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亮
一
這天是周六,夏教授一覺睡到中午,起來吃了點東西,準備接著再睡。同學老霍忽然微信上說:樁孔深處塌方,附著鉆頭的鉆錘被壓洞底了,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沉默了會兒,決定去看看老霍。離家前,他對著老婆的遺像長吁了口氣,竟吁出了滿眼的淚水。老婆去世一年多了,他把帶陽臺的這間主臥騰出來,專門放她個人的東西,掃帚、拖把、一堆書、未繡完的十字繡,還有一把竹躺椅,朦朦朧朧中還能看到她斜躺在上面,蓋著毛毯輕輕搖晃最后的日子。
他上了自動擋黑色標致車,琢磨了半天才想起來怎么打火。好久沒開了,有些手生,好在老霍那地方不遠,也就個把小時的車程。正走著,天突然陰了下來,濃云似乎跌落在天地連接處,拉近了他和天的距離。夏教授把車窗全部搖下來,冷風滑過,他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條長翅膀的魚,在路上飛,還不斷吐著冰涼的氣泡。老霍在眼前晃了下,肥頭大耳瞇瞇眼當年一起在老家團城讀高中時,他常笑話老霍,心眼兒細得像針鼻兒,走路總喜歡低頭,希望能撿到點什么。老霍還喜歡“耍窮腚”,就是人們常說的“嘴欠”。想到這里,夏教授想笑。冷風里忽然飄出些暖意,絲絲縷縷的,讓人心癢。
現(xiàn)在的老霍是搞基礎(chǔ)建設(shè)工程的。當年,老霍還是小霍時敗給了高考,先是到處打工,后來開始承包工程。不像當年的小夏,名牌大學畢業(yè)后分到這邊輝城學院里教書。經(jīng)過多年拼搏,學院更名大學,他也當上了教授,后來又當上了院長。老霍的公司開始沒名字,電話里他向夏教授求個好名,夏教授考慮了一下說叫“貝斯特”吧,取英文BEST(最好的)的漢語音譯,圖個吉利。當然,夏教授后來又給貝斯特挖掘出了更深的內(nèi)涵。老霍打那以后見了他就說:“還是教授學問大?!?/p>
兩個月前,老霍來輝城邊上建橋,主動聯(lián)系了他。施工地點他去過兩次,在省界兩座矮土山中間,峽谷又寬又深,橋要從上面跨過。老霍說:“咱頂多算個小包工頭,好事肥差八竿子也打不到咱頭上,活兒都是經(jīng)過層層轉(zhuǎn)包,扔到咱手里的都是些工期緊、地質(zhì)狀況又復(fù)雜的活兒。唉,狗日的!能吃點別人的殘渣剩飯,也算燒高香了!”說完他還用力做了個吞咽動作。
夏教授進山時,天色像涂了層墨,好在是施工前剛修的沙石路,坡度也舒緩,車子爬起來不算太費勁。兩側(cè)山上有苦楝、欒樹、泡桐和棗樹,樹叢間氤氳著水汽,似乎一抓就是一大把。他搖上車窗,努力驅(qū)逐隱隱出現(xiàn)的不安。他先給老霍打了個電話,對方急火火地說:“正在撈,沒想到你會來,自己來現(xiàn)場吧?!毕慕淌谠谀瞧∷薨宸壳巴:密嚕D(zhuǎn)了個彎到了片開闊地帶,隔二三百米遠就看見了旋挖鉆機,現(xiàn)場圍著一圈人。他快步走過去,兩三米寬的鉆孔里滿是濃稠的黃泥漿,有輕微晃動的纜繩垂到里面。老霍眼珠通紅,見到他就說:“人下去一會兒了,這次比較麻煩,樁深五十多米,還不知道里面到底啥情況。走,到那邊說去!”他把夏教授拉到稍遠一點的地方,接著說:“干俺們這行的,最怕打樁時出意外,磚頭卡死、樁孔塌方、鉆錘無法運轉(zhuǎn),都能要命?!薄坝惺裁创蟛涣说?,那就換個地方再打嘛!”夏教授隨聲附和著,突然發(fā)現(xiàn)老霍的頭發(fā)花白一片,鬢發(fā)蓋住了半個耳朵,就趕緊閉了嘴。
“你說得輕巧,”老霍擦了擦眼角, “圖紙是早就設(shè)計好的,一絲一毫都不能錯,否則無法按期合攏。這個樁點動了,整個橋的設(shè)計就要推倒重來,好比鑰匙開鎖,錯一點兒都不行!再說,多花的錢誰出???你出?”
“誰下去了?”夏教授問。
“李老疤!”
夏教授聽說過李老疤。李老疤原名李市民,是老霍這里的“水鬼”?!八怼痹谶@個行業(yè)內(nèi)不算秘密。李老疤也是他們老家團城的,跟著老霍好幾年了。李老疤大學學的電力,平時干電工,但木工活兒也能拾起來,據(jù)說老一輩就是干木匠的。但關(guān)鍵時候老霍就讓他變成“鬼”,下去撈鉆錘。為啥叫水鬼呢?老霍解釋過,下去的人弄不好就要玩完,變成水和泥下面的鬼?!八怼彪m然有專業(yè)設(shè)備,但這碗飯可不好吃,樁孔里全是黃泥漿,不是清水里狗刨兩下就完事。膽小、水性不好的人根本探不下去。體力得好,下去時還得手提掛鉤,必須要膽大心細,探底后重新找到鉆錘的繩索,再次綁牢后才能拖出來。有回下去打撈時,鉆錘尖碰到了他的眼眉,落了塊疤,打那以后,大家都叫他“李老疤”。
“李老疤平時喜歡琢磨,人也機靈,愛動腦子,”老霍苦笑了下,“這小子其實才三十多歲,別看他瘦得像猴,掰手腕沒幾個人是他的對手。他原來是不干‘水鬼的,自從幾年前他女兒查出白血病,他就瘋了一樣求我下去撈。也別說,幾次活都干得挺利索?!?/p>
“哦?!毕慕淌谳p聲應(yīng)了聲。本來他想說為什么非要人下去,這多危險??捎忠幌?,那些拿命來賭的工作,比如高空作業(yè),同樣危險,不是照樣有腰綁繩索的蜘蛛人嗎。
“唉,他干這個無證,屬于違法,不能對外說,報酬也不能出現(xiàn)在賬面上。下去撈上來給兩萬,人要是上不來,給一百萬!”老霍“呸”了口,拿手拍了下自個兒的臉,說了句“烏鴉嘴”。天忽然下起了雨?!安缓?!”老霍迅速向人群跑去,像百米沖刺。夏教授沒有跟過去,走到更遠的工棚下。他想了會兒水鬼,又想起自己的女兒,心里一冷一暖的,說不出的難受。
車后備廂里還有女兒買的牛奶和咸蛋,他幾乎忘了。一個人的日子越來越簡單,他的生活似乎只剩下回憶,回憶自己跌宕的一生,回憶女兒的成長,更多的是回憶逝去的老婆。他總有種想逃離的感覺,離開家,走遠一點,更遠一點。可真正走遠了,又開始懷念,就像懷念年輕時的清澈歲月,一絲一毫都不肯放過。他現(xiàn)在特別喜歡擦拭家里的東西,以前他是不干這些的,手指頭從來就沒粘過灰塵。老婆在世的時候,總是說他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他當時很煩,現(xiàn)在再也聽不到了。他就像走進了一條早已被遺忘了的隧道,幽暗、寒冷,長得似乎要用整個余生才能走完。
夏教授盯著老霍和那群人,他們像長在樁口的一圈樹。他的眼睛開始發(fā)潮。
十幾分鐘后,人群驚呼起來:“李老疤上來了,李老疤上來了……”看來人沒事。
夏教授繼續(xù)呆愣著。雨停了,他才慢吞吞地走過去。李市民仰面躺在樁口旁邊的黃泥上,呼吸還未徹底平復(fù),胸口起伏不定。他光頭上滿是水,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腰里還拴著保護繩,旁邊放著輕便合金頭盔和一堆設(shè)備。他沒有左眉,上面趴著道疤,像條筷子粗的粉紅蟲子。老霍轉(zhuǎn)過身沖著夏教授搖了搖頭:“倒大霉了,鉆錘卡在大石頭里了,如果硬弄很可能會造成二次深處塌方。李老疤這小子若砸在里面,可真就活不成了!”
“干不了!玩命的事咱不干了!”李市民忽然咆哮起來,右拳搗進黃泥里,眉上的疤扭成一團,粉紅蟲子亂跳,讓他整張臉顯得有些猙獰。過了會兒,他平靜下來,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天空,蟲子也趴在上面不動了。
二
天剛擦黑,食堂師傅就送來了晚飯,兩碗白菜燉粉條,只能看到零星的肉末兒,外加幾個饅頭。老霍陷在板房內(nèi)的破沙發(fā)上,用臟兮兮的毛巾護住臉,死尸般斜歪在那兒。沙發(fā)右側(cè)有片寬大的影子,隨著輕微晃動的低瓦燈泡時大時小。夏教授也沒胃口,出門找了個僻靜處,站了會兒,忽然想給女兒打個電話。手機響了一陣兒,沒人接。老婆去世后,女兒就成了他唯一的精神依靠,有事沒事總想打個電話。民工房里的吵罵聲夸張地傳來,燈光在遠處工地上空閃爍,一切都變得似是而非。他慢慢蹲下身子審視著自己的影子,這是他長久以來的習慣。他覺得只有影子離自己最近。
板房的門開著,燈光在外面形成一個平行四邊形。遠處飄來一個黑影,又細又長,似乎是踮著腳尖走路。夏教授仔細一看,是李市民。人躺著和站著模樣是有變化的。別說,他明睜大眼長得還挺精神,黑T恤衫襯托著他女人般的白皙皮膚?!拔艺依匣?!”李市民邊說邊往板房里走。
“他媽的,你想到高招了?”老霍忽地站起來?!翱扉_車把我送到車站,我要去濟南醫(yī)院一趟,女兒想我了。”李市民嘴角掛著笑意,滿足得讓人感動。夏教授發(fā)現(xiàn)他脖子上用金黃的繩子掛著個金牛,左手食指上像系鞋帶那樣系著根紅繩,香煙那么粗的紅繩有些破舊。
“我送送他吧。”夏教授對老霍說。老霍沒說什么,依然一臉焦急。
車子開得有點快。沉默了幾分鐘后,夏教授先開口了:“你也是團城的?咱是老鄉(xiāng)。沒找一下相關(guān)部門想想辦法?”李市民女兒的情況,夏教授已經(jīng)聽老霍說了,是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已經(jīng)好幾年了?;熞巡黄鹱饔?,醫(yī)生說必須得盡快進行造血干細胞移植。幸運的是,他老婆也快生了,醫(yī)院檢查,胎兒的臍帶血與他女兒的配型完全吻合!“就差錢了?!蹦┝?,老霍感嘆一句,聲音里也有些難過。李市民長嘆一聲,斜靠在椅背上。“能不找嗎?哪兒都找了。電視臺、慈善總會、各種捐款,可那些錢解決不了實際問題?!彼绷松碜樱劬粗巴?,過了會兒又說,“這種情況,配型成功率只有四分之一。”聲音很低,他繼續(xù)看著窗外。
夏教授不知說什么,放慢車速,轉(zhuǎn)了話題:“你系紅繩有什么用?”
“改運辟邪的。紅繩是用鹽水泡過的,我系了好幾年了。女兒屬牛,我就把金牛掛在身上……”李市民轉(zhuǎn)過頭,摸了下脖子,表情很平靜。
到了山下后,夏教授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和錢包,有一千多塊錢,他全給了李市民。李市民不接,看著他,半天才說:“如果有一天……”夏教授忙打斷他的話:“先別說這些,給孩子看病要緊?!彼彦X塞到李市民的內(nèi)衣口袋里,竟摸到他腋窩里有個大疙瘩?!霸趺椿厥??”夏教授心里又一陣發(fā)緊?!傲馨统隽它c問題,沒什么大事,現(xiàn)在我哪顧得上自己?。 ?/p>
客車帶著一股風來了,夏教授送他上了車后,又下意識地向前追了兩步。他想告訴李市民,一定要查查自己的身體,一定要注意休息,千萬不能垮了。可是他說不出來,似乎有什么堵住了嗓子。說那些又有什么用?他想??蛙嚺苓h了,就像這永遠也追不上的秋天。
夏教授忽然不想回輝城了,似乎回了家就再也回不來了,這種感覺很奇怪。他翻了翻李市民的朋友圈,對方設(shè)置了三天可見,什么也沒有。只是在最上方相冊封面看到了一個小女孩的光頭照,戴著藍色醫(yī)用口罩,忽閃著一雙長睫毛的大眼睛,眼里閃著一種讓人心疼的渴望。他想起李市民的光頭,心里一陣感動。唉,誰不想好好活著?誰愿意受苦受難?生活就是口是心非,總不能讓人好好地活……他早已習慣了和自己說話,聲音也抑揚頓挫富有節(jié)奏感,就像給大學生講課似的。
見到老霍后,他很想和他說說李市民。老霍附和了他幾句,說已經(jīng)和同行打了電話,再派別的水鬼過來,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他的心還在鉆錘上。“要價四萬,媽的!坐地翻番?!彼е勒f。這種話語銜接,讓夏教授心里有種說不出的空蕩。他感覺老霍越來越陌生了。
老霍忽然瞪圓小眼睛說:“鉆錘真卡在大石頭上了?按說不可能啊。老疤他糊弄不了我。老夏你絕對想不到以前我也撈過鉆頭!”
“你也干過水鬼?”夏教授有些驚訝,他可從沒聽老霍提起過這事兒。
“老早以前了,咱沒包工程的時候?!崩匣纛D了頓,忽然轉(zhuǎn)了話題,“老疤這小子,他還欠我好幾萬呢。晚上他還和別人一起看工地。雖說他一人干了好幾個人的活,可咱也沒虧待過他,沒事兒讓他先睡覺,萬一有什么事兒別人就喊他。你別說他這一走,我還真有點不放心。走,咱到他那里看看去?!?/p>
離出事的鉆孔不遠,就是李市民的住處。一間很小的簡易板房。用強光手電隔窗照了照,里面幾乎只能放下張板床,側(cè)著身子才能走過去。板子用幾層磚支撐著,上面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老霍說:“這小子愛干凈,不愿和別的民工住一起??匆姶蚕履莻€大箱子了嗎?里面是他自己琢磨著弄的東西,據(jù)說是用木頭一點點拼起來的,不知道是啥玩意。”
正說著,有保安跑過來。
“最近老疤又和你打架了嗎?”老霍問。
“沒有。”保安撓了撓頭。
“到底咋回事?”老霍問。
保安說:“前幾天我們拌了幾句嘴,我一生氣,就說他媳婦跑農(nóng)村喪事上跳艷舞,這小子急了,要和我拼命……現(xiàn)在沒事了?!?/p>
保安說完就走了,老霍也走了。
夜風有些涼,夏教授抱臂站在那里。天上無星亦無月,夜晚把樹影粘貼在一起,遠遠近近呈現(xiàn)出一片黑色。深的黑,淺的黑,各種各樣的黑。
三
再見李市民,已是周一晚上。夏教授正陪著老霍喝澆愁酒,山風透過敞開的門溜進來,像娃娃的嫩手般撫摸著他們的臉。老霍吞咽著唾沫邊喝邊說:“干完這活兒堅決撂挑子,回家陪癱老伴去。”吞咽動作劇烈頑強,似乎要把月光和燈光一起嚼碎了咽下去。
李市民是跑進來的,一進門就喘著粗氣問:“聽說漲到六萬了?”他眼里閃著重生般的光,像是餓了幾天的豹子遇到只活山羊。夏教授努力想象他一路奔來時的樣子。散亂的月光匯成一束,聚光燈般照著山路,也照著他。他滿臉興奮,拼命地與夜色和自己的影子賽跑。
“你聽誰說的?”老霍瞪大眼睛,猶豫了下,接著嘆了口氣,“小子,你消息真靈。”李市民用力盯著他,撇了撇嘴沒說話。
消息當然是準確的。上午別的水鬼來過,下去不到十分鐘就上來了,說要命的活不干,風險太大,接著就甩甩胳膊走人了。老霍一著急,說:“六萬,六萬干不?”對方只停頓了下,頭都沒回。
“沒事,我又找人了!”老霍并沒看他,猛地喝下一口酒。
“不怕耽誤工期?損失一天可不是鬧著玩的!”李市民伸出食指,沖老霍晃了晃,“這次就六萬了,以后還是兩萬。如果萬一上不來,漲不?”
“行,老子豁上了,上不來再加二十萬!”老霍沖他伸出兩根指頭。
李市民不說話了,在屋子里轉(zhuǎn)起了圈。他走得很慢,腿上像綁了塊石頭。忽然,他轉(zhuǎn)頭對老霍說:“我干!保證給你撈上來!”這會兒輪到老霍眼里放光了,他起身抱住李市民:“關(guān)鍵時候,你才是親兄弟?。 ?/p>
李市民推開他:“空口無憑,你要給我留個證據(jù)?!?/p>
“你還不相信我嗎?”老霍急了,“這是行規(guī)。你這不是在咒自己嗎?”
李市民沒有再堅持。行規(guī)他是懂的,下去時都帶著對講機,如果上不來就聯(lián)系家人,留好遺言,談好賠償……這樣的事情他聽得多了。
那晚,李市民喝了點酒,說了很多的話。他說自己考上大學那年,他爹在村里見誰就跟誰說。還說他出生時,他爹就希望他能在城里混事,當個市民,但他爹到死也沒看到那一天。后來,他好像喝多了,越說越動情:“你們誰也想不到我在洞底有多害怕。上次撈的時候差點出事,就是在陽城那次。猜猜我在洞底摸到了啥?一堆死人的骨頭,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我趕緊說對不起啊打擾諸位了!你們都是歷史上的英雄,都是我們的先人!”李市民點了支煙,聲音突然低下去:“說真的,誰沒理想啊,誰不想讓老婆孩子活得更好?”他突然不說了,似乎陷入了某種冥想之中,一些淺淺的光流淌到他眼里,在他眼球上奔跑。
夏教授覺得時間忽然停滯了,他也變成了一個沒有生命的固體。李市民離開后,夏教授斜歪在床上,又想起了老婆。一年多了,他還是無法從失去老婆的痛苦中走出來。他還想到了女兒。記得女兒出生不久,他給她剪指甲,不小心剪到了手,流了血,他當時心疼得差點流淚。一眨眼,這么多年就過去了。迷迷糊糊中,他聽見半醉的老霍打著飽嗝,說著一些亂七八糟的夢話,他悄悄地走了出去。月亮像天上的一個破洞,不斷有冷風從里面吹出來。月光穿過發(fā)抖的樹葉,在地上呈現(xiàn)一片凌亂的幻影。他無意識地朝李市民的小屋踱過去,忽然聽到一陣低沉的歌聲:
每段經(jīng)歷都有營養(yǎng)
昨天我還是一副普通的模樣
今天,我就要華麗登場
請你為我鼓掌,鼓掌
不必計較過往
一直用力追的夢想
就在此刻,終于綻放
……
李市民站在小屋右側(cè)的月光里,眼睛盯著前方,背稍稍有些駝,歌聲傳得不遠,襁褓般包裹著他。夏教授走過去,習慣性地問:“你唱的什么?”
“風雷的歌,剛學會的?!崩钍忻裢O聛?,看著他。
“抓緊休息吧,別感冒了?!毕慕淌谡f。
“好?!崩钍烂翊饝?yīng)著,接著又說,“來我屋里坐坐吧?!?/p>
夏教授跟他進了屋子,在那張板床上坐下來。
李市民沒有開燈。月光從門口照進來,波光粼粼的,像一潭湖水。
他彎腰從床底下拉出個大箱子,打開,神秘地說:“讓你看樣東西,我自己做的。”聲音里有掩藏不住的喜悅和驕傲。
是一棟二層小樓,還帶個院子。純木工活兒,做得很細致,全用閃光金漆刷好了。房子、家具、幾個小人兒都是金色的。金色的草地上,手工寫著鑲著金邊的字:金色時光。
夏教授仔細地看著,不知說什么好,那種感覺就像沉寂多年的心事忽然被提起,心里充滿了無法諒解的委屈和感動。
“我們家以前也是有房子的,后來我女兒病了,就把房子賣了?!崩钍忻竦卣f。聲音里沒有任何抱怨。四周靜謐,月光一層層涌進來,一時間他們都不說話了。
夏教授很想問他女兒的手術(shù),又覺得這個時候問不太合適,就說:“你學過木工?”
“當然啦。”李市民笑著說,“是偷學的?!彼貜?fù)著,很滿意自己的樣子。
他們都不說話了,像懷揣著一個秘密,怕一說就打破了這美好時刻。
過了好久,夏教授才說:“做得很好,很像?!?/p>
當晚,夏教授失眠了,李市民低沉的歌聲包裹著他,溫暖又無奈。還有那小樓,在他的心里一點點地拔地而起。天亮前刮起了大風,接著開始下雨,老霍醒后開始祭拜,給貓神磕頭。夏教授告訴過他,古埃及神話中有個貝斯特,是太陽神拉之女,最初形象是獅神賽何美特,曾奉命下界去毀滅萬惡的人類,因為過于殘暴,拉不忍心看到人類受苦,于是取走了獅子的“狂野”與“憎恨”,換成了“關(guān)愛”和“善良”的貓神形象,更名為貓神貝斯特,代表家庭幸福和快樂。老霍一直供奉著貓神,還打印出貓神圖片,到哪里施工都帶著。那是副貓臉美女圖,手持叉鈴,神情莊重。夏教授不讓老霍信這些東西,說那是迷信。
但這次夏教授什么也沒說,還莫名其妙地跟著鞠了個躬。
上午八點多,雨還在下,李市民就過來了,穿了身干凈的運動服,顯得挺精神。老霍看見他,憂心忡忡地說:“老疤啊,這次就看你的了?!崩钍忻駴]說話,仔細穿戴好設(shè)備,檢查了氧氣,又重新調(diào)了調(diào)水下對講機,一切準備停當,才順著繩索緩緩地沉了下去。
所有人都不說話,靜等在樁洞邊。二十多分鐘后,對講設(shè)備終于傳來“滋啦滋啦”的聲音,接著李市民的聲音也斷斷續(xù)續(xù)地傳過來:“鉆錘綁好了,我喊五個數(shù),你們往外面拉繩索……”繩索機器開始運轉(zhuǎn),掛著鉆錘的纜繩慢慢收著。人群松了口氣,有人笑罵李老疤,讓他出來請客。有人替他高興,說老疤就是運氣好。忽然,纜繩劇烈抖動,泥漿從里面泛著花往外涌。天啊,不會是塌方了吧?
鉆錘上來了。沒有李市民!
“老疤!老疤!”老霍用對講機瘋狂叫喊,聲音里帶著哭腔。人群又靜了下來,靜得可怕。過了好久,里面又傳來“滋啦滋啦”的聲音,李市民說:“又塌了,鉆錘上去時,巖石倒了,把我壓在下面了!我……我可能上不去了……”他聲音里的恐懼清晰地傳來。
“不行!你要努力,一定要上來!”夏教授扯著嗓子喊。
“趕緊穩(wěn)著拉他的傍身繩!”老霍命令工人。
繩子紋絲不動。又拉了幾下,大家忽然一起往后倒去。拴著老疤的腰繩漂浮上來。
老疤自己割斷了傍身繩!
當天下午四點多,有人開車把李市民的老婆從濟南接了過來。她腆著大肚子,被人扶著跪在樁洞口,用力地磕著頭。她本來就胖,大臉盤上沾滿了黃泥。老霍怕她想不開,找了兩個工人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清理李市民的遺物時,夏教授打開那只大木箱,把那個二層小樓交給了李市民的老婆。
四
李市民出事后,夏教授幫著他老婆討要到了八十萬的賠償款。他老婆和孩子的手術(shù)都很成功。
可是,世上有些事情就是那么讓人難以預(yù)料。
沒多久,夏教授生病住了院。
這一住院,他就像踏上了一段漫長的旅程,每年都要光顧醫(yī)院好幾次,女兒女婿就輪換著來陪他。一直到四年后的冬天,夏教授的病才終于穩(wěn)定下來。他不再去醫(yī)院了,還是一個人住,女兒隔三岔五來看望他。
夏教授明顯老了,眼睛變成了褐色,眼里常浮現(xiàn)出一些讓人看不懂的東西。他的日子小得只剩下了自己,記憶似乎總停留在過去,一次又一次地跟女兒提起李市民。他說,他要去李市民出事的地方看看,看看老霍建的那座橋。四年來,這座橋在他的腦海里一點點地變大、成型,頑固地橫跨在他的記憶深處。
他沒有看到橋,卻看到了一片湖水。陽光下,湖水湛藍,岸邊的風冷靜而蔥蘢。
沒有山,沒有峽谷,當年的一切似乎都被風吹走了。
夏教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給女兒打電話,感嘆這個世界變化太快。
女兒說,那里本來就是個湖,她上高中的時候就去過。
夏教授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覺得是四年的時光讓一切都變得不可捉摸了,包括女兒。他難過地掛了電話。
春節(jié)的時候,女兒來了。夏教授又跟她提起李市民,提起那座橋。他說,老霍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電話也打不通,那座橋肯定是建好又拆了,才變成了湖。
“你信不信?”末了,他問女兒。
女兒無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說:“爸,快吃飯吧?!?/p>
夏教授轉(zhuǎn)向窗外。燈光暗淡,屋子里突然靜得那么深情。
遠處隱約傳來鞭炮聲,空氣里飄著喜慶的氣氛。
夏教授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淚,
他想起李市民的“金色時光”,還聽到了“水鬼”的神秘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