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羅伊特的新《指環(huán)》
——比爾吉特·尼爾森自傳《我的歌劇生活》（21）

編譯：王崇剛

1960年拜羅伊特《指環(huán)》中的尼爾森

沃爾夫?qū)ね吒窦{執(zhí)導(dǎo)的《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在1958年和1959年又演了兩次，使用的幾乎是同一套演員陣容。弗里茨·烏爾（Fritz Uhl，1928～2001，奧地利男高音）——一位年輕有才華的男高音——三年來一直扮演著梅洛特，之后終于穿上了特里斯坦的行頭。到1960年，我們終于成為DECCA《特里斯坦》唱片中的“情人”，索爾蒂擔(dān)任該唱片的指揮（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成為喬治爵士）。

從音樂上講，沃爾夫?qū)摹短乩锼固埂费莩鍪且涣鞯摹Ｔ趪?yán)謹(jǐn)穩(wěn)重方面，它們很有吸引力。感謝上帝，那些喜歡節(jié)外生枝的舞臺導(dǎo)演們，還沒有開始他們的破壞性干預(yù)。

平日里我住在雷薩德飯店（Hotel Reichsadler），但當(dāng)音樂節(jié)開幕時，我就必須得另覓住所。因?yàn)橐魳饭?jié)的客人，理所當(dāng)然地必須擁有最好的住宿條件。在緊急情況下，每個演員都可以得到一間沒有洗浴設(shè)備、窗戶朝向后街的宿舍。在這種地方，你會成為雙重打擾的目標(biāo)：交通噪聲和頻繁的賓館送貨，白天黑夜都如此。這意味著當(dāng)身邊沒有耳塞可用的時候，你只能假裝聽不到那些噪音。

飯店的伙食很不錯，盡管過上一段時日菜單就會變得單調(diào)。然而有一天，大廚顯然來了精神，菜單上推出一道新菜肴：瓦內(nèi)煎蛋卷（Omelet à la Varnay）。阿斯特麗德在拜羅伊特太有名了，當(dāng)然配得上這份榮譽(yù)。我被告知，這是一種配有新鮮莓果的法式煎蛋卷，我當(dāng)然希望品嘗一下這份天堂般的混搭。服務(wù)員鄭重其事地把瓷盤放在我面前。突然間，怪異的事情發(fā)生了，整個盤子好像在動。我近眼觀瞧，發(fā)現(xiàn)這個盤子幾乎全被小蟲子覆蓋著！煎蛋卷與野生覆盆子放在一起，當(dāng)覆盆子里的小蟲子感受到煎蛋卷的熱度時，就逃生到安全的冰冷盤沿上來了。我叫來侍者，帶著難掩的幸災(zāi)樂禍說道：“哈哈，你們就是用這種辦法，將覆盆子里的蟲子弄出來的嗎？”

第二天，廚師就推出了“尼爾森牛排”（Rumpsteak à la Nilsson）。

OUTLINE/In 1960 there was to be a newRingpresented in Bayreuth.This would be the second production since the reopening of the theater in 1951.This time, Wolfgang Wagner was responsible for the production and stage direction.

1960年，DECCA出版的《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唱片封套，尼爾森與弗里茨·烏爾主演，索爾蒂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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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夏天，所有參與音樂節(jié)的人，以及他們的配偶，都會受邀來到瓦恩弗里德別墅。那里提供各式各樣的食品和酒水，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在那里可以為所欲為，演唱在歌劇院不能唱的曲目，輕歌曼舞直到凌晨。情況有時會非常過頭，讓人一度擔(dān)憂理查德·瓦格納（或者至少是柯西瑪）是不是會從瓦恩弗里德公園的陵墓里走出來。

1960年，拜羅伊特推出了一套新的《指環(huán)》。這將是節(jié)日劇場自1951年重新開放以來的第二套制作。這一回，沃爾夫?qū)ね吒窦{負(fù)責(zé)整個制作和舞臺導(dǎo)演工作。沃爾夫?qū)鶚?gòu)建起一個厚重的凹面圓盤，掛在舞臺地板上，這在《指環(huán)》排演史上是頭一遭。這個淺色的圓盤有點(diǎn)傾斜，象征著友善世界。與凹面相反，凸起的底面是一種黑暗陰沉的色彩，代表著邪惡世界，生發(fā)出指環(huán)的詛咒。這個圓盤可以分解成三塊及兩個扇區(qū)，這五個部分可以向任何地方移動。配上非常藝術(shù)化的燈光，人們可以用圓盤的五個部分作為部件來規(guī)劃整套劇目。

尼爾森和漢斯·霍普夫出演的拜羅伊特《指環(huán)》劇照

在四場演出中，這個盤子只有兩次是完整的：第一次在開頭，黃金的力量給世界帶來邪惡之前；還有一次在結(jié)尾，當(dāng)瓦爾哈拉宮陷入火海，指環(huán)回歸到萊茵河仙手中時。只有這些時刻，我們才被賦予新的更美好世界的希望。《指環(huán)》圓盤的這種奇思妙想，不僅僅維蘭德接受了，而且整個歌劇世界都予以采納，至少被那些希望與拜羅伊特新藝術(shù)風(fēng)格建立聯(lián)系的劇院所接受。各地的制作人在拜羅伊特進(jìn)行長期考察，效法這個制作，就像頂級服裝設(shè)計師設(shè)計的禮服被普通服裝工廠所仿造那樣。

但那些復(fù)制版的最終效果參差不齊。沒有哪家劇院的制作可以與拜羅伊特的原版媲美。它們?nèi)鄙偻吒窦{兄弟所擁有的燈光配合——最重要的是，沒有那些一流的燈光設(shè)計師。

沃爾夫?qū)谒摹吨腑h(huán)》圓盤上遇到了困難。首演即將到來的緊要關(guān)頭，才發(fā)現(xiàn)拜羅伊特一家鋼架公司制作的移動圓盤裝置非常脆弱。一天早上，裝置在巨大的重力之下發(fā)生了斷裂。幸好沒有造成人員傷亡的事故，卻是一場真正的災(zāi)難。出事的流言像野火一樣在拜羅伊特蔓延。沒有人可以預(yù)見，在設(shè)備無法運(yùn)轉(zhuǎn)的情況下演出如何進(jìn)行，所有人都在同情沃爾夫?qū)?，唯一無動于衷的人就是維蘭德。有一天，沃爾夫?qū)鶑囊患壹佑驼纠习迥抢镎业搅艘惶着f零件，這位老板還知道科堡的一位旋轉(zhuǎn)木馬制造商精通液壓系統(tǒng)。沃爾夫?qū)?lián)系上這個人，他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成功地將設(shè)備組裝起來，一個特殊的液壓系統(tǒng)讓整套裝置有了穩(wěn)定的立足點(diǎn)。

當(dāng)然，這次事故耽誤了很多的排練時間。維蘭德拒絕伸出援手，不愿放棄計劃中的排練檔期（雖然這一年他并沒有新制作）。所以，我們不得不晚上排練，來彌補(bǔ)失去的時間。

沃爾夫?qū)难輪T陣容與維蘭德的兩個制作完全不同。美國男低音杰羅姆·海因斯（Jerome Hines，1921～2003），身高超過1米8，是第一次出演沃坦。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女武神》的首演。沃坦的重頭戲幕啟前的一瞬間，導(dǎo)演沃爾夫?qū)鶝_上舞臺，力氣大得幾乎要扯斷沃坦的手指，因?yàn)楹Ｒ蛩故稚洗髦幻堕W亮的戒指，幾乎與尼伯龍根的道具指環(huán)一樣大。接下來的劇情里，沃坦即將說出，他是如何獲得這枚指環(huán)的，要用它來償付瓦爾哈拉宮的建造，他后來又如何將指環(huán)扔到了萊茵河里。這些劇情似乎沒有引起這位新“沃坦”的注意，海因斯大聲抗議，發(fā)誓如果沒有自己的護(hù)身符就要罷演。但沃爾夫?qū)罱K拿著這件“寶物”離開了舞臺，作為勝利者結(jié)束了這場爭執(zhí)。

沃爾夫?qū)氐录由莩R格弗里德，第二年卻被弗里茨·烏爾頂替。齊格弗里德不是溫德加森擅長的角色，因?yàn)樗鼘τ谡嬲氖闱槟懈咭魜碚f聲音太低。戈特洛布·弗里克（Gottlob Frick，1906～1994，德國男低音），世界上最“邪惡”的男低音，扮演洪丁和哈根。

杰羅姆·海因斯飾演的沃坦

挪威人英格麗·比昂納（Ingrid Bioner）和阿瑟·拉夫伯格（Aase Nordmo L?vberg），是我最要好的兩位朋友和同事。英格麗演唱《萊茵的黃金》中的弗萊婭，在《女武神》中扮演女武神之一的荷姆薇潔，在《眾神的黃昏》中扮演古特魯妮。在其職業(yè)生涯后期，她還出演過圖蘭朵、伊索爾德、埃萊克特拉和其他戲劇性角色，獲得了巨大成功。

阿瑟在《女武神》中扮演齊格琳德，在《眾神的黃昏》中扮演命運(yùn)女神諾恩。她不僅在挪威很受歡迎，在斯德哥爾摩也頗有名氣。她的嗓音，讓人們想起了年輕時代的齊爾絲騰·芙拉格斯塔特。格蕾絲·霍夫曼（Grace Hoffman）在《女武神》中演唱女武神之一的齊格魯娜，在《眾神的黃昏》中扮演另一位女武神瓦爾特洛德，幾年前她在《女武神》中扮演過弗麗卡。

漢斯·霍普夫（Hans Hopf，1916～1993，德國男高音）主演《齊格弗里德》，并在《眾神的黃昏》中的扮演齊格弗里德。這兩個角色他都是第一次嘗試，他工作得勤勤懇懇，按照音樂節(jié)要求的演出水準(zhǔn)來準(zhǔn)備這些重要角色自不待言。以前他主要演唱意大利作品，但現(xiàn)在開始集中精力于瓦格納角色，這些角色非常適合他粗獷的嗓音?；羝辗蚴莻€無與倫比的段子手，從來不會讓他的伙伴們感到乏味。我記得一個新年除夕，在我紐約的公寓里，霍普夫和戈特洛布·弗里克陪伴我們一起跨年。我們用歡聲笑語送走舊的一年，進(jìn)入到新的一年。霍普夫和弗里克都來自慕尼黑，是好朋友，在拜羅伊特,他們在排練期間共用一套宿舍（他們都是陽剛之氣的典型，因此毫不擔(dān)心風(fēng)言風(fēng)語）。

德國指揮家魯?shù)婪颉た掀?/p>

《齊格弗里德》的彩排沒有出現(xiàn)任何事故，即使在齊格弗里德用吻將沉睡中的布倫希爾德喚醒時也平安無事。彩排中會有各種讓人預(yù)料不到的情況發(fā)生。沃爾夫?qū)矚g提起勞里茨·梅爾基奧爾（Lauritz Melchior，1890～1973，美籍丹麥裔男高音）彩排的時候，一直將《齊格弗里德》的鋼琴總譜拿在手里。然而，他后來在美國被認(rèn)為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瓦格納男高音。

杰出的德國指揮家魯?shù)婪颉た掀眨≧udolf Kempe，1910～1976）擔(dān)任這次《指環(huán)》演出的指揮。1957年我在倫敦與他合作過這些劇目。記得當(dāng)聽說他要來拜羅伊特的時候，我是多么高興。但在這個地方，他還沒有被人們所接納。他在拜羅伊特顯得很尷尬，抱怨無法聽到歌手們的演唱。拜羅伊特的音響效果特別好。在觀眾席，歌手與樂隊(duì)的平衡度是完美的，但對于站在巨大聲浪中間的指揮家來說，由于樂池有一部分被遮蓋，很難聽到歌手的聲音?？掀詹皇堑谝粋€抱怨這個問題的人。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據(jù)說喬治·索爾蒂也抱怨過這一點(diǎn)。而另一方面，卡爾·伯姆和沃爾夫?qū)に_瓦利什就從來沒有抱怨過聽不到歌手的聲音。我個人認(rèn)為有兩種類型的歌劇指揮：有人在他們的腦海里唱出聲樂旋律，有人則傾向于聆聽歌手的演唱。后者總會在拜羅伊特遇到困難。我記得尤金·約胡姆在指揮《名歌手》時，解釋過他是如何在拜羅伊特“救贖”自己的。合唱團(tuán)在遠(yuǎn)臺，他聽不到，但他可以觀察一個高個子男低音，此人吐字很清晰。約胡姆跟隨他的嘴型動作來指揮——這是他解決問題的辦法。

在幾乎所有瓦格納兄弟的制作中，舞臺都要朝向觀眾傾斜，這就是所謂的斜坡舞臺。但在他們的《指環(huán)》里，舞臺傾斜得太厲害。對觀眾來說這樣效果很好，可對歌手來說，背部和足部就要承受很大的壓力。我時常希望自己的一條腿比另一條短些，這樣至少舞臺上行動起來可以更輕松。

我們經(jīng)常聽到有人說，在拜羅伊特演唱多么輕松，聲音的傳遞多么美妙。后者我樂于承認(rèn)。然而，在這兒演唱沒有那么輕松。我知道大家都聽得清清楚楚，但當(dāng)舞臺把巨大的管弦樂聲浪送入你的耳鼓時，你很容易受到誘惑去付出更大的聲音。這應(yīng)該歸咎于被遮蓋的樂池。

1960年，我出演布倫希爾德。四聯(lián)歌劇只在《女武神》和《齊格弗里德》中間休息一天。毫無疑問我是可以應(yīng)付的，但我發(fā)現(xiàn)總體上這種安排對重壓下的歌手來說并不好。因此，我要求在《齊格弗里德》和《眾神的黃昏》中間，再安排一個休息日。我遭遇到瓦格納兄弟的阻力，他們認(rèn)為觀眾不會忍受額外的休息日，因?yàn)槿绱艘粊硭麄冊诎萘_伊特待的時間會過長，而且花銷很高。我問，這些挑剔的觀眾，是否會覺得欣賞到充分休息的清新聲音，比在酒店房間上省下幾個錢更重要。此外，在《指環(huán)》演員休息的當(dāng)天，安排另一部歌劇難道不是個好主意嗎？我獲得了勝利。最終，四場《指環(huán)》歌劇演出過程中，安排了兩個休息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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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羅伊特的演出下午4點(diǎn)就開場。這個時間節(jié)點(diǎn)讓人很糾結(jié)，它意味著演員吃過午飯就要前往節(jié)日劇場。我總是在演出開始前兩小時到達(dá)化妝間。在我的記憶中，第一幕過后，有一段長長的間隔，持續(xù)一個到一個半小時。這段時間里，觀眾可以享用他們的德國式晚餐面包。其他的幕間休息時間相對較短，持續(xù)50分鐘左右。

《指環(huán)》中的尼爾森和格蕾絲·霍夫曼

在這些長長的休息時段，很難高度集中精力，我經(jīng)常會有聲音突然停滯的感覺，嗓子必須通過各種練習(xí)來保持狀態(tài)。很多觀眾在第一個休息時段不吃晚餐，也許是因?yàn)檫@里的飯菜過于昂貴。有些人習(xí)慣很不好，喜歡去化妝間拜訪歌手，特別在下雨時。他們借此消磨時間，之后還可以向他人炫耀藝術(shù)家們告訴了他們什么新鮮事。但這是個很煩人的習(xí)慣。我不可能坐在那兒閑聊，過一會再將自己完全投身到重要角色的詮釋當(dāng)中。我經(jīng)常反鎖房門，拒絕回應(yīng)反復(fù)的敲門聲。有些人就是不肯放棄，每10分鐘會來轉(zhuǎn)一次，以至于我坐在化妝間里就像籠子里的一只鳥。在阿斯特麗德·瓦內(nèi)化妝間的門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類似于診所使用的告示：非探視時間。

尼爾森和漢斯·霍普夫出演的拜羅伊特《指環(huán)》劇照

吃過一頓豐盛晚餐后，音樂節(jié)客人會很飽很累。阿迦汗（Agha Khan，伊斯蘭教伊斯瑪儀派尼扎爾支派王朝的世襲稱號）夫人穿著雪紡綢顯得非常端莊美麗，正要返回自己的座位。與她同排的一位紳士為了自己舒適，松開了束縛著燕尾服的拉鏈。當(dāng)阿迦汗夫人走過時，這位紳士站起來，想要拉上拉鏈。但這一刻來得太晚了：阿迦汗夫人禮服上精致的雪紡綢被拉鏈夾住。不論怎樣拉拽，禮服牢牢地夾在那兒。兩人不得不坐在相鄰的位置觀看了第二幕。他們是不是幕間休息的時候，在一間女人或者男人的休息室里，才將雪紡綢從拉鏈中取出來，不得而知。后來，阿迦汗夫人很有趣地講起這個故事——然而，她沒有披露，其中的女主人公就是她自己。

第一輪《指環(huán)》結(jié)束，我返回瑞典待了14天，享受瑞典的夏季，游泳、放松自己，在哥本哈根的蒂沃利公園和斯德哥爾摩的綠色隆德游樂場唱了幾場音樂會。

第二輪《指環(huán)》剛開始，我得了重感冒，不得不取消演出。阿斯特麗德·瓦內(nèi)前來救場。下一場演出，我硬撐著演完了《齊格弗里德》中的布倫希爾德。在那之后，我開始發(fā)燒，感覺非常不舒服。沃爾夫?qū)蓯鄣奶?，艾倫，一大早來看望我。她送給我一件非常奇特的禮物：理查德·瓦格納的手帕！她和沃爾夫?qū)Ｍ@件禮物能讓我感覺好一些！這是一方非常大的絲質(zhì)手帕，上面有波斯圖案，瓦格納過去常常將它塞進(jìn)褲子的右口袋里，那口袋貼著他的皮膚。瓦格納時常擤鼻涕，所以總會將這樣的絲質(zhì)手帕拿在手中。這方手帕很明顯經(jīng)常使用，絲綢的編織中有許多細(xì)密的縫紉線。我被艾倫·瓦格納慷慨的姿態(tài)所打動，可是很遺憾，這方手帕沒有喚起神奇的功效。我不得不取消了《眾神的黃昏》的演出，回家治療我的流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