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淡寧
1984年,為了翻譯貢布里希的著作《藝術(shù)的故事》,范景中開始與貢布里希通信。兩人因此結(jié)下了長達15年的真摯友誼,直到2001年貢布里希離世。2007年依照貢布里希的遺愿,其藏書四千余冊悉數(shù)捐贈給了范景中所任教的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
7月12日,五年一屆的浙江省美術(shù)作品展覽在浙江美術(shù)館開展。在這場以“大潮涌進”為主題的展覽中,觀眾們在600多件美術(shù)作品的簇擁下,感受著時代的滾滾浪潮。
而今天筆者要說的,是此次省美展的金獎作品,由畫家、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教授封治國創(chuàng)作的油畫作品《藝術(shù)的故事》。
那是一間西洋風(fēng)格鮮明的書房,紅色的編織地毯,淺黃的花紋壁紙。巴洛克風(fēng)格的書架前,有兩個人物,一站一坐。站著的是一位西裝革履的青年學(xué)者,有著一張東方面孔。而在他身邊的那位高鼻深目的老年學(xué)者,泰然地坐在椅子上,膝蓋上攤著一本厚重的大書。
畫面的玄機,就在青年學(xué)者手中的那本書上,黑色的封皮上,白色的字體清晰可見:《藝術(shù)的故事》。
畫中這位老年學(xué)者,是已故的西方藝術(shù)史學(xué)界泰斗恩斯特·貢布里希((Sir?E.H.Gombrich,1909~2001)教授,而那位有著東方面孔的青年學(xué)者,正是青年時代的范景中。
1984年,為了翻譯貢布里希的著作《藝術(shù)的故事》(The?Story?of?Art),范景中開始與貢布里希通信。兩人因此結(jié)下了長達15年的真摯友誼,直到2001年貢布里希離世。2007年依照貢布里希的遺愿,其藏書四千余冊悉數(shù)捐贈給了范景中所任教的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
一
范景中,1951年生于天津。從北京師范大學(xué)哲學(xué)系畢業(yè)后,于1979年入浙江美術(shù)學(xué)院(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前身)攻讀藝術(shù)理論研究生,并獲得碩士學(xué)位。
他先后擔(dān)任《美術(shù)譯叢》和《新美術(shù)》主編、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圖書館館長、出版社總編等職。著有《法國象征主義畫家摩羅》《古希臘雕刻》《圖像與觀念》《藏書銘印記》《中華竹韻》等,譯有《藝術(shù)的故事》《藝術(shù)與錯覺》《通過知識獲得解放:波普爾論文集》《藝術(shù)與科學(xué)》《藝術(shù)與人文科學(xué):貢布里希論文集》《希臘藝術(shù)手冊》《圖像與眼睛》《走向進化的知識論》等,編有《美術(shù)史的形狀》、《美術(shù)史與觀念史》等。
身為學(xué)者的范景中極少出現(xiàn)在公眾的視野里,你很難從媒體報端覓得有關(guān)他的只言片語。然而2018年,他卻在知名的聽書音頻網(wǎng)站上開講《西方藝術(shù)史》。如今,這門課更新到了第95集,收聽量達到了307萬。
在這門課的開篇中,范景中說,自己從上世紀(jì)80年代起,就想跟更多的人分享藝術(shù)的愉悅,因此開始翻譯介紹貢布里希所寫的《藝術(shù)的故事》。
時光倒回至1979年,為了逃離充滿誘惑的北京,帶著對江南的向往,范景中來到了杭州。
然而彼時,作為浙江美院美術(shù)理論專業(yè)的研究生,范景中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當(dāng)時中國的美術(shù)研究,似乎停留在一個枯燥的套路之中:一般是在某個朝代,有什么著名的畫家,他有什么著名的作品,編年排一排作品,畫家的生卒,再深入一點就是作品的真?zhèn)稳绾舞b定,然后就結(jié)束了。
那一年,25歲的范景中想的是,在這個世界的別的地方,美術(shù)史是怎么做的呢?
二
恩斯特·貢布里希1909年出生于奧地利首都維也納的一個猶太家庭。其父親是一名律師,母親是維也納音樂學(xué)院的鋼琴教授。優(yōu)渥的家庭條件與良好的教育環(huán)境,奠定了貢布里希深厚的人文素養(yǎng)。二戰(zhàn)的爆發(fā),讓貢布里希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移居英國。但這并不妨礙他成為一名集歷史學(xué)、心理學(xué)、哲學(xué)、文學(xué)與音樂學(xué)等多種學(xué)科于一身的大師。
而對于中國文化,貢布里希所涉獵的也絕非泛泛。他曾與他母親的中國學(xué)生李惟寧交誼甚篤,而李惟寧在上世紀(jì)30年代曾擔(dān)任過上海音樂學(xué)院的院長。在維也納留學(xué)期間,李惟寧向貢布里希輸出了不少傳統(tǒng)中國文化,這其中包括唐詩和中國小說。
在貢布里希就讀于維也納大學(xué)期間,學(xué)校有個傳統(tǒng),每到期末升高年級時,就要舉行一場戲劇表演。貢布里希連著寫了兩年的劇本,而這些劇本正是改編自中國的小說。當(dāng)時一位非常有名的美術(shù)史家在看了表演后,建議貢布里希放下美術(shù)史研究直接去寫作,不然有浪費寫作才能之虞。到后來,貢布里希的第一篇論文寫的是《一首中國的古詩翻譯成德文有幾種可能性》。
25歲那一年,貢布里希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著作《寫給大家的簡明世界史》并因此大獲成功。而這本書的成功,讓貢布里希從中獲得了一種啟發(fā):那就是要把自己想表達的東西用淺近的語言表達出來,要讓人人都能看得懂,要有趣味性。
這種特質(zhì),在貢布里希于二戰(zhàn)后撰寫的《藝術(shù)的故事》中,也有著鮮明的體現(xiàn)。
三
就在范景中對美術(shù)史研究的現(xiàn)狀感到無比困惑之際,他忽然想起了中學(xué)時迷戀作詞時的往事。對詞的研究,應(yīng)該從哪里入手?從工具書入手。工具書是什么呢?就是目錄,你必須了解前人都寫過什么,了解研究的發(fā)展過程。
于是范景中開始尋找西方美術(shù)史領(lǐng)域中最基本、最前衛(wèi)、最經(jīng)典的著作。漸漸地他注意到,在一些著名的大師的論著后面,都會附有參考書目,而這些參考書目中,恩斯特·貢布里希的名字出現(xiàn)頻率非常高。
這一定是個重要的人物。范景中想。而在讀完《藝術(shù)的故事》后,這種感覺變得更加強烈。
但范景中并不滿足于獨自喜悅,他覺得有必要讓大家都來見識一下這個嶄新的學(xué)術(shù)世界。于是他開始著手翻譯。而在翻譯完成后,范景中又花了五年的時間,為這本書寫注釋。2008年范景中在回憶這段往事時說,他當(dāng)時這么做有兩方面的考量,一是為年輕學(xué)者在閱讀時提供一個更深的門徑,另一方面是通過注釋擴大閱讀者的視野和閱讀范圍。
《藝術(shù)的故事》中文版出版于1986年,但事實上,在此之前,范景中在很多的講課與講座中都會提到其中的概念與觀點?!端囆g(shù)的故事》從頭至尾就是講藝術(shù)怎樣創(chuàng)新,藝術(shù)的風(fēng)格怎樣變化,一個新的風(fēng)格怎樣取代舊的風(fēng)格。而藝術(shù)創(chuàng)新對于當(dāng)時的中國美術(shù)現(xiàn)狀而言是一個熱門話題。這些思考與探討最終形成了現(xiàn)象級的“85美術(shù)新潮”。而趁著這股熱潮崛起的藝術(shù)家們,有許多都是受到了范景中與《藝術(shù)的故事》的影響。
然而范景中卻永遠保持著謙恭的態(tài)度,二十多年后再憶當(dāng)時種種,他卻說“如果說我跟‘85新潮有些什么關(guān)系的話,就是‘85新潮那些非常出名的干將與其感謝我不如感謝這本書。”
四
盡管貢布里希與范景中從1984年就開始通信,兩人也早不止一次表達過相會的意愿。但真正的第一次會面卻已是在兩人相知十年后。
在這十年間,兩人多次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擦肩而過。而范景中更是經(jīng)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病痛,而在他臥病在床期間,貢布里希不僅在經(jīng)濟上給予了范景中支持?;蛟S是擔(dān)心兩人無緣相見,貢布里希還特意為范景中拍攝了一些他和他家庭的照片。
時間終于來到了1994年,在那一年,85歲高齡的貢布里希獲得了“歌德獎”。這是一個每四年頒發(fā)一次的獎項,獲獎?wù)咧杏兄淖骷液涂茖W(xué)家,其中不乏諾貝爾獎得主。與其他學(xué)術(shù)研究不同,美術(shù)史研究領(lǐng)域并沒有諾貝爾獎或者類似諾貝爾獎之類的獎項。因此美術(shù)史家能獲得的最高榮譽可能就是“歌德獎”了。1994年歌德獎的獲獎?wù)哓暡祭锵?,請頒發(fā)城市法蘭克福市市長邀請范景中以嘉賓的身份去參加他的頒獎儀式。
范景中清楚地記得,他被安排在會場內(nèi)第一排右邊靠中間走道的第一個座位上。整個會場里,只有范景中一個中國人。當(dāng)貢布里希出現(xiàn)的時候,所有人都看向他,而貢布里希卻用目光在人群中尋找,當(dāng)他看見范景中時,他笑了,舉起手打了一個招呼,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頒獎儀式按照流程順利地進行著,到了最后貢布里希講話的環(huán)節(jié),他上臺坐定后,又朝著范景中招了招手,這讓周圍觀禮的觀眾把目光也移向了范景中。
頒獎后,貢布里希開始了他的致謝。他說,我受邀下榻在你們的賓館,躺在床上,發(fā)現(xiàn)天花板是一個放大鏡,把我的頭放得非常大,其實我沒有這么大;古希臘的修辭老師訓(xùn)練學(xué)生,常常讓他們贊美不值得贊美的東西,例如要把一個微小的東西寫得很大,比如贊美一只蚊子,把它說得如何如何了不起。我現(xiàn)在到這里來領(lǐng)獎,就是這種感覺。我本來沒有這么大,卻被放得這么大;我本來是一只小蚊子,卻要被歌頌一番。盡管如此,我還是非常感謝你們給我頒發(fā)這筆獎金。貢布里希略微停頓一下,接著說,我也非常感謝在座的一位中國朋友——范景中教授,他把我的書譯介到中國,使我的書擁有了中國的讀者。
五
2001年貢布里希辭世,范景中萬分悲痛。在他撰寫的悼詞中,范景中這樣寫道:
“有時,連最有道義的知識分子也會受制于類似的有害的神話,這一事實促使他特別警覺德國哲學(xué)傳統(tǒng)中流行的一種陳詞濫調(diào),即黑格爾的時代精神和民族精神。為了驅(qū)逐這種陰霾,他投人了極大的精力。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想用真正的歷史方法來取代這種輕易而廉價的循環(huán)解釋,而且更重要的是出于他常常強調(diào)的知識分子的責(zé)任:我們的各種研究都會產(chǎn)生可能影響許多人生活的結(jié)果,所以我們必須不斷努力預(yù)見并防止我們的研究結(jié)果所造成的任何可能的危險。這是一種呼聲,是一個正義的學(xué)者向一切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呼聲。”
這就是《藝術(shù)的故事》背后的故事。
一如油畫的作者封治國所說:他想通過這件作品表達一種心愿和敬意。這幅畫實際上是在向一代知識分子致敬。它不僅是藝術(shù)的故事,是一代學(xué)者的故事,更是一代知識分子的故事。
Story?about?Translation?of?The?Story?of?Art
By?Chen?Danning
Professor?Fan?Jingzhong?is?so?influential?in?the?art?circles?of?China?that?one?painting?that?depicts?him?and?Gombrich?is?now?on?display?of?Zhejiang?Art?Exhibition,?an?event?that?takes?place?every?five?years.
His?nationwide?reputation?is?due?largely?to?his?Chinese?translation?of?The?Story?of?Art?by?E.?H.?Gombrich.?The?Chinese?translation?came?out?in?1986,?eight?years?after?Fan?came?to?Hangzhou?and?studied?as?a?graduate?of?art?theory?at?Zhejiang?Academy?of?Fine?Arts,?the?predecessor?of?present-day?China?Academy?of?Art.
Fan?was?25?years?old?in?1979?when?he?arrived?in?Hangzhou.?At?that?age,?he?was?experiencing?some?confusion?and?uncertainty?about?his?future?and?discontent?about?the?way?Chinese?art?history?studies?were?conducted.?One?of?the?questions?he?pondered?was?how?scholars?in?other?parts?of?the?world?conducted?their?studies?of?art?history.
While?combing?western?literature?on?this?subject,?he?became?aware?that?the?name?of?E.?H.?Gombrich?popped?up?again?and?again?in?footnotes?and?indexes?and?bibliographies?of?books.?He?realized?that?Gombrich?must?be?one?of?the?best?art?historians.
After?reading?The?Story?of?Art,?Fan?was?convinced?that?the?book?gave?him?a?direction?and?he?thought?it?urgent?to?translate?the?book?into?Chinese?so?that?Chinese?artists?could?benefit?from?Gombrichs?perspectives?and?concepts.
He?soon?decided?to?translate?the?book?into?Chinese.?After?he?translated?the?book,?he?spent?another?five?years?writing?Chinese?footnotes?for?Chinese?readers,?in?the?hope?that?these?footnotes?would?enable?readers?to?understand?the?book?better?and?broaden?broader?perspectives.
Long?before?the?Chinese?edition?of?the?book?came?out?in?1986,?Fan?trumpeted?some?concepts?and?ideas?from?the?book?at?various?lectures?and?in?his?own?classroom.
His?promotion?of?the?ideas?from?the?book?contributed?to?a?phenomenal?art?movement?known?in?Chinese?art?history?as?“1985?New?Art?Wave”.?In?the?following?years,?many?influential?figures?in?this?movement?mentioned?Fans?name?on?many?occasions.?However,?Fan?is?modest?about?the?role?he?played?in?the?art?phenomenon.?He?says?that?these?heavyweights?that?emerged?from?the?“1985?New?Art?Wave”?into?national?spotlight?should?be?more?grateful?to?the?book.
It?is?worth?mentioning?that?Fan?Jingzhong?wrote?to?Gombrich?in?1984?and?that?it?started?a?correspondence?and?friendship?that?lasted?fifteen?years?until?Gombrich?passed?away?in?2001.?Gombrich?donated?over?4,000?books?from?his?private?library?to?China?Academy?of?Art?where?Fan?teaches.
It?was?not?until?1994?that?Fan?and?Gombrich?met?for?the?first?time.?It?was?not?that?they?didnt?wish?to?meet.?Fan?was?sick?and?bedridden?for?a?long?while.?Fan?struggled?to?recover?for?a?serious?illness.?Gombrich?sent?him?money?to?help?him?get?back?on?his?feet?and?sent?him?photos?of?himself?and?his?family.
In?1994,?the?85-year-old?Gombrich?won?Goethe?Award,?a?prestigious?honor?given?out?every?four?years.?Fan?was?invited?to?attend?the?award?ceremony?in?Frankfurt,?Germany.?Through?special?seating?arrangement,?Fan?sat?in?the?first?row.?Before?making?his?thank-you?speech,?Gombrich?waved?to?Fan,?drawing?all?attention?to?the?only?Chinese?present?at?the?award?ceremony.?He?made?a?special?mentioning?of?Fan?Jingzhong?and?expressed?his?appreciation?of?Fans?Chinese?translation?of?his?The?Story?of?Art.?He?said?it?was?Fan?that?introduced?his?book?to?Chinese?readers.
The?painting?highlighting?Fan?Jingzhong?and?Ernest?Gombrich?is?an?artwork?by?Feng?Zhiguo.?The?artist?points?out?that?his?work?salutes?great?intellectuals?of?the?past?generation.?The?painting?is?not?just?about?a?story?of?art.?It?is?also?a?story?about?a?whole?generation?of?scholars?and?intellectua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