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dá)·烏日央海詩選

〔蒙古國〕達(dá)·烏日央海 著哈森 譯

達(dá)·烏日央海，蒙古國著名詩人、劇作家、哲學(xué)家。1941年生于蒙古國布爾干省。畢業(yè)于蘇聯(lián)經(jīng)濟學(xué)院、莫斯科高爾基文學(xué)院。著有《內(nèi)燃動力》《關(guān)于祖國的暢想》《致人們》《冬天的鳥》《相逢，訣別》《憑窗而見的人》等詩集、長篇小說、劇本共二十七部。曾獲蒙古國作家協(xié)會獎，多次參加蒙古國“水晶杯”詩歌大賽并奪冠，2017年獲得“亞洲文學(xué)獎”。

醒

布谷鳥聲隱去時，

世界像是死了一般。

我驚訝，自己還活著！

樹葉聲隱去時，

仿佛天已停止了呼吸。

我疑惑，自己還活著！

從寂靜隱去的聲音，

從聲音隱去的寂靜，

如同以我為終止的延續(xù)一般！

秋天飲馬

孤鳥在濕地上空徘徊……

不知為何……

像是烏龜爬行一般緩慢……

不知為何，我的馬

忘了飲水

若有所思地干嚼著嚼子

憂傷地望著山峰……

孤鳥在濕地上空徘徊……

孤鳥孤獨地在濕地上空徘徊

像是把翅膀遺落在地上，真是可憐

像是整天在找尋

讓人心疼，想與它一起飛……

松了馬肚帶，我吹起口哨……

我的馬

像是在尋找

從濕地的激流中看著鳥兒倒影的

我內(nèi)心的墜繩一般

它溫?zé)岬拇讲渲业恼菩?/p>

凝視著我的眼

仿佛在追問我的罪孽

輕輕地……像是哭泣一般

輕輕嘶鳴

如同忽然雷聲陣陣

在我心靈的森林沉沉回響……

樹木

葉子的喧囂是你的話語嗎？還是風(fēng)的話語？

撩動秋日悵惘的寂靜，是你的寧靜嗎？

還是了無蹤影的鳥兒留下的空隙？

秋日駝羔絨毛般的顏色，

是你的顏色嗎？還是生銹的雨之顏色？

你像個深諳痛苦的智者默默不語。

耳朵聽不到沉默的話語，

只有我的眼睛和心聽得見。

與你對話比較艱難，

越是無法交流我越是渴盼，

想問你所有的一切，

問了你也默不作聲。

像個孩子，又像什么都不懂的傻瓜，

又似洞悉一切的先知，

用提問回答著我的提問。

永恒之因

只要晴朗的天空有鳥兒鳴唱，我就活著

我對那只鳥愛得不得了！

只要遠(yuǎn)方的山麓有森林呼嘯，我就活著

我對那個聲音愛得不得了！

有愛，我在活著！

只要原野上有人策馬馳騁，我就活著

我對那個身影愛得不得了！

只要河畔有幾只馬駒嬉戲，我就活著

我對那個動物愛得不得了！

有愛，我活著！

只要冬季營盤聞見秋天余下的草香，我就

活著

我對那個味道愛得不得了！

只要冬季風(fēng)暴中順風(fēng)而去的畜群安然無恙，

我就活著

我對那樣的喜悅愛得不得了！

有愛，我活著！

只要蒙古包的套腦發(fā)出火焰的金光，我就

活著

我對那種生活愛得不得了！

只要矮矮的山頭望得見長路迢迢，我就活著

我對那份寂靜愛得不得了

有愛，我活著！

只要春天的夜晚室外有細(xì)雨霏霏，我就活著

我對那般細(xì)語愛得不得了！

只要目光隱忍的愛人依偎在我的胸膛，我

就活著

我對那般氣息愛得不得了！

有愛，我活著！

只要人們用音韻優(yōu)美的蒙古語說著話，我

就活著

我對那種語言愛得不得了！

只要世界不缺少永遠(yuǎn)圣潔的祖國，我就活著

我對這片土地愛得不得了！

有愛，我活著！

與我同在的世界上有著永遠(yuǎn)活著的理由，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死，上蒼會作證！

面對微笑一樣陳舊的人生……

面對微笑一樣陳舊的人生

像眼淚一樣溫?zé)?/p>

像明天一樣切近

像必來的死亡

不可重復(fù)的真

面對淚水一樣陳舊的人生

像思念一樣明亮

將愛賜予不愛的人

得到不知在何方的佛陀之福壽

即便有忘不掉的傷心

也要善良地忍住哭泣

面對傷心一樣陳舊的人生

定要像看不見的佛陀一樣顯現(xiàn)

再也不會放棄

今天一樣寂寞的日子

爆發(fā)

像昨天一樣

像前天一樣

毫無意義折磨人的漫長日子里

再也不會活著留下來

叛逆

然后再也不會

為了寫這樣愚蠢的詩句

再次誕生

像微笑一樣陳舊

像淚水一樣陳舊

像傷心一樣陳舊

像是看不見的佛陀一樣

人生里

像“沒有的東西”

永遠(yuǎn)嶄新！

永遠(yuǎn)有別于

“有的”一切！

一生死過多回……

秋天，樹木發(fā)黃時我會死一回

僅此一回的人生中死去多次

對我而言多么可怕

春天，聞著清新的草香

老牛無力倒下時我會死一回

暴風(fēng)狂嘯

小樹被連根拔起時

我會死一回

睡意蒙眬的蒙古大地的遠(yuǎn)方

太平洋上每當(dāng)有船只沉沒時

不曾謀面的某人在某個地方

停止心跳時

名字不曾銘刻于地圖

加無加數(shù)，減無被減數(shù)的

小小的一個島嶼地震時

哪怕

曠野的寂靜

被獵槍聲驚動時

我會死一回

僅此一回的人生中死亡多次

對我來說真是殘酷

比這個還要可怕的是

與那些一生只死一回的人們

每天生活在一起

我的生活，是鳥兒

我的生活，是鳥兒

我用手掌作翅膀

我用心靈作眼睛

我在天空中飛翔過多次

我在大地上也飛翔過多次

當(dāng)我在天空中飛翔

五洲四海細(xì)雨霏霏

青草莊稼茁壯生長

當(dāng)我在大地上飛翔

被遠(yuǎn)古的塵土塵封的

真理的“黑匣子”

被我的翅膀揭開秘密

（人們從不相信……）

我的生活，是鳥兒

我用手掌作翅膀

我用心靈作眼睛

我在天上走過多次

我在地上走過多次

間隔此岸和彼岸的

無比深淵的黑暗里

晝夜不停飛翔著

揪扯著羽毛！

以我揪扯下的羽毛紛紛揚揚

世界便有了白晝

（人們從不相信……）

人生

星辰散落的蒼茫光輝

逃離天宇，留戀大地

滴落，照耀的

花朵早已綻放

在倒立的地球

密不可透的漆黑山谷里

我劃掉了所有的火柴……

雪……土……我……

雪

天的白色的眼淚

土

天的紅色的眼淚。

它們

都是向外流淌的淚水

而我

是即便看不見卻在調(diào)色的

天

未找到顏色的

向內(nèi)流淌的

淚！

無題

雪在飄灑。

白色的天空中，

兩只烏鴉悄無聲息。

像黑色的花朵一樣，

搖曳。

獨自

夜晚……風(fēng)也寂靜！

門就是沒上鎖也無人來敲門……

悲傷的……屋子里只聽見蒼蠅在飛，

熄滅的余燼像是尸體的眼睛一樣無神！

繁星在閃爍，多遙遠(yuǎn)?。　?/p>

快開吧門，即刻開吧！

無處安身的任憑誰來敲門都好！

雖說欣喜不會隨愿，

哪怕是風(fēng)也好，開門吧，開門吧！

不??！……風(fēng)也是寂靜的！

門就是沒上鎖也無人來敲門！

熄滅的余燼像尸體的眼睛一樣無神，

悲傷的……屋子里只聽見蒼蠅在飛！

繁星在閃爍，多遙遠(yuǎn)??！……

對聯(lián)

哎呀，死亡要來就像榮譽一樣來得晚些吧！

榮譽要來就像死亡一樣永遠(yuǎn)永遠(yuǎn)到來吧！

山崖和山，若要形成就由下而上形成

災(zāi)難和隱患，若要發(fā)生就會由內(nèi)而生

對立馬被點燃的惡意要像水一樣熄滅后

再喘息吧！

對差點要停息的善念要像火一樣點燃后

再喘息吧！

不加一，就無法升為大

不減一，就不能算作小

斷落的葉子是“死亡”的葉子

斷落的葉子是“死亡”的葉子

原野的旋風(fēng)中飛旋——天空的懷里點亮

像是飛禽的靈魂在說——肉身在大地

因我的積善之行——獲得了飛翔天宇的

福分

像是在給我指路——又似與我融為一體

念，或“幻聽”

忽然，仿佛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仿佛一驚

草原上沒有人影

無論望向哪里

只有針茅在搖曳

……所謂的“念”啊……

訣別……

跟你的蒙古包一道

你的影子

消失在我的視線外

忽然，無法猜測你的心

路卻在延伸……

像是得到了緣分

仿佛一切，正在開始……

瞬間：之一

天是空空的！布谷鳥已回還

那邊巖崖上，孤獨的森林上空

有兩個影子在回旋

兩只烏鴉

森林的寂靜抖落了葉子

草尖上草蜢嗤嗤地跳

原來是螞蟻搬走了

喪命的那只草蜢的一只翅膀

像是鴿子在飛……

像是鴿子在飛

聲音若有若無

你僅說過的珍貴的幾句話

像是草原的懷抱里落下春雪

在我心里融化……

因為是你說的

那輕輕的……珍貴的話語

像是天的話語，又似是人的話語

然而，像是說過了，又似沒有說過

像是在草原的懷抱里有春雪飄蕩

像是鴿子在向太陽轉(zhuǎn)身

就像是你的那幾句話激發(fā)我的興致

激勵我跪在低處的心，飛向峰巔

像是有旱災(zāi)有雪災(zāi)的人類一樣

浩瀚無計的詞匯中

一個也找不到

……真就一個也沒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