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金波
(中國社會科學院 民族研究所,北京 100732)
2018年6月8日突然接到武漢大學的通知,陳國燦先生已于昨日去世,我很悲痛,也很意外,因為在前不久陳先生還在與我聯(lián)系關于我們共同承擔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課題項目的進展事宜。沒想到,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陳先生竟拋下了他諸多未竟工作撒手人寰,令人唏噓不已,悲痛有加。陳先生和我交往的經(jīng)歷便一幕幕涌現(xiàn)在我腦海里。
陳先生是著名史學家唐長孺教授的高足,長于敦煌吐魯番文書與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史研究。我主要從事西夏研究,也兼顧民族史學。我們的研究本不太搭界,但陳先生早年發(fā)表的一篇論文十分顯眼地納入了我的視線。
1980年《中國史研究》第1期發(fā)表了陳國燦先生的一篇關于西夏的論文《西夏天慶間典當殘契的復原》。當時中國“改革開放”不久,學術界迎來了科學的春天。西夏研究也已起步,但當時涉足西夏研究者寥寥,一年發(fā)表的論文大概不足10篇。陳先生文章發(fā)表立即引起西夏研究者的注意。我拜讀了此文后,大長見識。原來陳先生是將英國斯坦因得自黑水城的11件西夏天慶十一年(1204)殘契進行整理、復原和研究。每一件殘契只有幾十個字,都有多少不等的缺字,研究利用十分困難。陳先生對這些缺字很多的殘契做了細致整理,通過比勘補充了不少缺字,同時進行深入分析,利用其中所載貧困人民將自己生活日用品,如皮衣、馬毯、帳氈等典押換取糧食的資料,推算出典當?shù)膭兿髀屎彤敃r抵押品的價格,反映出西夏底層人民生活的真實情境,尋覓出很有價值的認識。這是第一篇對出土西夏文書做出高水平研究的論文,對西夏經(jīng)濟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表現(xiàn)出陳先生深厚的學術功底。
我看了陳先生的文章,受益很多,眼界大開,原來對這樣零碎的殘文書還可以這樣研究,能有這樣特別的收獲。這篇文章當時在人數(shù)有限的西夏研究圈內,頗有影響,使我對陳先生的深厚學問及研究方法有了很深刻的印象。
無獨有偶,陳先生后來對西夏研究再次做出新的貢獻。原來內蒙古地質隊在上世紀50年代在內蒙古烏海地區(qū)發(fā)現(xiàn)了一座墓葬遺址,其中有一方殘碑,后被運回海勃市文化館保存,現(xiàn)藏于烏海市博物館。此碑下半部殘失,存留部分也被風化,很多字跡模糊不清。70年代時任內蒙古大學歷史系教師的陳國燦先生在內蒙古西部地區(qū)招生時,聞知此碑消息,憑借他對古代文獻資料的敏感和重視,執(zhí)意要考察此碑。于是陳先生在當?shù)亟逃值闹С窒?,對此碑進行了認真考察,并再一次發(fā)揮了對殘文獻解讀的功力,利用斷斷續(xù)續(xù)的文字,救殘補缺,連綴墓主人生平,對碑文進行了詳細的考釋分析。
經(jīng)陳國燦先生考辨推定,墓主人曾祖為唐代節(jié)度使,本人為西夏仁宗時期一位具有三品以上官職的參知政事。墓主人曾參與維護皇權的一場斗爭,得以在“御座”左右;筑守朔方邊城和西征,特別是碑主參與西夏會同金兵攻打過鳳翔、長安。此碑立于西夏天盛七年(1155)七月三日。在西夏政治史資料稀缺的情況下,考證出這樣一位名不見傳統(tǒng)文獻的西夏歷史上的重要人物,十分難得,又填補一項西夏歷史空白,也為內蒙古西部地區(qū)在西夏時期的歷史鏈接作出了貢獻。陳先生論文題為《烏海市所出西夏某參知政事碑考釋》,1997年刊布在《內蒙古大學學報》上,發(fā)表較晚。
2011年“西夏文獻文物研究”被批準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特別委托項目,本人忝列首席專家。其中有一個重大課題是《西夏文物》,內中一編是“內蒙古編”,在此編的石刻類中收錄了上述“西夏某參知政事碑”。這是《西夏文物》“內蒙古編”中唯一一方西夏碑石,也是西夏時期唯一一方純漢文碑刻。盡管距陳先生考察此碑已過近40年,距陳先生發(fā)表論文也過去了十幾年,但書中的文字說明仍以以陳先生考證為依據(jù)。如果沒有陳先生的執(zhí)意考察和悉心研究,并得出有價值的結論,說不定這塊碑還不被人了解,默默無聞地躺在博物館的角落里睡大覺呢。
上世紀80年代中期,啟動了編纂《敦煌學大辭典》的工作,由敦煌研究院與上海辭書出版社共同發(fā)起,國學大師季羨林先生任主編,主要由敦煌研究院的段文杰、首都師范大學寧可、中國人民大學的沙知、上海辭書出版社的嚴慶龍諸位先生主持,全國20余所高等院校和研究機構的老中青三代專家學者100余人參與,其中有30多位編委。陳國燦先生是編委之一,我因負責撰寫與敦煌學有關的西夏條目,也忝列編委。這樣因參加《敦煌學大辭典》的編輯工作會,就認識了久仰的陳先生。陳先生長我?guī)讱q,我把他看成尊敬的學兄。陳先生主要負責敦煌出土的文書部分詞條的撰寫,而我則負責撰寫有關西夏的詞條。當時尚未從黑水城出土文獻中發(fā)現(xiàn)大量西夏的社會文書,因此與陳先生在具體編纂工作中交結不多,但會上會下所見所聞,知陳先生學問精深,談吐文雅,對工作認真負責,一絲不茍,加深了我對他的良好印象。
1993年,我們開啟了與俄羅斯圣彼得堡東方學研究所合作整理出版黑水城出土文獻的項目。1997年,當我們根據(jù)合作協(xié)議第三次到圣彼得堡東方學研究所整理文獻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1500多件西夏文社會文書,這是一次重大的學術收獲。在興奮之余,想到怎樣整理、利用這批有很高學術價值的文獻。我首先想到的是要認真學習過去的對出土文書的研究的經(jīng)驗。國內外對出土文書,特別是對敦煌石室出土文書的研究,其中對字的識認,對殘件的整理、校勘,對文獻的命名和文獻內容的分析研究,國內外學者已經(jīng)出版了很多著述,積累了大量經(jīng)驗,其中包括陳國燦先生的著述和經(jīng)驗。由于我們發(fā)現(xiàn)的這批文獻多數(shù)是西夏文草書,當然首先要識讀出草書,這項工作花費了我大量時間和精力。這批文書有很多是社會文書,包括西夏戶籍、賬簿、契約等經(jīng)濟文書,軍籍、軍抄、軍事財物等軍事文書,以及訴訟、律條、書信等其他官私文書等,而這些文書很多都是殘件。對出土文書的研究,陳國燦先生等敦煌學家已經(jīng)積累了大量經(jīng)驗。我們就是在學習陳國燦等專家成熟經(jīng)驗的基礎上,根據(jù)西夏文和西夏社會的特點,逐步展開對西夏經(jīng)濟文書和西夏軍事文書研究的。
2006年敦煌吐魯番學會決定在當年6月在湖北武當山召開“敦煌與武當世界文化遺產保護學術研討會暨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理事擴大會議”,我作為敦煌吐魯番學會的顧問收到會議邀請。會議籌備組的組長正是陳國燦先生。陳先生是武漢大學教授、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副會長,盡管當時他已經(jīng)73歲高齡,還是擔負起組織會議的繁重任務。只見陳先生運籌帷幄,會上會下忙個不停。會議在陳先生等專家的精心安排下有序進行。我當時是正在步先生后塵做社會文書研究,只不過我研究的對象不是敦煌吐魯番文書,而是西夏文書。因此我在會上做了“西夏社會文書”的學術報告。當時我已經(jīng)把俄羅斯所藏黑水城出土文獻中的西夏文社會文書基本整理完,并開始發(fā)表一些有關論文。這是第一次系統(tǒng)地向學術界公開介紹整理西夏社會文書的成果。陳先生因是社會文書研究專家,對新發(fā)現(xiàn)的西夏社會文書產生了很大興趣,多次與我交換意見,認為這批西夏社會文書價值很高。記得會議期間就近參觀了武當山的時候,陳國燦先生還與我談起俄藏黑水城文書的價值,殷切地希望我盡快整理完成并進行釋讀研究、刊發(fā),取得更大成果。沒想到,因為西夏社會文書的緣由,后來我與陳先生有了更為密切的學術聯(lián)系。
圖2陳國燦、馬世長、作者在武當山金殿
圖3作者、陳國燦、孫繼民在武當山金頂
記得2014年夏天陳國燦先生來電話,說有一個關于少數(shù)民族契約研究的課題,其中包括西夏文契約整理研究,需要我參與支持,要來北京面談。7月15日,陳先生如約來到我的辦公室,同來的還有一位年輕的女老師。陳先生介紹:這是我們武漢大學出土文獻與傳統(tǒng)經(jīng)濟研究所的乜小紅所長。接著兩人便介紹他們的項目設想。原來他們向國家社會科學基金提出了將《絲綢之路出土各族契約文獻的整理及其與漢文契約的比較研究》列為重大項目選題,已被接受公布,正在招標申報。他們希望聯(lián)合相關專家申報此項目。項目中包括西夏文、回鶻文和藏文契約。他們提到我近些年整理、研究包括西夏文契約在內的社會文書,發(fā)表了很多篇有關西夏文契約的文章,若能參加這一項目,是對他們最大的支持。陳國燦先生與我交誼多年,互相理解,對社會文書研究都有濃厚興趣。我想,有陳先生這樣資深的專家一起攻關少數(shù)民族文獻中的契約研究,一定會有新的進展。我于近年整理、研究西夏文社會文書,其中包括西夏文契約的整理和研究,漸入門徑,有了些許基礎和進展,也想通過這個項目與經(jīng)濟史專家們多交流,多學習,盡管其他業(yè)務項目工作任務繁重,仍然愉快地答應下來。
此項目中乜小紅教授擔任首席專家。原來陳先生是她的老師,在這個項目中,實際上是陳先生輔佐她,這種提攜、培養(yǎng)年輕專家的優(yōu)良學風,充分地在陳先生身上表現(xiàn)出來。他們二人還邀請了回鶻文專家張鐵山教授、藏學專家楊銘教授、經(jīng)濟史專家楊際平教授、顏鵬飛教授等參加這一項目,作為子課題負責人。這些人都是知名專家,多年事已高,平均年齡將近70歲。大家都為此項目而盡心努力,同時也為幫助、培養(yǎng)年輕專家形成合力,這里不能不說陳先生給大家?guī)Я艘粋€好頭。
后來此項目毫無懸念地中標。陳國燦先生便更加具體、更加深入地協(xié)助主持這一重大項目,制定具體計劃,組織開題報告會,落實計劃和分工,制定契約文獻整理體例,皆盡心盡力。我與鐵山、楊銘教授分別負責西夏文契約、回鶻文契約和藏文契約的整理、錄入、翻譯和注釋工作,陳國燦、楊際平、顏鵬飛教授負責與漢文契約的比較研究。
課題中標后,更繁重的任務又壓在陳國燦先生和乜小紅身上。準備、組織重大項目的開題報告會是一項費力的工作,既需要在業(yè)務上做好充分準備,落實項目的諸項內容,做好階段性計劃;還有會議組織、邀請有關領導、專家出席等事務性工作。我作為課題組成員參加了此次會議。開題報告會上請來的評議專家有蘭州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鄭炳林教授、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李華瑞教授等知名專家,大家認為課題組成員構成陣容非常強大,凝聚了學科領域的知名專家,跨學科性的特點非常突出。大家對兩位的學識、論證和組織能力給予充分肯定,高興地看到年輕一輩專家中新秀的優(yōu)良專業(yè)水平、出色的工作能力,以及為學術做奉獻之精神。
根據(jù)項目計劃,2015年10月在出土大量漢文和少數(shù)民族文字社會文書的吐魯番市舉行“絲綢之路出土民族契約研究”國際學術論壇,有國內外專家60余人與會。為召開此次會議,陳先生和乜小紅兩人做了大量學術和組織工作。會議期間舉辦了一場學術報告大會、五場學術研討會,學者們圍繞絲綢之路上出土的“漢文契約”、“佉盧文契約”、“古藏文契約”、“回鶻文契約”、“西夏文契約”、“察合臺文契約”等民族契約的解讀與相互比較研究,對西方契約理論與馬克思契約理論的對比研究等問題展開了深入探討。我在論壇的閉幕式上指出,這次會議有幾個創(chuàng)新點。第一,本次會議是第一次關于出土契約文書研究的專門化國際會議論壇,對本領域的研究是一種推動,它將把契約研究推向一個新的高度;第二,本次會議將經(jīng)濟、歷史、法學、民族文字文獻研究等各領域專家集中到契約研究中,為契約研究開創(chuàng)了很好的先例,促進了不同領域專家之間的學習和交流;第三,本次會議將出土文獻展示和具體研究相結合,少見的契約原件展示和遺址參觀堪稱本次會議的亮點;第四,參會代表的發(fā)言既有具體的文獻研究又有契約理論的研究,將微觀領域和宏觀領域相結合,使研究有了進一步提高,契約研究不再碎片化。
會議期間還召開了課題組成員中期成果報告會,各位子課題負責人及成員向會議報告了各自的研究進展,提交了各子課題所承擔任務的研究成果,并討論了下一階段的工作計劃,擬定半年后的工作會議上各卷拿出初稿。會議加強了中國契約研究學界的交流,深入探討了中國契約學尤其是民族契約學研究中的國內外前沿問題。
在項目的推動下,我也加強了西夏文契約的研究,2014年至2016年先后發(fā)表《黑水城出土西夏文賣人口契研究》《西夏文賣畜契和雇畜契研究》《黑水城出土西夏文雇工契研究》等。
2016年4月在武漢大學如期召開了項目工作會議,會上藏文契約卷、西夏文契約卷、回鶻文契約卷都交了初稿,會上還討論完善“民族契約整理統(tǒng)一編纂體例”。
2016年10月我在杭州參加中國城市研究會議和兩宋論壇,一天晚上我正在開會,突然接到武漢大學的電話,沉痛地告訴我乜小紅教授因病醫(yī)治無效,于當天在醫(yī)院去世。我不敢相信,立即給陳先生打電話。陳先生也沉痛地告訴我這一不幸的事情,并敘述了乜小紅得病、治病和醫(yī)治無效而去世的經(jīng)過。陳先生十分悲痛。我安慰了陳先生,請他節(jié)哀,注意身體。
我們共同承擔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處于關鍵時期,項目首席專家去世,對項目必然產生嚴重影響。11月25日接到湖北省社科規(guī)劃辦轉來“全國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辦公室”關于“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變更批覆”文稱:“因乜小紅教授因病去世,經(jīng)研究,同意課題組的變更和推薦申請,由陳國燦教授接任該項目首席專家,負責后續(xù)研究工作,請調整后的研究團隊認真按照課題計劃開展研究工作,確保項目按期完成并推出高質量的研究成果。此覆?!蔽覍Υ藳Q定非常擁護。陳先生雖然已屆83歲高齡,但精神矍鑠,步履矯健,思維敏捷,對此項目非常熟悉,應是此項目首席專家的不二人選,我當即表示完全擁護,期望在陳先生的領導下,繼續(xù)把項目完成。
接著,陳先生走馬上任,與各位子課題負責人聯(lián)系,同時組織漢文契約的整理與錄入工作,增添了工作的分量和難度。漢文卷起步雖晚,但在陳先生過去扎實工作的基礎上,很快趕上全課題組的腳步,在2017年年終將初稿發(fā)給大家,請?zhí)岢鲂薷奶岣咭庖姟M瑫r督促三卷少數(shù)民族文字契約卷抓緊時間修訂書稿,盡快結項。期間我多次與陳先生電話和郵件聯(lián)系,報告西夏文契約卷的進展,并商定最后交稿日期。在通話時,聽到陳先生聲音有些沙啞,便問原因,陳先生答以喉部長了一個小瘤子,已經(jīng)做了手術。我勸他好好養(yǎng)息,不要太勞累。在2018年上半年陳先生還多次與我聯(lián)系關于課題組的相關工作。但萬萬沒想到,6月7日收到顏鵬飛先生信息:陳國燦教授為項目日夜操勞、忘我工作,身體受到很大的影響,自今年以來,陳老師身體每況愈下,今日下午4時30分許,陳國燦教授在醫(yī)院去世!我看了大吃一驚,想到陳先生以85歲高齡,仍以工作為重,抱病組織課題,撰寫書稿,聯(lián)絡四方,為完成國家項目,殫精竭慮,嘔心瀝血,鞠躬盡瘁,倒在工作崗位上,令人欽佩,令人景仰,令人懷念!一個國家重大課題,一年半的時間,接連損失兩位首席專家,著實令人震驚,是我們課題組的重大損失,也是武漢大學的重大損失。我相信我們課題組成員一定會在兩位首席專家?guī)ьI我們工作的基礎上,把未了的工作善始善終地做好,以優(yōu)異的成果祭奠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