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亞平
村莊叫稻地江村,坐落在樊川的腹地,村南為南山,村北為少陵原,村東為一片川地,村西為神禾原。南山也叫終南山,是歷史上許多文人隱居的地方,終南捷徑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當然,南山亦曾被許多騷人墨客所歌詠,譬如祖詠的“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譬如王維的“太乙近天都,連天到海隅”等。至于少陵原和神禾原,一為漢宣帝和其皇后許平君的埋骨地,一為傳說中神農(nóng)氏發(fā)現(xiàn)大谷穗的地方,均是一些有來歷的所在。尤其是少陵原,當年大詩人杜甫、杜牧均在此居住過,不同的是,杜甫住在原畔,杜牧住在原下,今韋曲南牛頭寺附近之杜公祠,就是當年杜甫的卜居地;而杜牧在此生活期間則留下了《樊川集》。
少陵原畔還有興教寺,和我們家鄉(xiāng)隔河相望。寺為唐高宗年間所建,因建有高僧玄奘法師的舍利塔而聞名。寺里住有數(shù)十名僧人,至今香火不絕。寺為大寺,過去有廟產(chǎn),有土地。少年時代,我曾不止一次看到僧人們在地頭勞作,也曾不止一次聽到從寺里傳來的悠揚的鐘聲。就在前不久,我見到了攝影家宋艷剛先生的一組佛教攝影作品,其中有一幅夏收季節(jié)僧人們收割麥子的照片,還勾起了我對興教寺的回憶,我一時激動,還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目光隱隱,
掠過時空。
如鳥之翼,
穿越青山,
穿越夏日長林。
季節(jié)的鐘聲敲響,
由寺院里,
自隱者的心中。
五月人倍忙,
不惟農(nóng)人,
連僧人,也放下木魚,
走出寺廟,
走向田野,
讓新麥的清香,
一直氤氳進心底。
只有我,
和那位穩(wěn)坐在寺里的老衲,
在季節(jié)之外。
一任時光之水,
潺湲流過,
讓無弦的琴音,
在心中錚錚作響。
村莊還為兩條河環(huán)繞,村南為小峪河,村北為大峪河,兩河在村莊西北角相會。村莊便如一個半島,抑或一個嬰兒,靜靜地躺在兩條河的臂彎里,做著香甜的夢。事實上,村莊過去應(yīng)叫島地江村,后來村人將名字叫轉(zhuǎn)音了,以致以訛傳訛,最終叫成了稻地江村。不過,叫稻地江村也不為過。我們村莊因地勢低洼,又有兩條河環(huán)繞,村莊過去確實多水,不說村外,僅村莊中就有三條清冷的小溪,由東向西流過。有河有水,便有魚蝦生焉,便可植稻種荷,夏日,便可見到成群的蜻蜓在水田上空飛,亦可見到田田的蓮葉在風中搖曳;秋日,便可見到成群的麻雀在天空呼嘯著飛過,還可嗅到大片成熟的稻谷散發(fā)出的香氣??上У氖?,這已是昔年的情景了,或者說我記憶中的情景了。近三十多年來,由于鄉(xiāng)人的過度挖沙采石,河道下沉,水位下降,稻田變成了旱田,昔年宛若江南的情景已不復(fù)存在。如今的大小峪河里,日夜流淌的是黃泥水,魚蝦死盡,河邊的樹林被毀,河灘上滿目瘡痍,家鄉(xiāng)母親的肌體正在被毒汁浸蝕,讓人看了心痛無比。我過去回家鄉(xiāng),每次都要到小峪河邊去溜達,看清澈的河水,聽林中斑鳩叫,在河灘上的白石、沙灘上坐坐,抽支煙,想想心事。前面是黛色的終南山,身邊是一年四季歌唱不息的小峪河,身后是父母親生活的村莊,每每此時,我便感到一種踏實,一種安靜。但最近這些年,我回到故鄉(xiāng),已不再到河灘里去轉(zhuǎn),我怕?lián)p毀了我記憶中的美好情景,更怕我見了今天小峪河的慘景而傷心流淚。
記憶里的村莊還有什么呢?還有我三千多父老鄉(xiāng)親,還有四通八達的街道,有趙家巷、關(guān)家巷。村莊的四邊過去還有炮樓,那是防南山上土匪用的。村中還有兩座廟宇,村北的叫黑爺廟。村南的叫關(guān)帝廟。黑爺廟里供奉著黑爺神。黑爺據(jù)說是南山里的一條烏龍,是我們村莊的保護神。村人特信奉它,不但在南山上的嘉午臺上給它修建有廟宇,為了便于祭祀,還在村中給它修建了廟舍,修建了酬神用的戲樓。這些建筑大多修建于清末或民國年間,建筑古樸、雄偉、肅穆,青磚青瓦,雕梁畫棟,惜乎均被拆毀。此外,村南和村西還有兩座水碾,水碾的水直接取之于村南的小峪河,村人稱為天河,意思是水位很高的河。這兩座水碾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也被拆掉了。其中,拆村南水碾的時候,還從石墻中拆出了三、四斗銅錢,當時我正上小學三年級,恰好那天中午無事,還和一幫同學趕到水碾坊上,看了半天熱鬧呢。事后,據(jù)村人講,那些銅錢是碾坊主人藏匿的,不過,這些東西后來都通過村革委會捐給了公家。
以上都是我對村莊的一個大概描述。其實,村莊里還有很多有趣的東西,有趣的人事,有趣的景物。譬如何姓財主的莊園,譬如村東北大峪河畔的園林場、村西的草袋場等。還有我的父母親,我的族人,我的學校,我的老師同學,我們村周圍廣大的田野,原野上埋葬著的祖祖輩輩死去人們的墳塋,以及村莊周圍的一些村莊,等等。記憶里的村莊還有什么呢?還有唐代詩人孟郊游覽終南山時寫下的一首詩:“見此原野秀,始知造化偏。山村不假陰,流水自雨田。家家梯碧峰,門門鎖青煙。因思蛻骨人,化作飛桂仙?!睆拿辖嫉脑娭?,便可以想見我們村莊昔年的美麗了??上?,這些和我的記憶一樣,如今都已化作了塵夢。
風從南山上吹來,有時細細弱弱,有時強勁有力。但不管如何,它們都要在場院上逛蕩一圈或無數(shù)圈后才離去。風是多情的可愛的,它把場院當成了它的孩子,來回地撫摸,場院便被梳理得干干凈凈,有時簡直連根草棍都沒有,這讓我們一幫孩子很高興,因為,我們可以在場院上盡情地玩耍,翻三角,滾鐵環(huán),玩彈球,斗雞……當然還可以瘋跑。這種時候一般是在春季或秋收以后,這時,場院上再也沒有了農(nóng)事,沒有了禾稻堆積如山的情景,沒有了大人們忙碌的身影,它一下子變成了我們小孩子的天地,也變成了我們的樂園。
場院其實就是我們生產(chǎn)隊的打谷場,位于我家的南面,和我們家隔了一條小溪。叫它場院的原因無他,只因它的四周,都住有人家,這樣,它雖說是一個農(nóng)場,卻更似一個大院子,于是,它便被大家稱作了場院。場院不大,有六七畝地大的樣子,可它當時在我們的眼里,已經(jīng)是很大的地方了。場院一年中被用得最多的時候是夏秋兩季收獲季節(jié)。每當這兩個時節(jié),生產(chǎn)隊里所有田地上出產(chǎn)的東西,便被全部搬到了場院上。這時,場院上便像召開了一個莊稼的博覽會,有麥子,有水稻、谷子、苞谷、大豆、紅薯,等等,不一而足。這里面,除了麥子是夏季作物外,其余都是秋季作物。有了這些莊稼,場院便不再寂寞,它日夜釋放出來的都是熱鬧的說笑聲,以及電碌碡、脫粒機的轟鳴聲。這樣的場景也就持續(xù)一個月左右,場院便又復(fù)歸沉寂。而此后呢,場院里便有了麥秸垛或稻草垛,便成了鳥群呼嘯出沒的地方,自然,還有我們這幫孩子。不過,有時我們玩,鳥群也在快樂地覓食;有時我們瘋鬧,鳥雀便被驚得四散逃離,它們只能遠遠地飛開,棲息于場院邊的樹上或者人家的屋脊上,嘰嘰喳喳地叫著,驚疑地打量著場院和在場院中玩耍的孩子們。
幼年,我曾無數(shù)次看見父親帶領(lǐng)鄉(xiāng)親們在場院里忙碌。父親是生產(chǎn)隊隊長,每年的夏忙季節(jié),他都會做碾場的事,好像這件事是給他固定的一樣。正午,炎炎的烈日下,我總見他頭戴一頂草帽,脖子上搭一條被汗水浸濕的毛巾,戴一副茶色石頭鏡,穿著短褲背心,斜拉著電碌碡繩子,在場院里碾場。一場院金黃的虛泡泡的麥子,在電碌碡反復(fù)地碾軋下,逐漸變得平復(fù)。之后,一些社員用杈將這些平復(fù)的麥子一杈杈挑起,來回抖動,待到麥粒灑落到地面上后,放下麥秸,再挑下一杈。原來平復(fù)的麥子,在社員們一杈杈的挑抖下,又變得蓬松起來,這樣,喝夠了水,歇過了勁的父親,便又拉開閘刀,讓電碌碡在場院里奔跑,直到把這一場麥子碾干凈為止。而父親歇息時喝的水,大多是我從家中的老井里汲出的清涼的井水。我每次看父親喝完水后愜意、滿足的樣子,心里都會升騰起一股甜蜜。
如今,場院已不復(fù)存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它先是被一個大園子所取代,園子四周加筑了夯土的圍墻,園子里蓋有豆腐坊、粉坊、豬場、磨坊、碾坊。后來,園子被拆毀,它又變成了村人的宅基地,場院的上面蓋滿了房屋,成了人家的院落。而我所摯愛的父親,就在兩年前,也已離我而去,靜靜地躺在了家鄉(xiāng)的原野上。只有南山上的風,還一次次地吹進村莊,吹到人家的屋檐上,但卻怎么也找不到它所熟悉的場院。
從我家的大門口出發(fā),橫穿過街道,穿過一道小石橋,便進入了一個四五畝地的大園子,園子的東面一溜兒排列著四間草棚房,其中靠南的兩間住著我的小伙伴喜子一家,靠北的兩間便是我們生產(chǎn)隊的豆腐坊。豆腐坊和喜子家,中間有一道土坯墻隔開著。豆腐坊的所在地,其實就是我們隊上過去的打谷場,后來打谷場西移,它的四周被砌上圍墻,便成了一個大園子,園子里有生產(chǎn)隊的磨坊、碾坊、粉坊,有養(yǎng)豬場,還有豆腐坊。除了這些建筑物外,還有一大片空地。夏收以后,土豆下來,生產(chǎn)隊開始做粉條,這片空地上,便時常會豎起一些一人多高的木頭架子,架子上掛滿了白花花剛漏下來的粉條,陽光下,閃著亮亮的光。放學后,我們到園子里去玩耍,時常會假裝著從晾粉架下過,趁大人們不注意,偷偷撕下一把兩把粉條,裝進衣服口袋里,迅速逃離,然后到園外去分享。剛漏下來的粉條還沒有干透,吃起來軟硬剛好,還有一絲淡淡的香味,很好吃。但生產(chǎn)隊漏粉,也就那么短暫的二三十天,不像豆腐坊,天天里面都是熱氣騰騰的,燈火閃亮。因此,相比較而言,我最愛去的還是豆腐坊。
豆腐坊其實離我們家很近,說穿了也就隔著條三四米寬的路,和路下一條一米多寬的小溪,可以說一抬腳就到。小溪的水一來自于村南的小峪河,二來自學校里的一口曳水泉,兩股水在關(guān)帝廟后相會,然后北流一陣子,向西一轉(zhuǎn),流經(jīng)我家的門前,一路向西,一直流向村西的稻田里。溪水清泠,里面有鱔魚、鯽魚,運氣好的話,有時還可以在里面捉到老鱉。溪岸邊多高楊大柳,春夏時節(jié),一街道的綠蔭,鳥雀在樹間歡叫,人在街道上行走或者歇息,都會覺得愜意。最有意思的是,夏日的晚間,端了飯碗,坐在門前的大石上納涼,螢火蟲就在溪邊飛來飛去,尾燈一閃一閃,有時竟會飛到人的面前,棲息在人的碗沿上。每當此時,大人們則會用筷子將其撣落,小孩子呢,則會把螢火蟲捉住,放進一個空玻璃瓶里,睡覺時置于床頭,夢里便有螢火蟲在亮著螢燈飛翔。豆腐坊里做豆腐用的水,就取之于我家門前的這條小溪。
在豆腐坊里做豆腐的是四爺。四爺姓付,那時也就是五十歲的樣子,但頭發(fā)已經(jīng)開始斑白了。我不知道四爺叫啥名字,只聽大人們叫他成叔,大約他的名字叫付什么成吧。常常我和一幫小伙伴在門前玩耍,突然看見四爺傴僂著腰在溪邊用竹籠淘豆,就知道,四爺又要做豆腐了,我們就會沖四爺甜甜地叫一聲:“四爺,淘豆哪!”四爺就會悶聲說:“是呀,又要做豆腐了,你們一會兒來吃豆腐鍋巴吧?!蔽覀儽銜饝?yīng)一聲,然后繼續(xù)玩耍。我們知道淘洗干凈的黃豆,還得放到石磨上,由小毛驢拉動石磨,將豆子磨成漿,把豆?jié){放進添了水的大鍋里,之后用麥秸火燒開,用鹵水或石膏點了,這才能變成豆腐,而把這一切做完,最少也需半個時辰。因此,我們并不著急。又玩了一陣子,等到估摸著豆腐鍋快開了,我們才呼嘯著奔進豆腐坊。果然,豆腐鍋上,已經(jīng)熱氣騰騰了。四爺正俯身鍋上,用一根竹棍揭豆腐皮。見狀,我們也圍住鍋,折了小竹棍,在鍋里亂挑豆腐皮吃。新出鍋的豆腐皮油油的,有點咬頭,好吃極了。待到三遍豆腐皮揭過,豆腐也已在鍋中結(jié)成了塊。四爺便吩咐幫手,張開豆腐包,把豆腐塊帶水,一瓢一瓢地舀進豆腐包里。豆腐包是用細紗布做的,放在一個大瓦盆里,瓦盆下面是一個木制的井字架,架下是一口半人高的老甕。經(jīng)過豆腐包的過濾,豆腐留在了紗包里,豆腐漿水則順著盆沿,流進了下面的甕里。等到包里的豆腐滿了,四爺便會和幫手扎緊豆腐包口,然后,在包上再倒扣一個和下面一樣大的瓦盆,這樣,一個豆腐就做成了。只等熱豆腐冷凝后,第二天解了紗包,就可以運到集市上去賣了。我們最急切等待的是四爺扎緊了豆腐包那一刻,這時呢,四爺便會把鍋里剩下的豆腐和鏟下的鍋巴分給我們吃。豆腐鍋巴上有很多細細的眼兒,吃起來有一點焦糊味,味道很特別。至今,我還能記得我們吃焦糊了豆腐鍋巴時常愛說的一句話:“吃焦鍋巴,拾銀子呢!”
我愛去豆腐坊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可以到喜子家院子里玩。喜子家的門朝東開,豆腐坊的門朝西開,兩處雖共用四間草棚,卻并不相通。喜子家住在園子外。喜子家院落很大,院中有六七棵高大的槐樹,樹下有一平坦的大石,我們常在院中打撲克、玩跳房子。尤其是五月,槐花盛開時節(jié),萬花浮動,輕風吹過,甜香滿院,人如在夢里。每每此時,我便看見喜子瞎眼的媽媽,靜靜地坐在門前,白凈的臉上,掛滿平和、慈祥,如一幅動人的畫。
歲月悠悠,如今豆腐坊已蕩然無存,就連四爺和喜子的媽媽也已作古,他們的墳?zāi)股?,也早已是草色青青。但豆腐坊里所散發(fā)出的豆腐的香味,以及喜子家院中槐樹上所散發(fā)出的幽幽花香,卻時常在我的夢里縈回。它們似南山上的遠嵐野煙,又似時不時涌上我的心頭,讓我揮之不去的淡淡鄉(xiāng)愁……
我們村的小學在村南,每天上課的時候,我們都能聽到牛馬的叫聲。尤其是春天,正值牲口發(fā)情時節(jié),驢馬的叫聲便異常的尖銳、響亮,有時簡直稱得上是響徹云霄了。這不奇怪,因為我們的學校就臨著生產(chǎn)隊的馬房,隔著一條路,馬房就坐落在學校的西南方向,不遠,也就是百多步的樣子。這個馬房是我們生產(chǎn)隊的,我們村上共有十四個生產(chǎn)小隊,我們隊是第七生產(chǎn)小隊。馬房由東西向四間庵間房組成,門朝北開,正西是兩間土棚,土棚里一年四季儲滿一人多高的干土,那是用來墊牲口圈的。牲口也需要一個干爽的起臥的地方,牲口不能總臥在自己的糞便里,那樣,它們會生病的。馬房的正面是一個不小的空場子,那里常常堆滿牲口糞,每年的冬日和春日,我常看見本隊的女社員圍著巨大的糞堆,用頭將大塊的干硬的牲口糞搗碎,這些搗碎的牲口糞,隨后會被身強力壯的男社員,一架子車一架子車拉向田野,撒進冬天的麥田里,或者剛收割過麥子的麥茬地里。這些上好的肥料,將會使大地變得更加郁郁蔥蔥,也會使村民們心里顯得更加踏實而充滿喜悅。馬房里有十七八頭牲口,計有十頭牛,還有七八頭驢騾馬,這些高腳牲口被人們親切地稱為大牲口。我們在課堂上所聽到的叫聲,大多是這些大牲口發(fā)出來的,它們比牛歡勢。牛們比較沉默,也很老實,牛們頂多發(fā)出來的是一些低沉的哞哞聲。這聲音聽起來有些凄清,有時還會讓人沒來由地感到一絲淡淡的哀傷。
馬房的飼養(yǎng)員是二叔。二叔是大人們叫的,我們叫二爺。其實二爺年紀并不大,也就是四十七八歲的樣子,只是因為在村里,他家輩分高,我們才按輩分這樣叫的。鄉(xiāng)人有言:人窮輩分高。這話一點不假,二爺直到三十歲上下才娶上了二嬸(按說應(yīng)叫二奶,但大人都讓我們這樣叫,也許是二嬸年輕的緣故吧),并接連養(yǎng)下一對兒女。
飼養(yǎng)員不是一般人能當?shù)?,也不是誰想當就能當?shù)?。二爺沒有問題,由他算起,他家祖上三代都是貧農(nóng),他本人在新中國成立前還要過飯呢。其次,當飼養(yǎng)員得能吃苦,每天鍘草、墊圈、喂牲口不說,還得長年累月住在馬房里。牲口是很辛苦的,也是很嬌氣的,它們每天憑的就是那口夜草,有道是:馬無夜草不肥。說的就是這么個理兒。這就要求飼養(yǎng)員天天前后半夜,得起床給牲口喂料。牲口不能吃時間過久的草料,那些草料已經(jīng)疲了,牲口吃了不好消化,容易積食生病。這些,二爺也能做到??梢哉f,二爺是我們生產(chǎn)隊上最佳的飼養(yǎng)員人選。馬房里的活兒是這樣的多,因此,二爺當了飼養(yǎng)員后,盡管他住在村里,馬房離村莊又不太遠,但二爺卻很少回家。每個月有限的幾次回家,大多是到村里磨房給牲口磨飼料時,抽空回家看看。他一天三頓飯,都是由二嬸或一對兒女給他送過去的,風雨無阻。要說不同的話,晴天麗日,是用碗端過去的;雨雪天氣,則是用一只陶罐送去的。二爺從不挑食,送啥吃啥。而且,他的胃口極好,每頓送過去的飯,他都能吃個干干凈凈,從來不剩。二爺一心撲在馬房里,撲在牲口身上,對家里的事管的極少。好在二嬸能干,屋里根本不要他幫啥忙。而一對兒女也都是十五六歲的人,可以頂半個人用。這樣,二爺在家里成了一個真正的甩手掌柜的。而在生產(chǎn)隊里,則成了一個年年拿獎狀的好社員。
二爺個兒不高,光頭,小眼睛,見誰都笑瞇瞇的,又沒有脾氣,因此,我們一幫孩子特別喜歡他,也喜歡到馬房里去玩。我那時大約九歲的樣子,上小學一年級,正是能瘋鬧的年齡,加上課又不重,便常逃課,和三兩個要好的小伙伴去馬房里瞎混。我們幫二爺拉土墊圈,用大掃帚幫著刷洗騾馬,看驢兒打滾,到槽邊幫著喂牲口。玩厭了,便到馬房周圍田野里逛蕩。馬房的東南西三面都是田地,東南面種著水稻,西面則是一大片荷田。六七月間,荷葉田田,蜻蜓滿天空。微風過處,花葉搖曳,香氣沁人心脾。我們有時在田塍上捉黃鱔,抓青蛙;有時則直接下到荷田里捉蜻蜓,或者摘了荷葉頂?shù)筋^上當帽子,而后者,往往遭到二爺?shù)暮浅?。二爺說,摘了荷葉,雨水會灌進殘留的荷梗里,蓮藕便會變壞。是真是假,誰也說不清,但從此,我們便不再摘荷葉玩。
馬房里最有意思的時光在冬天,尤其是在落雪的日子里,此時,空氣冷凝,大地一片銀白,而馬房里則溫暖如春。我們坐在燒得熱騰騰的炕上,有滋有味地打撲克、玩三角,或者下到地上,幫二爺給牲口拌料。牲口到冬天比較可憐,它們沒有青草可吃,只能吃一些鍘好的干麥草或者干青草。這些干草沒有多少養(yǎng)分,吃久了,牲口會掉膘,這時呢,就要給草料里撒一些磨好的精飼料。這些精飼料大多是磨碎的黑豆,有時也有磨碎的豌豆、黃豆,有了這些東西,牲口吃起來便異常的歡快。但這些精飼料,也引來了貪嘴的麻雀。它們呼嘯著從門窗、椽眼里鉆進馬房內(nèi),嘰嘰喳喳地叫著,在馬槽里跳來跳去,和牲口爭搶飼料吃,一點也不懼怕牲口。偶爾,牲口晃動一下腦袋,或者打一個響鼻,它們則撲棱棱飛起,但旋即又落到馬槽邊,伺機再下到槽里啄食。只有人能阻止它們,但誰又能長久地立于馬槽邊呢。二爺奈何不了這幫麻雀,我們卻有的是辦法。待到馬房里的麻雀成了群,我們一幫小男孩便會一人拿上一把大掃帚,悄悄地移動到門窗邊,把守住麻雀的退路,然后一起吶喊,并揮舞著掃帚在空中亂抽。受驚的麻雀東碰西撞,紛紛被我們抽中落下。往往一場捕殺下來,我們能獵獲一二十只麻雀。這些麻雀隨后會被我們用濕泥裹了,放到火里燒熟了分吃掉。每次分吃麻雀時,我們都會給二爺拿上一、二只,二爺不吃不說,還時常勸我們說:“以后莫再打殺麻雀了,它們土里尋食,不妨害誰,也是一條命呢!”但我們那時年紀尚小,根本不把二爺?shù)脑挳敾厥隆?/p>
大約是1970年吧,我們那一帶秋季遭受旱災(zāi),再加之上面瞎折騰,莊稼大量減產(chǎn)。第二年的春天,家家糧食普遍不夠吃,鬧起了春荒。有人突然舉報說,二爺偷了生產(chǎn)隊的馬料。于是,一伙人擁進二爺家,不由分說,一陣亂翻,居然搜出了半斗黑豆。二爺百口莫辯,被打成了挖社會主義墻腳的壞分子,飼養(yǎng)員當不成不說,還遭受了大會小會上的批判。二爺受辱不過,便在一個無月的夜里,含恨跳進了村西的一口曳水泉里。等人們發(fā)現(xiàn)他時,他已死去多時了。二爺?shù)倪z體后來被運回了村里,下葬那天,大雨滂沱,平地積水成渠。在送葬的歸來的路上,我突然想到了溫暖的馬房,想到了那些嘰嘰喳喳鳴叫的麻雀,想著從今往后,這世上再也沒有二爺了,不由潸然淚下。
自此,我不再捕殺麻雀,也不再去馬房。至于村西的曳水泉,自從二爺跳進去自盡后,我也再沒有去過。時光荏苒,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淤塞,曳水泉為亂花野草所覆,怕早已成了荒灘了吧。
每年大雁開始北飛時,我都要隨叔父去村里的園林場玩。這個時節(jié),園林場里可謂花事繁盛,美不勝收。先是杏花開放,隨后桃花、蘋果花也次第開放,或粉白,或嫣紅,吸引得蝴蝶在花叢中流連,吸引得蜜蜂不分晝夜奔忙采蜜,也吸引著我在果園里瘋跑。園林場是我們村的一個大果園,在村莊的東北角,北臨大峪河,有千畝之巨。它的最北邊的界線,就是大峪河的河堤。河堤是由臉盆大的石頭壘砌的,有一人多高,由西向東,隨了河的走勢,蜿蜒而去。麗日晴空下,像一條白龍,或者,巨大的長長的手臂,而園林場就靜靜地躺在臂彎里,如一個憨憨的嬰兒,一年四季,做著彩色的溫暖的夢。叔父是園林場里的一名技工,上過幾個月縣里舉辦的果木培訓班,很愛果木園藝。說是技工,實際上他什么活都干,冬天給果樹上肥、剪枝,春夏給果樹打藥、澆水,秋天看守果園、摘果??傊荒曛惺鞘帜_不停,忙得像一個陀螺,在季節(jié)這根鞭子地揮舞下,滴溜溜亂轉(zhuǎn)。我那時年紀小,還沒有上學,便時常隨了叔父,到園林場去玩。
園林場里有許多好玩有趣的事。譬如,冬天叔父給果樹剪枝時,我便圍在他身邊,看他一手把住樹枝,一手執(zhí)剪,咔嚓咔嚓,動作流暢地修剪樹枝。在如音樂般美妙的剪刀聲中,果樹的荒枝、敗枝,紛紛落下,我便把這些剪下的樹枝,幫助叔父撿起來,歸攏到一塊兒。有時,遇到較高的略大的枝條需要剪斷,叔父就會爬上人字形的矮梯上,用一把手鋸,慢慢地鋸。這時呢,我便不失時機地用雙手扶住矮梯,以防梯子不穩(wěn),將叔父摔下。每每此時,叔父總要回過頭來,愛憐地看我一眼。那目光里有慈愛,有期許,但更多的是欣慰、憐惜。除了給果樹剪枝,冬天如果太冷,叔父和工人們還會給果樹的主干刷上石灰水,或者,用稻草擰成粗草繩,把半截樹干纏繞起來,以此給果樹保溫,以免果樹被凍死。
夏天呢,園林場里則是墨綠一片,由于水、肥、光照充足,果園里顯現(xiàn)出一派的生機,桃樹碧綠,蘋果樹粉綠,梨樹翠綠,一眼望去,棵棵果樹都宛如綽約美少女,風致可人。果園中有金龜子在樹間嗡嗡地飛,有知了在叫,有蝴蝶在纏綿起舞,還有色彩斑斕的瓢蟲靜靜地伏在果樹葉上。但千萬不可被眼前的美景所迷,更不可粗心大意。因為,此時正是各種害蟲猖獗之時,也是果樹易受旱魃侵害之時,這兩項,無論遭遇那一項,果樹都會減產(chǎn)。唯一的辦法就是打藥防蟲,給果樹勤澆水。這時呢,工人們就會配置好波爾多液,用噴霧器給果樹打藥。叔父告訴我,波爾多液是用硫酸銅、生石灰和水配制而成的,它是由一個名叫米亞爾代的法國人在波爾多城發(fā)現(xiàn)的,因此叫波爾多液。工人們一年中要給果樹打三、四次波爾多液,果樹剛落花后要打,果樹剛坐果時要打,多雨時節(jié)也要打,主要給蘋果、梨樹、葡萄打,可預(yù)防果樹落葉病、爛心病、果銹病等。桃樹是不用打的,桃樹對銅過敏,如給桃樹噴波爾多液,便會把桃樹噴壞。整個孩提時代,我曾多次隨叔父給果樹打過波爾多液。如果打藥那天,我恰好穿的是白衣服,我的衣服上便會有星星點點淡淡的藍色,而回家后,這個秘密也總會被母親猜中。母親總是溫和地問:“又給果樹打藥了?”我起初弄不明白母親是怎么知道的,還以為是叔父告訴她的。及長,我才明白,母親也曾給果樹打過藥,她知道波爾多液是天藍色的。
時令進入六月,園林場里的果樹已普遍掛果,且已逐漸變大,有了一些淡淡的味道。為防孩童和牲畜進園糟蹋,便需人來看管。從這時開始,一直到秋末果園凈園,叔父便很少回家,他吃住大多都在園林場里。這段日子,我也很少去園林場,因為場部有規(guī)定,不準閑散人員進園,我只能眼巴巴地盼著叔父回來。盡管有規(guī)定,但叔父有一次還是破例把我?guī)нM了園林場,而且在果園里住了一夜。那次,我除吃了一肚子桃子、蘋果、梨、葡萄外,還難得地在搭起的高架棚上做了一次守夜人。我起初隨叔父到果園里巡視了一圈,隨后便回到高架棚上,邊看夜景邊和叔父瞎嘮嗑。果園里的夜晚棒極了,夜風吹著,看滿天如拳的星子眨巴著眼睛,聽著各種昆蟲的合唱,你會覺得這樣的夜晚真是美妙極了,也神秘極了。唯一讓人不耐的是蚊子太多,這些蚊子都是荒草中生出的餓蚊子,遇人猛叮,一叮一個大紅疙瘩,特厲害。但叔父有的是辦法,果園就建在河灘地上,多的是蒿草。把蒿草刈倒,晾干,擰成火繩,臨睡前在高架棚下點燃,會散發(fā)出一種辛辣味,蚊子一遇到這種煙味,便會四散逃竄。這樣,我和叔父也就不憚蚊子的叮咬了。
1982年,我離開家鄉(xiāng)到西安上學,從此,便再沒有去過園林場。只是在偶爾回家時聽叔父講,村里把園林場承包出去了。后來,園林場幾經(jīng)易手,因承包人只顧產(chǎn)出,不進行投入,又疏于管理,園林場變得越來越不成樣子。先是果樹大量死去,后是承包人看到種植果樹利潤不大,干脆把部分果園毀掉,開挖成魚塘,建成采石場,這樣,園林場便幾乎被毀壞殆盡。叔父每次提及園林場被毀一事,常常痛惜不已。2010年春天,正當桃花滿天紅的時節(jié),叔父卻因病悄然離開了人世,靜靜地躺在了家鄉(xiāng)的蛟峪河畔。得到叔父謝世的消息,我想到幼年隨叔父到園林場的那些往事,不由愴然淚下。叔父的墓地在村南,盡管離園林場很遠,但幸運的是,墓地的西邊卻有一片他一生摯愛的桃林,想他在另一個世界里,也不至于太寂寞吧?
小時候,我最喜歡去的幾個同學家,除了趙恩利家外,就是孟養(yǎng)利家了。趙恩利家在村北偏東趙家巷,其家有三間庵間房和兩間廈房,兩房相接處有個小天井,上面是一架濃蔭蔽天的葡萄。那時流行打撲克,我便常和趙恩利在他家的天井里打牌,無論春夏秋冬,當然以前三季為多。尤其是夏日的午后,院子里靜悄悄的,唯有蟬兒在榆樹上長鳴,我們坐在天井里,微風吹著,頭頂是碧綠的葡萄葉和晶瑩剔透的葡萄,長夏無事,足可玩?zhèn)€暢興。孟養(yǎng)利家在村十字西,門前臨著一條小河,河水來自村東,清泠無比,一年四季,長流不息。到他家去,便需跨過一道小石橋。他家是四間廈房,東西各兩間,中間是一個正方形的院子。因少人走動,院子里便時常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綠苔。若遇連陰雨天,綠苔便會緣滴雨石,爬上臺階,很有一些古意和詩意。他家因兩個姐姐已出嫁,家中唯有父母親和一個弟弟,加之家中少人來往,因此顯得異常安靜。這種靜,有時竟會讓人感到一絲無端的膽怯。好在他家還有一個后院,足有半畝地大,里面除種有榆、椿、槐樹外,還栽有柿樹、杜梨和兩株山藥,這里,便成了我們的樂園。玩三角、蹦彈球,秋天摘了拇指蛋大的山藥蛋煮熟了吃??傊?,一切都是隨著我們的性子來。
在家中玩厭了,我們會相約了到村外或鄰村的同學家去玩。我們最愛去的地方是小峪河灘。暮春四月,雜花生樹,麥苗已秀,雉鳴聲聲,我們沿著開滿野花的田間小徑,迤邐來到河灘邊。那時,小峪河還沒有被污染,河水清澈,水中魚蝦繁多,加之沙白石潔,野蘆遍地,綠樹成蔭,行走其間,確實讓人心曠神怡。我們在河畔散步,在林蔭下讀書,在河水里濯足,談學習,談理想,當然也談各自心目中的女孩。至于夏日的傍晚,到小峪河邊去散步,則是更愜意不過的事了。在河邊走累了,隨意找一個深潭,脫了衣服,在潭中戲水,此時,蟲鳴如雨,灑落在蒼茫的夜色中;螢火蟲在我們周圍飛,螢光一閃一閃,倏忽而東,倏忽而西,有時則靜靜地伏在石頭上或草叢間,讓人覺出夏夜之神秘與美妙。我們半躺半坐在水中,談著心事,心如天邊的云彩,已逸奔到了遠方。而孟養(yǎng)利決心高中畢業(yè)后回家種植蘑菇的事,就是在那時,他告訴我的,我當時還驚訝了好半天呢。
轉(zhuǎn)眼間,我們就高中畢業(yè)了。趙恩利考上了西安的一所郵電學校,我也考上了西安的一所師范院校,只有孟養(yǎng)利沒有考中,不得不回到了父輩們生活的村莊。好在他早有心理準備,便樂呵呵地奔他的生活去了。孟養(yǎng)利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他當年夏天回到村里,立刻就著手搞起了食用菌種植。他又是拜師,又是看書,不到三個月,有關(guān)食用菌種植方面的事,就搞了個清清楚楚。買棉花籽,買鋸末,買菌種,買塑料袋……,騰出東邊的兩間廈房做養(yǎng)殖地,經(jīng)過一番折騰,一切準備就緒,單等一個月后蘑菇長出。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農(nóng)村,搞食用菌種植還是一件新鮮事,最少,在我們村莊,還沒有人種植過。孟養(yǎng)利搞食用菌種植的事,立刻成了村莊里的重大新聞,村里許多人都跑到他家來看稀奇。就連我也于周末休假時,騎著自行車,奔波四十多里地,從西安趕到老家,關(guān)注他的種植情況。也許應(yīng)了好事多磨這句老話吧,孟養(yǎng)利種植蘑菇并沒有他預(yù)想的那么順利,一個多月后,除了少數(shù)培植的菌棒長出了蘑菇外,大部分菌棒,沒有長出蘑菇。惆悵之余,他干脆把這茬蘑菇采摘了,并于一個周日,約上我和趙恩利,以及他的家人,把這些蘑菇全部享用了。然后,他仔細尋找第一次失敗的原因,重打鼓,另升堂。此番的種植便異常的順利,一個多月后,蘑菇大獲豐收。他將這些蘑菇采摘了,然后,用自行車帶到集市上全部售賣,賺到了他步出校門后的第一筆錢。得知他賺了錢,我當時還替他高興了一陣子呢。此后,孟養(yǎng)利就開始了大面積種植,養(yǎng)殖房不夠用,他干脆和父母親商量,將后園毀棄,在上面建了四間大瓦房,而房間里,便全部作了蘑菇種植地。
光陰如梭,不覺間就是幾十年,在城市里生活慣了,我回鄉(xiāng)日稀,和孟養(yǎng)利交往也愈來愈少,有關(guān)他的一些情況,也所知甚少。只隱約從母親口中得知,在孟養(yǎng)利回村的最初幾年里,他種植蘑菇賺了一些錢,后來,搞種植的人多了,蘑菇越來越不好賣,他便不再種植蘑菇,而是學了油漆,每天走鄉(xiāng)竄鎮(zhèn),給人家油漆家具。日子雖清苦,但似乎還過得去。去年過年,我回老家看望母親,初一晚無事,我去他家找他,見了面,彼此間談了一些各自的近況。他告訴我,他剛在村西路邊蓋了一院新房,年后就準備搬家。我聽了,由衷地為他高興。我問他見到過趙恩利嗎,他說沒有。其后,便無話,便是一段長久地沉默,我們都感到有些尷尬,有些壓抑。我知道,我們之間變得生分了。這不怪我,也不怪他,在時光面前,一切皆可改變,包括少年時的友誼。
我起身告辭。走在回家的路上,孟養(yǎng)利的身影不斷在我的腦中浮現(xiàn),我翻檢著我們年少時的那些舊事,不覺有點淡淡的感傷。此時,遠村近郭,不斷有鞭炮聲響起,抬頭望望天空,不見月亮,只有幾點散淡的星光。風很硬,夜色如墨。
我們村過去有兩個拳師,一個姓程,一個姓趙。姓程的我不知道他叫啥名字,也不知道他長什么模樣,在我能記事時,他已生病死去了。不過,村中一直流傳著他當年習武時的一些軼事。諸如,徒手打跑幾名入村搶劫的土匪等。他有三個兒子,受其父影響,均會一點拳腳,尤其是老大老二,能打小洪拳,能舞槍弄棒。在我六歲時的一個夏夜,我曾隨大人到村北的一個農(nóng)場里,目睹過這哥倆給村人演示小洪拳和刀技。當時,村里圍觀的人很多,這哥倆也很賣力,一套小洪拳打得如行云流水,讓人眼花繚亂。而大刀也舞得呼呼生風,最緊要處,觀者只見一團舞動的白光,而不見了人體,讓人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那天,他們還表演了扔石鎖。一塊三四十斤重的石鎖,被他們向空中扔來扔去,他們則是變著法子在地下接,有時從前,有時從后,有時側(cè),有時臥,總之,接法多樣,讓人眼目迷亂,不由在心中暗暗替他們捏一把汗,總擔心那凌空飛起丈余高的石鎖,不小心砸將下來,又恰好沒有接住,而傷了他們。但那天,這一幕終于沒有發(fā)生,我便在心中好笑著我的閑吃蘿卜淡操心了。
至于老三程建利,后來成了我的同學,從小學到高中,我們都是一個班,一直到中學畢業(yè),才徹底分開。在剛進校門的最初幾年里,我和班里同學總疑心建利也會打拳,又因他是拳師的兒子,還有兩個會打拳的哥哥,都有點怵他。事實上,他的腿踢得很高,能高過自己的頭頂;劈叉也做得很好,劈叉時兩腿著地,幾乎不露縫隙。這一點,別的孩子根本做不到。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大家發(fā)現(xiàn),他也不過就這兩下子,同學中便開始有人欺負他。建利人黑個小,又很消瘦,見有同學欺負他,起初還反抗一下,看看反抗無用,也就認命了。一些促狹鬼見他好欺負,還編了歌謠嘲笑他:“黑瘦黑瘦,上樹不溜。殺了沒血,吃了沒肉?!边@歌謠原來是說螞蟻的,如今用到了他的身上,他聽了,也是一笑置之。建利人很聰明,學習好,象棋也下得好,少年時代,我倆常在一塊兒下象棋玩。我們之間關(guān)系很好。這種友誼,從小到大,近乎四十年,至今還保持著。我從西安回鄉(xiāng)下看望母親,偶爾還能在村口或路口碰到他。遇到了,還在一塊兒聊聊。他數(shù)十年間好像沒有什么固定的職業(yè),一會兒種地,一會兒跑小買賣,眼下又在跑保險。但無論哪一種職業(yè)似乎都干不長,也干得很累,日子也過得緊巴。前一段時間碰到他,他一臉苦相,告訴我,媳婦也跟別人跑了。眼下,自己一個人養(yǎng)活著三個女兒?!昂迷?,大女兒已長大,已開始到外面打工,可以幫襯家用了?!彼f,臉上難得地露出一絲笑容。我則從他的笑容里,看出了許多的恓惶。
另一個拳師叫趙逸民。他是程拳師的徒弟。趙逸民個兒高挑,留著分頭,穿著講究,看上去有點油頭粉面,加之他有些游手好閑,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頗遭人指責。但他好像對別人的指指戳戳無所謂,仍我行我素地在村里生活著。他好喝酒。在村莊的街道上,我常見他手里提著個酒瓶,醉醺醺地在街道上踉踉蹌蹌地走,且邊走邊喝。他的身后,則跟著一大群孩子,嘻嘻哈哈地在看熱鬧。趙逸民老婆死得早,膝下留有一女兩男。他的女兒趙玲玲也是我的同學。記憶中,趙玲玲長得很清秀,就是不愛學習,不愛說話,有些憂郁。她的兩個弟弟一個叫山豹,一個叫山熊,都很頑劣,時常打架斗毆。這沒有辦法,他們沒有母親管教,父親又整日在醉鄉(xiāng)里,懶得管他們。這樣,他們就像極了荒灘上的野薊,盡管生長得很茂盛,也結(jié)出很好看的花,但渾身卻生滿了刺兒,人們根本不敢靠近他們。在我的記憶里,山豹山熊似乎就沒有進過學堂,或者進過學堂又很快輟學了。趙玲玲則是和我一直上到小學畢業(yè)才退學的。因為,她要回家照顧她的弟弟和父親。
1984年春天,我在西安上學,一次周末回家,在村西的沙石公路上,我突然看見久違了的趙逸民和那位婦女扛著鋤頭在路上走,我掐指一算,恍然,原來他刑滿出獄了。那時,趙玲玲已出嫁,山熊山豹也已是十六七歲的小伙子,整日在周圍的村莊里游逛得沒有個影兒。趙逸民便只有一個人寂寞地生活。他依舊好喝酒,但身體是眼見著垮了,人黃瘦不說,還有些病病歪歪的。也就是在當年的冬天吧,村里一戶人家給兒子過滿月,他去喝喜酒,結(jié)果大醉。當晚,就死在了家里。死時,他的身邊沒有一個人。他的兩個兒子,聽說后來都不學好,其中一個,因為盜竊被公安機關(guān)逮捕了。趙逸民生前還收過一個徒弟,也沒有多大出息,只有一點三腳貓的功夫。自從趙逸民死后,我們村便再沒有了拳師。
又是二十多年過去,程拳師和趙拳師墳頭的墓木怕已高可遏云了吧?年年春草綠,歲歲衰柳黃。風吹動著野云,在田間亂飛。
鄉(xiāng)下一年中最好的時光要數(shù)秋天了,尤其是中秋前這一段日子,更是好的不能說。秋蟲不分晝夜地在田間地頭,在人家的房前屋后鳴叫,如琴如瑟;路邊田畔,野菊花開得如火如荼,金燦燦黃亮亮的,如星星,似眼睛,這兒一簇,那兒一堆,馨香得能讓人背過氣去。此時,秋莊稼也即將成熟,散發(fā)出一種淡淡的清香。天高云淡,秋風送爽。行走鄉(xiāng)野,其樂可知。而對這種歡樂體驗最深的,莫過于護秋人了。他們?nèi)找钩宰≡谔镩g,游蕩在地頭,看護守衛(wèi)著莊稼,以免即將成熟的玉米、大豆遭人盜竊,遭野物糟蹋。工作輕松,沒有太大的壓力,心如頭頂之云,倏忽而東,倏忽而西,沒有羈絆,簡直賽若神仙。唯一讓他們難受的是,無人說話,有些兒寂寞。但在奇妙無窮的大自然面前,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護秋人有的是辦法化解這種寂寞。譬如,吹吹口哨,看看螞蟻打架,聽聽蟬鳴,或者在田邊的小溪里洗洗腳,摘兩把野菊花插到草庵前……總之,一切是那樣的有趣味,日子也便如流水般的,清亮亮的,一日一日地朝前過著。
我們生產(chǎn)隊的護秋人叫培民。他是一個光棍。光棍日子恓惶,出來進去都是一個人,隊長看他可憐,發(fā)善心,便讓他做了護秋人。而這一護便是七、八年,直到他離開村莊,從我們村莊消失,才算結(jié)束。
培民和我同姓,他原本不是光棍,有父有母。他的父母親是老來得子,就守著他一個獨生兒子,十畝地里一棵苗,寶貝的不得了。這種過度的溺愛,害了他,也害了他的父母。培民從小就不知孝敬父母,和父母親爭吃爭喝。稍長,便開始打罵父母。父母親受不了,便常到大隊和公社去告狀,但告狀的結(jié)果,換來的是晚間遭到更大的虐待和毒打。培民的母親有哮喘病,冬天里,整個人喘得像一部風箱。培民嫌他母親告狀,就常在灶房里燒辣椒桿,老人不出屋吧,喘得不行;出屋吧,外面小刀風刮著,冷得不行。這樣日夜糟踐,培民的母親終于如其所言,到老墳里頂了墓疙瘩。母親一死,培民又開始加倍折磨父親。他常常在夜間把父親吊到房梁上打,打得父親低一聲短一聲的長號。隊上人實在看不慣,便聯(lián)名將其告到了公社,要求痛加處理。公社書記一看,這還了得,就安排召開了一場批斗會,培民被民兵小分隊五花大綁押上臺,給美美地批斗了一頓。這樣,培民虐待父親的行為才有所收斂。不過,他從此在村莊里也成了名人,村里人都知道他是一個逆子,教育孩子,都拿他做反面教材。培民二十一二歲的時候,他的父親也離開了人世。這樣,他便成了一個光桿桿。出門,一把鎖;入門,冰鍋冷灶。他一下子感到了人生的艱難。他似乎有了悔意,人們發(fā)現(xiàn),他無事時常愛到父母親的墳上去轉(zhuǎn),有時坐在墳前發(fā)呆,且一坐就是半天。隊上人看他可憐,安排活路時也有意照顧他,這樣,他就常干一些諸如給生產(chǎn)隊的牲口割草,到集市上去賣豆腐之類的輕省活兒。在這些活路里,當然也包括護秋。
護秋人一般在莊稼地邊搭一高架棚,以便望遠。高架棚大多搭建在路邊或溪水邊,圖的是個取水和出行方便。但也有搭草庵的。這種草庵大都搭成人字形,一面留口,三面覆上稻草,稻草用草繩拉住,再在上面壓上濕樹枝,以防大風起時,勁風吹跑了稻草。這樣,一個能防風雨的草庵就搭成了,人住在里面,既干爽、暖和,又不怕夜露。培民護秋時,住的就是這種草庵。他因為家中就他一個人,無人給他送飯,便在距草庵一丈遠的地方堆起三塊石頭,簡單地壘了一個灶臺,上面架起一口小鍋,這便是他燒飯燒水時的家伙了。那時候,我們一幫孩子常愛到他的草庵里去玩,要么打撲克,要么玩三角,或者斗草,或者捉蟋蟀,一玩就是一天,常常到天黑了才戀戀不舍地歸家。見我們中午不回家,培民常偷著摘了毛豆,掰了嫩玉米,給我們煮熟了吃。煮時,他給鍋里放點鹽巴,煮熟的毛豆和玉米便格外的好吃。有時,他還慫恿我們到鄰村的紅苕地里偷來紅苕,給我們烤熟了吃。時過數(shù)十年,我至今對那時的情景,對那些清香的食物不能忘懷。
大約是1975年秋季吧,培民又被生產(chǎn)隊派去護秋,一日薄暮,他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在地頭轉(zhuǎn),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昏倒小路邊,他慌忙將其抱進草庵里,做了飯,燒了水,把她救醒。據(jù)那女子講,她是北原上人,逃婚出來的。她的父母親貪圖村長家的彩禮和權(quán)勢,硬要把她嫁給村長家的癡呆兒子,她不愿意,便逃了出來。當晚,那女子就宿在了培民的草庵里。第二天第三天,她還沒有走,直到她家里的人找來,硬把她從草庵里拉走,村里人才知道,培民在草庵里收留了一個女子。那女子走后,培民像丟了魂似的,一個人在地里胡轉(zhuǎn)。原來愛說笑愛和我們玩的他,也一下子變得沉默了。終于,在一天夜里,他一個人悄然離開了村莊。
培民離開村莊后,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有人說,培民到北原上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還有人說,他因傷心去了新疆。培民家的房屋后來因長期無人居住,上面長滿了瓦松和貓兒草;院墻也因風雨的浸蝕,無人修葺,頹敗不堪。后來,生產(chǎn)隊見他久無音訊,在一次調(diào)整莊基地時,把他家的莊基地干脆劃給了鄰家。
秋風又起。也不知培民還在不在人世,如在,他怕已有六十開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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