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盡頭的海洋

恩里克·薩拉

水母漂浮在阿根廷埃斯塔多斯島附近一座巨藻森林的藻葉之間。巨藻（Macrocystispyrifera）是海洋中最大的藻類，向上生長可超過45米。巨藻森林孕育著地球上最多樣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之一。

數(shù)以千計的南方偽帝王蟹（Paralomis granulosa） 的幼蟹群聚在智利合恩角附近的一座巨藻森林中。這種蟹在當?shù)乇淮罅坎稉?，如此大?guī)模的群聚極為罕見。

南海獅（Otaria flavescens）聚集在智利峽灣的弗朗西斯科·科洛阿內(nèi)海洋公園。這座公園也為座頭鯨提供庇護，使它們每年在哥倫比亞海岸與巴塔哥尼亞水域之間遷徙時能夠在此休息覓食。

在埃斯塔多斯島， 一只雄性南海獅從海浪中一躍而出， 捕獲一只南跳巖企鵝（Eudyptes chrysocome ）。南跳巖企鵝會數(shù)百成群一起游泳，冒險前往離岸水域抓魚。多數(shù)情況下，集體活動比較安全。

離阿根廷火地島最南端的西提斯灣大概是任何人能抵達的美洲最南端。很少人真的來到這里。

2018年2月的一個寒冷陰天，我們從漢斯探險者號上放一艘橡皮艇下水，駕著它通過西提斯灣駛向海岸，小心地避開低潮時露出的厚厚海藻層與沙洲。

我在那里帶領(lǐng)一支國家地理原始海洋項目組進行探險，合作伙伴有阿根廷政府、火地島地方政府及巴塔哥尼亞海洋保護論壇。與我搭擋的是老友兼同事克勞迪奧 · 坎帕尼亞，他2004年和我共同創(chuàng)建了這個論壇，畢生致力于阿根廷海洋哺乳動物的研究與保護。我們的目標是搜集科學信息并制作一部影片，藉此為在阿根廷水域設(shè)立新的海洋保護區(qū)鋪路。

設(shè)立海洋國家公園這樣的保護區(qū)是我一生的職志。過去十年中，我們原始海洋計劃的團隊與當?shù)孛擞押献鳎瑤椭Ｗo了500多萬平方公里的海域不受捕魚和其他威脅侵擾。我們隨探險隊潛入世界各地的海域，從廣闊太平洋中的珊瑚礁島到北極地區(qū)天寒地凍的群島，都有我們的蹤跡。

前往火地島南端的探險對我來說尤其重要，這不僅是因為我們可能取得的成果，也因為我個人與此地的關(guān)聯(lián)。早在1973年，我的朋友兼科學導師保羅·戴頓就在這里進行了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保羅和他的伙伴們頂著極地的寒風、冰雹與暴雪，潛入西提斯灣周圍與東邊不遠的埃斯塔多斯島海域進行勘察。他們測量并計數(shù)了海岸邊緣的巨藻和巨藻森林冠層下方生活的無脊椎動物。沒有人研究過這些水下棲息地，而我們一部分的任務是要重做保羅的調(diào)查。我曾在其他海域親眼目睹過度捕撈和氣候變遷導致的劇烈變化，其中最為顯著的當屬珊瑚礁的白化與死亡以及夏季北極海冰的萎縮。在保羅到訪的45年后，我們將在這片海底發(fā)現(xiàn)什么？

克勞迪奧與我走到海灘，馬上意識到我們正行走于一個巨大的墳場之上。棄置許久的南海獅的骨頭就在腳下嘎吱作響，每一步都是20世紀上半葉獵人在此留下的遺產(chǎn)。有些頭骨上有金屬十字鎬鑿出來的洞。這里有巨大的年邁雄海獅與小型幼崽留下的頷骨和牙齒。獵人任意獵殺海獅與海狗，主要是為了獲取它們的毛皮與可以烹煮制油的海獸脂。

到了保羅·戴頓的時代，阿根廷政府已經(jīng)立法保護這些動物，不過其數(shù)量仍未完全恢復。據(jù)研究人員稱，當?shù)睾＊{數(shù)量僅為70多年前的五分之一，這可能是因為具有繁殖能力的雌海獅數(shù)量大幅減少，以及工業(yè)捕魚對它們造成的劇烈影響。“過去，人們直接殺死它們，”克勞迪奧說，“現(xiàn)在，我們?nèi)栽趧儕Z它們的食物。”在造訪西提斯灣的三天前，我們在烏斯懷亞港看到一艘長達110米的超級拖網(wǎng)漁船，它的漁網(wǎng)大到足以容納12架波音747飛機。這樣的拖網(wǎng)漁船與延繩釣漁船都在火地島大陸架的邊緣作業(yè)，那里也是深海盆地的起點。

在離海岸較近的地方，一年中大部分時候天氣都很惡劣，很少有人會費功夫在西提斯灣與埃斯塔多斯島潛水，不過我們抵達時風浪相對不大，因此能夠在島周圍潛水兩周之久。

冰冷且營養(yǎng)豐富的海水滋養(yǎng)著巨藻森林，那里孕育著地球上最壯觀的海洋生態(tài)系統(tǒng)之一。巨藻柱可以從海面下45米深處一直延伸到海面，有時一天可長出半米。這些巨藻到達海面之后仍會持續(xù)生長并形成冠層，透過冠層射入海中的陽光，就像大教堂中透過彩色玻璃折射的光線般美麗動人。

保羅體貼地為我們掃描并影印了他的筆記本手稿;書頁上滿是1973年時自然史觀察的詳細記錄。我們視其為珍寶，隨身攜帶。巨藻森林從海面上看來都一樣，但海面之下卻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那時保羅就發(fā)現(xiàn)，每個小海灣都有其特點。在某個海灣，巨藻上只附著了一兩種蚌蛤，但是到了另一個海灣，巨藻表面則被柔軟的小型珊瑚覆蓋，而再到第三個海灣，巨藻上分布的是帶有一根根細小羽狀觸手的小海參，它們用這些觸手在營養(yǎng)充足的海水中捕捉食物顆粒。

在埃斯塔多斯島附近，一只紅色腸腕蛸（Enteroctopusmegalocyathus）停在一堆海膽上休息。海膽非常喜歡吃巨藻，能夠把整座巨藻森林一掃而光──不過這里的巨藻森林仍然繁茂。章魚會吃魚和螃蟹，死活不拘。

我曾目睹氣候變遷導致海洋產(chǎn)生的劇烈變化：珊瑚礁的死亡與北極地區(qū)海冰的萎縮。如今，我們將在這片海底下發(fā)現(xiàn)什么？

在合恩角西南110公里處的迭戈拉米雷斯群島一帶，磷蝦在巨藻森林中聚集成群。磷蝦是整個龐大食物網(wǎng)鏈的基礎(chǔ)， 支撐著魚類、企鵝、南美海獅、海狗、鯨魚以及位于網(wǎng)鏈頂端的虎鯨——海洋中最強大的掠食者之一。

巨藻在觸及海面后仍會持續(xù)生長并形成冠層，透過冠層射入海中的陽光，宛若大教堂彩色玻璃折射而入的光線般美麗動人。

讓我們訝異的是，每個海灣的巨藻至今仍有相同的物種生存其中。過去半個世紀以來，這里的海洋環(huán)境似乎一直維持在同樣的狀態(tài)：氣候變遷還沒有在這里造成永久性的影響。這是件很棒的禮物，我高興極了。

我們也對這里生命之豐富感到驚奇。海底的每一寸都是活生生的有機體：白色與黃色的海綿、粉紅色的薄殼狀藻類、像棒棒糖一般的海鞘。巨藻承受不住附著其上的貽貝之重彎曲著垂向海底，于是藍海星、海螺與寄居蟹狼吞虎咽地享用貽貝大餐。一年前在這個海洋生態(tài)系統(tǒng)位于智利那側(cè)、距離合恩角不遠的海域中，我們偶然發(fā)現(xiàn)名為南方偽帝王蟹（或稱智利雪蟹）的另一種蟹類大規(guī)模聚集。海床上覆蓋了兩層這種蟹，還有更多爬上巨藻，如降落傘般墜落在同類的外殼上和我們頭上。我們好像身處日本科幻電影之中，簡直就是蟹吉拉！

有一天，我們暫停潛水活動，前往大陸架邊緣外的海洋盆地探險。雅加內(nèi)斯海盆位于一個巨大、連續(xù)的海洋生態(tài)系統(tǒng)中心，這片生態(tài)系統(tǒng)橫跨智利與阿根廷南端，一直延伸到南極洲，太平洋、大西洋與南極水域在此交匯。我們的工程師布拉德·漢寧帶來了幾臺國家地理學會開發(fā)的水下攝影機，也就是裝在玻璃球內(nèi)的電影等級攝影機與燈具。這套器材有配重系統(tǒng)，能將攝影機帶到海底，并在數(shù)小時后送回海面──也許能帶來海底前所未見的珍貴影像。

水底攝影機沒有讓人失望。當布拉德向我們展示攝影機所拍攝到的一些片段時，我們簡直驚掉了下巴。小鱗犬牙南極魚、澳洲無須鱈和其他深海魚類全都聚集在布拉德掛在水底攝影機上的誘餌旁。一度還有一只肥滋滋的紅色烏賊靠近攝影機，然后消失在它噴出來的墨汁中。這些物種大多曾在海洋盆地被過度捕撈，如今還能在這里看到它們，意味著只要人類愿意，其種群數(shù)量仍可回升。

在西提斯灣東邊不遠處的埃斯塔多斯島，一只海燕飛過一群南跳巖企鵝上方。這種企鵝屬易危物種，生活在這里的跳巖企鵝超過全球種群數(shù)量的十分之一。

探險結(jié)束后，我們脫下潛水衣?lián)Q上西裝，和巴塔哥尼亞海洋保護論壇與湯普金斯保護基金會的伙伴一起游說阿根廷政府官員保護海洋。原始海洋項目拉美區(qū)負責人亞歷克斯·穆尼奧斯將我們這次探險的成果呈交給阿根廷政府，以支持設(shè)立雅加內(nèi)斯海洋公園的計劃。我們也在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為探險隊制作的紀錄片舉辦首映會，將雅加內(nèi)斯與火地島的海洋奇觀帶給阿根廷的領(lǐng)袖與民眾。

去年12月，阿根廷議會召開特別會議來審議這項提案。我們都很緊張，雖然知道國家公園管理局和一些政府主要領(lǐng)導人支持保護該地區(qū)，但根據(jù)阿根廷法律，授權(quán)設(shè)立海洋公園的法案必須得到眾議院與參議院的批準。

經(jīng)過激烈的協(xié)商后，眾議院在12月5日投票。令我驚訝的是，該法案以196票對0票無異議通過，我不曾在其他國家看到過對保護這么堅定的支持。參議院也在12月12日通過了法案。一年前，智利已經(jīng)在合恩角南部劃定了受全面保護的海洋公園。40年前，智利與阿根廷幾乎為了火地島以南的領(lǐng)土爭議開戰(zhàn);現(xiàn)在，兩國總統(tǒng)愿意宣布該地區(qū)為海洋和平公園，這可能是規(guī)模最大的跨國界連續(xù)海洋保護區(qū)。

“今天對所有阿根廷人來說是個快樂的日子?！痹诤Ｑ蠊珗@法案正式簽署生效以后，克勞迪奧在電話里對我說。然而，這不僅僅是阿根廷人的快樂。在我有幸探索并記錄這些水域后，我感覺在人類對海洋資源無止境地索取中，海洋一方終于稍稍扳回一成。在兩國政府的領(lǐng)導下，這個位于世界盡頭的大型海洋生態(tài)系得以在未來多年內(nèi)保持其完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