幾年后,他拿到了自考本科文憑,隨后又考入北京一所大學讀研究生。他一直學得不好,但運氣不錯,順利畢業(yè)。此后十五年,他再也沒換過職業(yè),以記者身份在各個報紙雜志工作。他的專業(yè)能力很差,從未真正寫過調(diào)查新聞,前領(lǐng)導評價他不是在寫新聞,而是在玩一種寫作的“花活兒”。他以此為恥,但懶得承認。憑借這種花哨的寫作,他獲得了少數(shù)一些人的認可,并力圖堅持到底。機緣巧合,他還出版了一本書,集合了他所有新聞寫作的花活兒,印刷了五千冊,至今沒賣完。
以現(xiàn)在的眼光看,我們可以毫不顧忌地說,他的職業(yè)生涯應該一筆勾銷,從未給他人帶來真正的好處。他之前想象的那些榮光都是幻覺,但身處這一行業(yè)的人幾乎都這樣,否則無法鼓勵自己繼續(xù)往前走。他剛好碰上了媒體最繁榮的時代,混到最后他才變得清醒,發(fā)現(xiàn)浪費了十幾年。但他也安慰自己,到了這個年紀,人都會覺得以前的日子是荒廢的。他有兩年時間幾乎什么都沒寫,然后嘗試寫了一些隨筆,幾篇不像小說的虛構(gòu),以及很多雜記。他說服自己那些都是倉促而成,不必當真,但他很快意識到人最擅長的就是欺騙自己。這時他剛好碰上了職業(yè)上的轉(zhuǎn)折,意外發(fā)生了,他離開了北京。
在過去的十五年里,他也不是一無所得。2004年他找家里要了一筆錢,在北京郊區(qū)買了一套公寓。他對錢財一直很謹慎,也可以說是吝嗇。當房租和月供差不多時,為什么不買一套房呢?結(jié)果他差點還不起那套房的月供,每個月靠信用卡度日。但房價漲得很陜,五年后翻了幾倍。他賣掉公寓,還掉貸款,在城里又買了一套小公寓。這次他不再貸款,似乎自由了。但他依然很節(jié)省。他相信一個樸素的道理:他的職業(yè)生涯是混來的,遲早會被干掉,這個行當?shù)娜硕伎空f大話掙錢,而這并不是長久之計。他得為自己存點錢,好在未來殘喘度日。現(xiàn)在,這些都成真了。
他有時會告誡別人,人生不應該謹慎而實際,但他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
二、門廳
門口放著一張草墊,一雙拖鞋。男人進了屋,把塑料袋擱在地板上,脫掉運動鞋站在那里,猶豫要不要換上拖鞋。最后他脫掉襪子,赤腳進了廚房。
門廳左邊的墻上掛著一張黑白海報。海報上的愛因斯坦咬著自己的手指,正思考什么,配有幾行英文,翻譯如下:“不要擔心你在數(shù)學上遇到的困難,我敢保證我的比你大很多?!闭龑γ娴膲ι嫌幸粡埜蟪叽绲牟噬蟆_@是一幅漫畫,畫的是美國卡通片《辛普森一家》的父親荷馬。他半裸,端著一杯咖啡,冒著熱氣,配有一句英文,翻譯如下:“最后一個完美男人”。
海報下方是一個黑鐵材質(zhì)的擱架,擱著木板,一共三層。旁邊地上是一盆天堂鳥。
擱架的最底層,放著無線路由器和服務器。他有一個4T硬盤,存放著近年下載的電影。讀大學時他開始收藏電影。他買的第一盤錄像帶是《保鏢》,凱文·科斯特納和惠特妮·休斯頓主演,她的海報貼在他宿舍的床頭。畢業(yè)后他開始買VCD,看得最多遍的是《東方三俠》,他喜歡張曼玉。后來在北京,他加入了學校的影協(xié),大批量購入藝術(shù)電影。那時他每周去學校附近的鎮(zhèn)宇影音行挑選DVD,八元一張。這些電影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他的審美和人生走向。后來他從網(wǎng)絡下載電影,這一千多張DVD被收進幾個大紙箱子,帶回這套公寓,擺在次臥的擱架上。他沒有DVD播放機。每天晚上,他從硬盤里挑選一部電影觀看??措娪暗乃俣融s不上他下載的速度。電影越來越多,永遠也看不完。最后,他只挑選那些帶情色意味的電影。
擱架的頂層,有一盞宜家臺燈,一個放鑰匙和零錢的木盤,還有一尊小型雕塑。塑像是一個女孩,身體前傾,背著雙手仰著頭。她閉著眼睛,頭上有兩只長長的耳朵。這個兔女郎來自雕塑家向京,名叫“我看到了幸?!?。這尊雕塑有很多版本,差別在于兔女郎衣服的顏色。我們看到的這個是純白色。大約2012年,他參加了稀奇藝術(shù)的一個媒體見面會,每個記者都拿到了一尊白色雕塑和一盒顏料。記者可以按自己的喜好給雕塑涂上色彩,再返交給組織方。他沒上色,也沒上交。顏料盒現(xiàn)在仍存放于次臥的擱架。他希望這個兔女郎保持純白色。每次打掃衛(wèi)生,他拿毛巾仔細擦遍她的全身。
擱架中層只擺放了兩樣東西。一個竹編籃筐,里面是些瑣碎的物件,比如名片、明信片、一枚撿來的紅旗徽章、博物館門票、公交卡。右側(cè)是一臺原木復古風格的貓王牌收專欄音機兼藍牙音響,擅長表現(xiàn)人聲的細節(jié),溫暖柔和。
多年來,這個男人保持著聽收音機的習慣。電視太吵,而且人有時候難免會被屏幕吸引。但電臺節(jié)目一到晚上都會特別溫柔。讀大學時,上鋪的室友熄燈后總聽鬼故事,全宿舍跟著聽,聽完再聽相聲,所有馬三立的相聲都是在那時聽到的。他也喜歡聽眾來信,主持人可以將一封淡而無味的來信聲情并茂地讀出來。幾年前他偶然聽到一個節(jié)目叫“葉文有話要說”,所有打電話來求助的男女都會被主持人罵,最后雙方盡興地掛掉電話。
2018年冬天某個夜晚,他連上手機藍牙,不小心打開了錄音軟件里的一份文件,那是他兩年前的一段采訪錄音。背景嘈雜,人聲模糊,他聽了一會兒才知道是在車里。他當時在武漢采訪一位精釀啤酒師,他們一起開車去工廠。這段錄音很多時候沒人說話,只有嗚嗚的風聲。他沒有立即按下停止鍵,繼續(xù)讓風聲在房間里回蕩。文件結(jié)束時,自動播放了下一段錄音,那時他們已經(jīng)在工廠里閑逛,啤酒館老板正在安排搬遷事宜。工廠是新建的,說話有回聲,他仿佛回到了當天的那個時刻,甚至聞到了啤酒花的味道。
第二天晚上,他把手機里保存的錄音文件都聽了一遍,夜里四點才睡。第三天,他從閑置已久的移動硬盤里找到了更多的采訪錄音。他有收藏舊物的癖好,從不輕易刪除文件。整理后他發(fā)現(xiàn),除了剛畢業(yè)在報社的第一年,其余十四年的采訪錄音他全都保存著。
此后將近一個月,他按照時間順序聽完了所有錄音。嚴格說,他并沒有認真去聽錄音的內(nèi)容,只是用這些談話替代了電臺和音樂。他繼續(xù)做自己的事,打掃房間、做飯、抽煙喝酒、看書或?qū)懽?。與此同時,公寓成了一個隨時變換的舞臺。有時是他在河南鄉(xiāng)下采訪一個農(nóng)民,或者東北下雪天一個死掉孩子的母親。大多數(shù)采訪都發(fā)生在室內(nèi),憑借聲音的記憶,他能想起那些辦公室,豪華或骯臟的空間,也有在戶外行走時的腳步聲。中途還穿插了一些社會名流和娛樂明星的采訪,發(fā)生在咖啡館或者化妝間。他聽到他們的聲音時嚇了一跳。
起初他有點受不了聽見自己的聲音,清脆尖利,有些提問也很無聊,抓不到重點。但隨著錄音日期越來越近,他習慣了談話里有另一個自己存在,而且變得越來越成熟。有時他還能從聊天中聽出自己不屑的語氣,咄咄逼人的態(tài)度。這時他感到抱歉。由于他采訪過的領(lǐng)域太多,從體育娛樂到社會經(jīng)濟,偶爾還有政治人物,因此,采訪對象的身份決定了這些錄音的氣氛。這套公寓時而很嚴肅,有時又輕松歡快。他最厭惡聽到自己在錄音里爆發(fā)出一陣可怕的笑聲。
所有錄音聽完后,他安靜了一整夜,什么也沒播放。第二天,他帶著自己很久沒用的索尼錄音筆出門了。他先在小區(qū)門口吃了一碗面,然后去了趟超市,再乘輕軌去市中心轉(zhuǎn)了一圈。他全程都在錄音。當天晚上他在音響里回顧了這三四個小時的生活。此后他每次出門都帶著錄音筆。他從不掏出來,藏在口袋或背包里。他不用錄得很清楚,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呼隆呼隆的模糊嘈雜聲,遙遠的人聲。有幾次他和朋友在酒吧喝酒,后來錄音回訪時,有一種老酒館的氣氛渲染出來,像是坐在離吧臺很遠的角落獨酌。
春節(jié)后的春天,他在小區(qū)附近的公園散步。半夜他起床播放這段錄音,聽見了鳥叫、風吹過樹枝、旁人跑步。他突然厭煩了這種行為,取出錄音筆的電池,放入抽屜,沉默地睡著了。
三、廚房
從門廳左拐就進了廚房,沒有門,是一個狹窄的長方形。廚房盡頭有扇木門,門外是個小陽臺,擱著一臺西門子洗衣機、帶洗衣槽的矮柜、戴森吸塵器、萬和熱水器。碰到暴雨,雨水會飄進陽臺,他在洗衣機上罩了一塊防雨布。
這個廚房初看很雜亂,但一切分類清晰、井然有序。
左邊這一排,依次是洗碗槽、工作臺、爐灶,不銹鋼臺面下隱藏著一臺消毒柜。墻上掛著菜板、調(diào)料架、湯勺鍋鏟,一套雙立人刀具是他從北京帶回來的。
右邊靠墻是一臺西門子冰箱。男人把剛買的酸奶放進冷藏柜,里面還有幾瓶啤酒,一罐郫縣豆瓣、蜂蜜、幾個雞蛋。在下方的冷凍柜里,有幾包宜家瑞典牛肉丸、腌好的雞肉塊、一盒灣仔碼頭速凍水餃。
冰箱和陽臺之間,是一長條工作臺,墻上掛兩層厚厚的木擱板。上層堆放著十幾個玻璃罐,罐子里是各式香料,如肉桂、香葉、干辣椒、冰糖、茴香和丁香。還有他從云南帶回來的數(shù)餅普洱茶、黑茶、幾個不舍得扔的空茶葉罐。下層擱板上,大小玻璃杯、紅酒杯約二十個,茶壺一套,咖啡杯三套,其余都是酒精飲料。有時這里堆得很滿,伏特加、威士忌、朗姆酒、君度甜酒、綠薄荷等等,喝得所剩無幾時,他會一次性補充幾瓶。如今這里只剩下一瓶日本燒酒、半瓶威士忌。
這個茶水工作臺是他日常停留最多的地方。臺面上有松下電飯煲、博世燒水壺、博朗多士爐、長帝烤箱、德龍咖啡機。這些小家電體現(xiàn)了他在某一年對物質(zhì)的虛榮訴求。比如燒水壺和咖啡機都是他從柏林帶回來的。在機場過安檢時,數(shù)十個中國人都提著德國制造的鍋碗瓢盆、刀具和小家電,全都帶上了飛機。
現(xiàn)在,讓我們把視線投向工作臺上一個很小的玩意。這是一款日本PORLEX便攜式手工磨豆機,不銹鋼制品,只有18厘米長,由搖桿、豆倉、磨盤和粉杯組成。填滿咖啡豆,磨成的粉大約能做兩杯咖啡。對他來說,這款機器最大的功效是用手緩緩搖動磨豆機所消耗的時間,持續(xù)兩分鐘,這是他一天中最專注的時刻。磨豆機是朋友羅特銳送給他的禮物。2012年他們在柏林認識,一起去聽了萊昂納德·科恩的演唱會。
羅特銳出生在湖南,具體地點不詳。他在新疆長大,在南方一個城市念完大學,畢業(yè)后到了北京,打算出國留學。他和幾個朋友住在東二環(huán)附近一套公寓,平常除了上語言課,其余時間都在玩牌。大學時他開始在網(wǎng)上玩德州撲克,認識了一幫線下的牌友。他們都比他年紀大,分布在金融、科技和互聯(lián)網(wǎng)企業(yè)。
關(guān)于羅特銳在北京的這一年生活,我們知之甚少。每周至少有三天,他去望京的地下德?lián)渚銟凡客媾啤{借敏銳的觀察力和一點點賭博的天分,他很少輸錢,但掙得也不多,相當于北京一個普通白領(lǐng)的生活。
2012年他到了柏林,由父母贊助學費和生活費,就讀于一家語言學校。他買了一輛自行車,每天騎車在各個街區(qū)轉(zhuǎn)悠,認識了一位馬來西亞的華人同學,后來兩個人一起騎車在街上轉(zhuǎn)悠。認識他的人都說他很聰明,也很現(xiàn)實,但講義氣,熱愛社交。在人多的場合,他滔滔不絕地講笑話,或者模仿中國各個省份的方言段子。他對生活細節(jié)和地方語言的模仿力讓其他人望塵莫及,事實上他在柏林待了兩個月,就可以用德語流利地和人聊天。但他沒有人生規(guī)劃,不知道接下來申請什么學校,讀什么專業(yè)。他最大的興趣是玩牌。
幾個月后,羅特銳在波茨坦廣場的一家賭場找了份兼職。每周三天,他晚上去賭場做發(fā)牌員。他很小心,盡量不讓自己陷入非法工作的境況,賺來的小費足夠讓他在柏林過著超越普通留學生的生活。沒過多久,他又認識了一幫線下的牌友,在柏林Wedding區(qū)的一些餐館或酒吧,他和韓國人、越南人或歐洲人坐在一起打牌。和以往一樣,他很少輸錢,掙得也不多。
一年后,他回到了北京。他最終放棄了申請德國的大學,打算工作。理所當然,他在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游戲公司從事歐洲地區(qū)的業(yè)務開發(fā),后來是亞太地區(qū)。他經(jīng)常出差,任務是把公司的在線游戲平臺推廣到當?shù)?。他認為自己干得不錯,愛好變成了職業(yè)。后來,當羅特銳辭職去創(chuàng)業(yè)時,他和602公寓的這個男人見了一面,送給他那個手工磨豆機。2018年,他和朋友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德?lián)湮⑿殴枖D進了行業(yè)前三。他始終相信,德州撲克玩得好,人生也就不會太賴。
四、餐廳
門廳、餐廳和客廳是一體式開放空間。餐廳很簡單,一張實木長桌,桌上有幾個杯墊、水果盤和一盞臺燈。餐桌左邊是兩把實木高背椅,右邊是一條長凳。這套家具非常沉,是之前的房主留下的,她還留下了臥室的一張大床。
墻上掛一幅木版水印畫,徐渭的《驢背吟詩圖》,2012年購于北京榮寶齋。他不懂字畫,買這幅畫純粹是因為便宜。畫上一個老頭乘驢緩緩走過,長袍寬服,一只手牽著驢的韁繩,背景是斜伸的一根粗大樹枝。
兩周前,餐廳剛舉辦了一次盛大的晚宴。來了幾個朋友,都是他的中學同學。桌上擺了兩盆麻辣小龍蝦、一份鹵牛肉,一鍋母雞湯和炸土豆。他們喝了五六瓶紅酒,深夜才離開。這些人每個月聚一次,日期不固定,周末居多。聊天的內(nèi)容幾乎都是回憶中學生活。
多次聚會后,通過對這些談話內(nèi)容的回憶和整理,他想起了很多原本已遺忘的人和事。對別人來說,這些事都不重要,但他還是愿意找機會記下來。其中大多數(shù)故事圍繞他的中學展開,這所中學位于長江邊上,距離縣城大約兩三公里。三峽水電站建成以后,中學已淹沒在江水之下。
1989年暑假,縣城的江邊碼頭又淹死了幾個小孩。這個男人那時12歲,父母禁止他去江邊,說每年夏天都有死鬼在索命。他住在一棟八層樓房的頂樓,站在臥室外的陽臺上,他注視著江水,相信長江就是死亡的象征。他從來不敢輕易下水,至今不會游泳。但他很喜歡坐船。船是這里的主要交通工具,坐船意味著離開此地,沿著長江往上去重慶,往下去武漢。1989年他坐船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那所中學。
每個周日下午,父母送他去碼頭坐船。那是一艘小型機動船,能容納一百多人。河壩上都是帶著小孩的家長,一家人坐在賣面條的臨時棚屋里等船。當他們看見江上遠遠出現(xiàn)輪船的影子時,需要立即做出判斷,這艘船會??吭谀膬?。夏天漲水的季節(jié),輪船每次??康奈恢枚疾煌?。于是整個河壩會出現(xiàn)壯觀的一幕:父母帶著孩子像逃難一樣,追隨著輪船的方向,在河灘上奔跑。船停穩(wěn)之后,放下一塊長木板,陷進泥漿。他好不容易擠上木板,登船放好行李,再揮手跟父母告別。一周后他才能回到家。
輪船行駛大半個鐘頭抵達中學,卸下木板,他再踏上沙地。從這里爬到學校大門還有十分鐘。沙地種滿了莊稼,土豆或玉米。如果剛下過雨,沙地上全是蚯蚓,他們踩著蚯蚓往前走,腳底發(fā)出吱吱的聲音。初二時,學校安排了一節(jié)勞動課,所有學生到河邊背沙,用來填補校內(nèi)的在建操場。那個操場后來舉行過幾次大型運動會、軍訓、籃球比賽和校長訓話。
周六上午的課程結(jié)束后,他們打包行李坐船回家。如果錯過了時刻,他們只好步行回城。只要沿著長江的岸邊走,一個半小時就能抵達縣城邊緣,再花一個小時爬到山頂?shù)募?。冬天旱季時,這條路暢通無阻,岸邊都是沙灘和礁石。
但遇到夏天,這條路容易被水流阻擋。從校門走到沙灘后,有一條寬約十米的小溪,人們用幾條長木板搭建了一座臨時的步行橋,以繩索當欄桿,摸繩過河。有個周末,他同班的一位女生從橋上掉進了水里。她也不會游泳,獲救后坐在沙地上哭了起來。等哭夠了,幾個女生圍成一圈,她站在中間換了衣服,然后繼續(xù)過橋。十幾年后,他在縣城看到這個女生開了一家干洗店,隸屬于全國某洗衣連鎖品牌。再隔了十幾年,她在家里自殺了。
他很喜歡和朋友一起走路回城,沙地上到處都是螃蟹殼。他們首先會經(jīng)過他母親工作的花粉廠,這個工廠生產(chǎn)一種花粉釀造的甜酒,曾在縣城暢銷一時。接著經(jīng)過萬噸倉庫,那是存儲國家糧食的地方,然后是砂磚廠,最后抵達涼水井,那里有個散發(fā)著臭味的小瀑布。初三時,長江上多了一些簡易機動木船,可容納三四十人。有一次當他步行回家,眼看著一艘機動船停在江面,慢慢地沉了下去。船上有很多他的同學,其中一個水性很好的男生,第一時間跳進了江里。其余所有人最后都被另一艘機動船救走了。那個男生濕漉漉游到了岸邊。
高中時,政府修建了一座大橋,直通中學,學校背后的錄像廳繁榮起來。他母親的花粉廠倒閉了,幾個人又創(chuàng)建了一家新公司,隸屬于這所中學,性質(zhì)是校辦企業(yè)。公司后期以經(jīng)營鋼材生意為主。由于三峽移民需要大規(guī)模的新城建設,這個公司賺了一些錢。但政府把工程外包給建筑商,再層層外包下去,最后購買鋼材的那些私營老板總是拖欠貨款。掙的錢都停在賬面上,每年年底,他母親四處要債。公司的規(guī)定是,誰賣出去的鋼材誰負責追款。直到公司破產(chǎn)結(jié)束,她仍然有很多錢沒有追回。欠債的老板們?nèi)枷Я恕?/p>
在這個縣城,失蹤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他父親所在的國營單位也有經(jīng)理失蹤,以逃避有可能會坐牢或大量罰款的風險。他母親的一位同事后來自己創(chuàng)業(yè),欠債后失蹤。這些人至今杳無音信。
只有一個男人失蹤后被找到。家人報警后,刑偵大隊經(jīng)過幾天的偵訊,得出了初步結(jié)論,嫌疑人是那個男人的朋友。那朋友一直為他的失蹤憂心忡忡,多次向警察詢問進展。后來在縣城廣為傳播的案件真相是,那個男人去找朋友要賬,被他殺死在家中,隨后分尸裝在桑塔納的后備廂,穿過長江大橋運到了河對岸的高山,從懸崖上扔了下去。警察在監(jiān)控錄像里看到了他開車過橋的畫面,在后備廂發(fā)現(xiàn)了血跡。最后他帶領(lǐng)警察找到扔尸處,男人的尸體就在崖下的亂石堆里。
這是母親告訴他的故事,細節(jié)含糊不清。在餐廳的幾次聚會,他曾向同學求證此事,也大都語焉不詳。
2017年,他讀到一則社會新聞。居住在湖南岳陽華容縣團洲鄉(xiāng)的六十歲老人王先生,在路上一邊散步一邊抽煙,天上突然飄來一只巨大的氫氣球,碰到了王先生手中的煙,發(fā)生爆炸。王先生全身多處當場被嚴重燒傷,直接送醫(yī)急救。醫(yī)療診斷,他全身1 2%淺二度燒傷,其家屬正打算報警。記者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這只氫氣球很有可能是從重慶某縣飄過來的,氣球上掛著一橫幅:慶祝重慶某縣某珠寶店開業(yè)大吉。
他被這則新聞迷住了。這個氫氣球來自他成長的那個縣城,飄移了大約600公里抵達華容縣。
五、陽臺
這個露天陽臺與餐廳隔著一扇落地玻璃窗。陽臺上放一張白色圓桌、三張白椅、一盆已枯死的琴葉榕。圓桌蒙了一層灰塵,數(shù)枝蠟梅插在一個陶罐里,已干枯。陶罐是他十幾年前從云南購得。
陽臺的角落是一個四層鐵制擱架。底下兩層是一些廢棄的花盆,頂層是一盆常春藤,綠色枝葉垂吊在兩側(cè)。第二層是一些古舊的擺件,包括兩個牛鈴鐺、一個馬鐙、一個木制的紡織梭子。梭子也是他在云南購得,曾用來當煙灰缸。鈴鐺和馬鐙是鐵制農(nóng)用品,是十幾年前一個名叫潘松的朋友送給他的禮物。那是他們一起在云南旅行的見證。潘松在蘭州長大,北京讀大學,專攻設計,畢業(yè)后成了一名公務員。2005年秋天,他開車帶母親去西藏,出了一場車禍,滯留拉薩。再次回到蘭州后,他離了婚,重返拉薩,在古玩城租下一個攤位。店鋪由他精心設計:墻上是手工繡的大幅吉祥圖案,地上鋪著咖啡色格子地毯,柜臺隔板上擺滿了大型的古舊水壺和木器。橘黃色的射燈投出金色的光,照耀的每一件東西都光彩奪目。
潘松把賺來的錢投入收藏。他買的古董包括:天鐵、印章、唐卡、經(jīng)書和雕塑。最后,他把自己的收藏精確為兩種:天鐵和印章。
北京奧運會那年春天,拉薩待不下去了。潘松撤離西藏,前往北京。他在東三環(huán)附近租了一套公寓,每個周末到對面的潘家園閑逛。他不再直接面對客戶,跟他打交道的是擁有更多高級客戶的中間人??蛻籼岢鲆?,中間人轉(zhuǎn)述,潘松負責尋找貨物。他不需要一個實體店面,只在網(wǎng)上或私下見面交易。
后來他開始寫書。一本是天鐵,一本是印章。那年冬天,潘松搬到了通州,住在朋友家,也就是602公寓這個男人在北京的第一套公寓。他們各住一間臥室,互不打擾,偶爾在客廳喝酒閑聊。
潘松通宵工作,在網(wǎng)上談生意,偶爾白天出門見客戶。他抽煙很兇,由于緊閉窗戶,他的屋子總是彌漫著一股煙熏味。不出門的時候,他勤奮地繼續(xù)完成他的書稿。書稿中很大一部分內(nèi)容是圖片,他從兩個黑色大箱子掏出他的收藏,拍攝靜物作品,在電腦上一張一張修圖。798的一個畫廊老板承諾,為他做一場關(guān)于印章的展覽。
潘松收藏的天鐵和印章以下面幾種最為珍貴,由他拍攝和取名:怪獸斯芬克斯、神金翅大鵬鳥、神金剛手菩薩站烏、十字架聶斯托里、壇城和武器盔甲。
2009年春天,潘松離開北京去了上海。臨行前他又送了一個禮物,是一枚銀首飾,由他親自設計,找工匠手工打造。設計靈感來源于上述的某種天鐵。如今,這枚首飾保存在602公寓次臥的床底下。
那年四月底,北京798某畫廊舉行了一場西藏天鐵和印章展。展品全部由卓古藝術(shù)首飾工作室創(chuàng)始人、收藏家潘松先生提供。介紹說:“潘先生的藏品脫離了時下浮躁的市場導向,更為追求藝術(shù)以及文化內(nèi)涵,具有很高的美學品位以及考古價值?!?/p>
潘松邀請這位朋友去開幕酒會。不知為何,他沒去成。他們現(xiàn)在失去了聯(lián)系。
六、客廳
一張三人皮沙發(fā)將客廳和餐廳分隔,2018年夏天他購于附近的居然之家。沙發(fā)前座是進口油蠟皮,背面是人造皮。除了晚上看電影,他很少坐在沙發(fā)上。天花板掛著一架投影儀,墻上是一張漫畫海報:一只老鼠坐在拖車里,轉(zhuǎn)頭吃驚地盯著他。這也是一份禮物。
沙發(fā)對面是一堵空白的墻體,屋頂懸掛著電動幕布。下方是一個低矮書架。兩側(cè)是一套國產(chǎn)手工音響。音響的設計師曾是《高保真音響》雜志的主編,辭職后創(chuàng)業(yè)。他不懂HIFI,但信任主編的為人和能力。這是他辭職前花掉的最大一筆錢,現(xiàn)在有些后悔。
沙發(fā)左邊是一排嵌入墻體的書架,右邊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前一張書桌。整個客廳的中央顯得很空蕩,只有一個小茶幾,一張購自宜家的彩色花紋平織地毯。
由于很少有人來這套公寓,客廳被他簡化成書房。這里光線充足,視野開闊,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客廳。但這并不說明他在工作。他曾經(jīng)長達一個月坐在電腦前徹夜不眠地玩一款名叫星際爭霸復刻版的老游戲。他為此做了筆記,從網(wǎng)上抄錄每一個任務的攻略,直到完成人族、蟲族、神族的所有目標。
按照計劃,這個男人預備在兩年之內(nèi)讀完房間里的所有書。他上次這么密集地閱讀,還是讀大學以及剛畢業(yè)那幾年,那時他讀書不細致,從沒想過要去尋找寫作的秘密。大部分讀過的書他都忘記了,但又懶得再讀。這像一個漫長的永遠無法完成的任務,新書層出不窮,舊書還沒讀完,而他看見新書就會買,仿佛買了擱在書架上就完成了閱讀。
2019年春節(jié)前的一天,他開始認真思考閱讀這件事。第一個任務是分類。目前這一屋子書全都雜亂無序地陳列在書架上。因為想去美洲旅行,他先挑選了關(guān)于南美洲的書籍,比如《憂郁的熱帶》《美洲五百年》《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安第斯山脈的生與死》《印加帝國的末日》,以及胡安·魯爾福、胡里奧·科塔薩爾、馬爾克斯、略薩、伊薩貝爾·阿連德的小說。他把這些書擺到了餐桌上。沒過多久,他又想去越南,于是又挑選出《戰(zhàn)爭的余燼》《文靜的美國人》《煙樹》《同情者》?,F(xiàn)在,餐桌上有了兩堆書,還有一塊空地,他留給了歐洲。歐洲的書太多,他把精力放到一套四冊的《戰(zhàn)后歐洲史》,他~直沒讀完。
每天上午起床后,他盡量逼迫自己坐下來閱讀。他先看那些封面很誘人的書,讀了幾頁后,他再去看那些曾讀過但沒讀完的書。但由于桌上這些書每一本都有必要讀,而且得馬上讀,他感到焦慮,只好不耐煩地翻了一本又一本。幾天后,他發(fā)現(xiàn)仍沒有讀完其中任何一本書。
閱讀的挫折感不是來自內(nèi)容本身,而是任務。他最需要的是完成任務。也許應該換一種方式,一種新的分類模式。比如按照文學、社科、歷史或哲學。這又花了他好幾天工夫,調(diào)整了客廳書架的格局。這期間他停下來,花一天時間瀏覽了一遍金庸全集。當他再次抬頭打量這間屋子時,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個毫無生趣的書架前,就像新華書店那個死氣沉沉的僵硬角落。
新的任務來了。他要重新制定標準,打造一個新鮮的、具有強烈性格的空間。
首先確定的是情感。他先挑出了E.B懷特的書信集《最美的決定》,這本書讀了讓人愉悅,隨后是王鼎鈞的《度有涯日記》。他發(fā)現(xiàn)豁達的作家總是能寫出幽默的文字,而書信和日記最能展現(xiàn)他們的生活樂趣。他又找到一些諷刺小說、笑話集錦,包括一本厚厚的紐約客漫畫集,羅茲·查斯特的《我們能談點開心的事嗎》。由于尺寸太大,他把這一堆書放到了茶幾上,處于整個客廳的中央。這樣無論他干什么都要從那里經(jīng)過,有時看到書的封面他就能想到某些歡快的片段。
所有通俗小說被他挪到了矮書架的頂層,被音響環(huán)繞,方便拿取,包括他??吹膸妆緜商叫≌f、金庸全集,以及詹姆斯.M.凱恩唯一被翻譯成中文的四本小說。對于后者,他猶豫該如何歸類,不知道是否該輕易下判斷。最后他將這些小說定義為生理需要,一種停不下來的閱讀。當他讀不進其他書的時候,他會從這堆書里隨便拿起一本,走進廁所或原地不動地翻閱。
接下來,他把所有曾讀過的書都挑出來分了類。餐桌上是令人頭痛的書,部分是哲學,或者關(guān)于城市、建筑和社會學、人類學。窗前的書桌上是他常看的一些書,幾乎都是小說,沒那么愉悅,但讓人反思自己的生活,不過更多是支離破碎的世界,灰暗的人際關(guān)系,評論家聲稱有亮光存在而他絲毫沒看到的一些故事。在客廳角落的地板上,他騰出一個空間,專門用來放置不想再讀的書。有些是純知識類,還有一些在講道理。
現(xiàn)在,書架上還剩下三分之一的書,大多數(shù)他都沒看過。
他站到書架前,隨手拿起一本讀起來,然后他對自己的感受有了初步的判斷:作者在嘲笑這個世界。這可能是最初幾頁給他的想法,但他來不及讀完了。于是放到了某個它該去的位置。餐桌、書桌、茶幾、角落、沙發(fā)、書架頂層,或者門廳。有時他讀得很快,粗略一翻便知感受。但絕大多數(shù)作者不會那么快透露出情感,而且情感都是極度復雜的。他當然知道這些復雜度,但現(xiàn)在他需要一個標簽,一個給某本書下定義的明晰答案。到底是愉悅還是痛苦,是恐懼還是沮喪,是幸福還是孤獨,或者不帶任何情感,讀來如水泥一樣的冰冷。
整個二月只要沒出門,他都在做這件事。他從沒讀完任何一本書,只是在房間里來回走動,歸置書籍。有時他讀到一些絕望的情感,便趕緊去茶幾上翻翻幾本漫畫,或看幾頁機智的文字。句子產(chǎn)生魔力,控制了他情感的走向。另外一些時候,他發(fā)現(xiàn)錯判了某本書,因為情感發(fā)生了變化。于是他把這些書從餐桌挪到書桌,或開辟一個新角落。他的情緒布滿了整個客廳,書架差不多空了,客廳成了倉庫。與此同時,他把讀書時偶然想到的句子和碎片,寫到了筆記本上。
我們翻開筆記本其中一頁,看到以下零散的字句:
1.好天氣孕育著絕望,陽光下都是冷漠。絕望的底層是溫柔。有些故事很悲傷,但從來不讓人沮喪。
2.尖叫,暴力,耳光,不受控制的性。
3.一個單身男子愛上了隔壁的女人。可能不是愛。一個中產(chǎn)家庭的破裂,女兒殺了父親。
4.一切都要講姿態(tài)。誰是受害者?誰又是施暴者?所有人和事都是復雜的,媒體寫作是矯情的審判。
5.我們不用觀察生活,觀看就夠了。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真相,只有生活的片段。
七、臥室
這套公寓的次臥,被前房主改造成一個更衣間,三面墻都是衣柜。他全拆了,搬走組合柜,只有一面墻保留了衣柜。他買了一張單人鐵床,窗前擺了張書桌,一個單人沙發(fā),還容下了兩個擱架,架子上都是他收集的DVD和CD。
他很少到這個房間來。由于家具太擁擠,這里顯得逼仄壓抑。時間一久,就成了雜物室。單人沙發(fā)堆著換下的衣服、背包、晾干還未折疊的被單、一些前不久從客廳書架上挪移過來的書。
單人床下有兩個箱子,塞滿了舊物,其中有五本相冊,是他從小到大直到使用數(shù)碼相機之前的所有照片。他帶著這些相冊去了北京,輾轉(zhuǎn)搬家,最后又回到這里。每次有同學聚會,他把這些相冊拿出來作為談資。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了一張不該出現(xiàn)的照片。那是一張高中時的合影,十幾個學生在某個傍晚離開學校散步時所拍,背景是學校的大鐵門。合影里有個女孩,大家一看見她,就會陷入沉默。
1997年發(fā)生了幾件大事。
第一件事,這是他大學的最后一年,春節(jié)后他買了一張船票,經(jīng)過三峽抵達武漢,再轉(zhuǎn)乘長途汽車去合肥。輪船駛過巫山縣時,廣播響了,播放一則新聞,說鄧小平去世了。他看到很多人往樓上跑,全都涌到船上第四層的卡拉OK廳,那里有臺電視正在直播。他沒去,倚在四等艙外的欄桿上,想著心事。
第二件事也就是他的心事。重慶這一年變成直轄市,他在成都的工作沒了,這意味著他得另尋機會,而他已經(jīng)對成都抱有幻想,絕不可能再回縣城。
第三件事,經(jīng)過一個學期的畢業(yè)告別后,他于六月底回到了重慶。這里到處都是節(jié)日慶祝的氣氛,六月十八日重慶直轄,七月一日香港回歸。
第四件事發(fā)生在香港回歸的前兩天。他打算在重慶多玩幾天,過完節(jié)慶再回家。他去了郊區(qū)的一所大學,最好的朋友都在那所學校。那天中午,大家坐在學校的餐飲一條街喝酒。在場好幾個同學和他同一年畢業(yè),還有幾個要繼續(xù)讀兩年,包括照片里那個女孩。她吃飯時一直很安靜,但也喝了不少。她是他大學期間通信最勤的幾個人之一。她對他有好感,多年后他才明白,他當時放任了這種好感。
吃完飯他們決定回到賓館休息,晚上接著喝。房間有兩張床,她說有點醉,躺下就睡了。而他和另外一個女孩坐在旁邊閑聊。他們都聊了什么呢?后來回想這個關(guān)鍵的下午他什么也記不起來。他那年20歲,還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無論如何,他們都以為她睡著了。
下午四點多鐘,她突然起身說要回宿舍。她到洗手間洗了個臉,打濕了頭發(fā),出來后執(zhí)意讓他送她回去。這所學校像個迷宮,而他是第一次來。他們一起走在樹林里,沒怎么說話。也可能說了什么,他全都忘了。到了女生宿舍,正是晚飯時間,所有人都拿著飯盒往食堂走,學校的廣播響著一首流行歌曲。通往宿舍的路是一個天橋。她讓他在橋上等著,說有禮物給他。然后她就上樓了。幾分鐘后,一個陌生的女孩走向他,遞給他一包東西。他還沒來得及看,聽見樓上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頭望去,看見她蹲在宿舍的窗臺上,跳了下來。
她先是被一棵黃桷樹的枝丫絆住了,然后繼續(xù)墜落,摔倒了橋下的斜坡上。他一陣眩暈,好像只看見一個白影劃過。她穿一身白色連衣裙。他隨手把那包東西扔了,沖到橋下,差點摔在溝底。和他一起沖下來的還有個體育系的男生。他們把她抱起來,爬到橋上,剛好有個三輪車在附近。他們坐在三輪車的后座上,她躺在他們的腿上,嘴里冒著泡沫。到了醫(yī)院,他們把他攔住,很快有系領(lǐng)導前來,把他隔離在另一家賓館。當晚他聽說她死了。
1997年這四件事,前三件在他以后的記憶里全都模糊了,最后一件越來越清晰,但只有畫面,沒有聲音,他認為是死亡帶來了沉默。
602公寓的主臥很簡單,幾乎有三面墻都是落地窗,白天光線充足時這里像個玻璃屋。一個五斗柜,一張西藏牦牛地毯,有四根柱子的實木大床。床是前房主留下的,床墊由他從北京帶回。墻上有三幅海報。其中兩幅都是漫畫《丁丁歷險記》。一幅是丁丁騎著駱駝在沙漠,一幅是丁丁坐在沙發(fā)上。第三幅海報掛在床頭,是一張黑白政治照片。
對我們正在觀看的這個男人來說,臥室總是危機四伏。當他脫掉衣服,只穿一件內(nèi)褲躺在床上時,他成了一個嬰兒。他所習慣的裝備全都消失了,只剩一具肉體和無限的黑暗。物質(zhì)毫無意義,精神走向空洞。
只有一張床,他在上面睡覺、失眠、做愛、手淫、發(fā)呆,偶爾還會向另一個人傾訴那些不可能在客廳說出的事。
臥室也是通往死亡的冒險。1998年他在臥室做了一個噩夢。大約午后兩點,他走進臥室,側(cè)身躺下,門敞開著,他能看到朋友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甚至能聽到電視里在重播《快樂大本營》。他還沒合上眼,想翻個身,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動不了。全身像石頭一樣笨重。他大聲呼叫那個朋友,但客廳沒有任何回應。這時他看見那個死去的女孩走了進來,還穿著那件白色連衣裙。如果她走到面前,他不會害怕。但她慢慢繞過床尾,站在他的身后。一陣寒意爬上了脊梁,就像有人在輕撫他的背部。
有好幾年他都躲不開這個夢魘。這也許是他喜歡熬夜的原因,不到萬不得已,不去臥室。當他躺下身處黑暗時,他拼命手淫,如果睜開眼,能看到天花板上一個白色的影子。他只好側(cè)過臉,面對墻壁。他一直蜷伏著身體睡覺,這個姿勢保持了很多年。
沒有一天晚上他不做夢。他從2016年開始寫日記,時斷時續(xù)。翻開他的日記,其中一篇詳細記錄了某個做夢的夜晚:2019年2月15日陰
昨天看電影到深夜,凌晨三點才睡。忘了洗澡。
中途我突然醒了,全身都是汗。做了個噩夢。夢見我開車去找一個朋友,遠遠看見一條蟒蛇在追她。我應該離得很遠,但突然一群蛇包圍了我的車,封住了擋風玻璃。我趕緊關(guān)上所有窗戶,但還是沒來得及,一些小蛇溜了進來。它們盤踞在副駕駛的座位上,后座也是。我想抓住幾條往外甩,但如果我打開窗戶,又有更多的蛇爬進來。我已經(jīng)看不清前方了。
躺在床上呆了半晌,不敢動。仿佛被子里也有蛇。打開臺燈,一看時間才四點多,怕是睡不著了。起來到客廳抽了一支煙,喝光了杯子里余下的酒。又去洗了個澡。
再躺到床上時已經(jīng)五點多,隔了這么久,我想我不會接著做剛才的夢了。
醒來已是上午十一點。這六個小時只做了一個夢,甚至好像只有一個場景。我在一艘老舊的輪船上,時間是中午,但天卻是黑的。我們有很多人,都站在輪船的船尾,兩邊都是山,在黑暗中只有輪廓。這些人我全都認得,卻叫不出名字。他們中有些人互相應該不認識,我不知道為什么站到了一起。也許我們正結(jié)伴旅行。我說我們要去哪兒?他們都笑,指著輪船下方。我扶著欄桿往下看,江水是黑色的,一個一個小漩渦,就像小時候坐船經(jīng)過三峽看到的那樣。漩渦里什么也沒有。當我轉(zhuǎn)過身來,他們?nèi)疾灰娏恕?/p>
我忘了昨天看的什么電影。
八、衛(wèi)生間
一個松下馬桶,一個干濕分離的淋浴間,兩瓶阿迪達斯沐浴液和洗發(fā)水。馬桶旁的木架上,放著折疊好的六條純色浴巾、幾本雜志和書、兩卷衛(wèi)生紙。衛(wèi)生間的墻壁和地板都是馬賽克。
每次上廁所,這個男人都覺得馬桶的坐墊太高了。他的雙腿總是掉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