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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的所在

    2019-08-20 09:04:42趙光鳴
    西部 2019年4期
    關鍵詞:臭臭胖子菜地

    趙光鳴

    王鎖扣喜歡種菜。他是機修廠的老技工,卻改不掉農(nóng)民的習慣,總喜歡給自己弄塊地,種各種各樣的菜。

    他原先物色的那塊菜地,比一張炕席的面積略大一點,地點在老鴉渠(當?shù)厝税选傍f”念成“娃”)的北灣渠畔,靠近機修廠三棟房的那塊堿坡地。那里的鹽堿很重,堿殼子很厚,長著稀稀拉拉的葦子,還堆滿了斷磚殘瓦、水泥坨子等建筑垃圾。王鎖扣師傅把這些垃圾填埋到附近的一個洼坑里,連帶挖掉的那些泛黃的堿殼子,還有一叢叢的葦根,全都轉(zhuǎn)移到那個一人深的洼坑。然后找來一輛帶拖斗的三輪車,開到三棟房東邊的坡梁下,拉了不下十車黃土,基本完成了土壤改造的第一步。這年的半個秋天和整個冬天,他都在為積肥奔忙,當然是在下了班之后。人們常??梢钥吹剿纳碛霸趶S區(qū)、各家屬區(qū)以及街巷里弄晃動,像個老農(nóng)一樣,肩上掛個柳條筐,手里拎只鏟,盯著地面,見到糞便,兩眼就放出幽光。

    由于有足夠的底肥,他的這塊地肥力充足。開春時節(jié),把各種菜籽種下去,一兩個月過后,他的小菜園子就開始綠了,茄辣瓜豆、韭菜、蘿卜等,競相生長,生機蓬勃。有些菜是開花的,豆角開紫紅色花,絲瓜開白花,南瓜開很大的花,黃燦燦的,老遠就能看見,像金喇叭。王鎖扣最喜歡種的就是南瓜,他愛吃南瓜,蒸、煮、炒都比肉香,而且南瓜便于貯存,存到冬天都不會壞。南瓜種子是他到農(nóng)科院種子所挑的優(yōu)良品種,專家推薦的。對于南瓜,王鎖扣還有一點樸素的感情,這東西在糧食不夠吃的時候,是可以像土豆、紅薯一樣代替口糧的,是能救人命的。他餓過肚子,對能代替糧食的果蔬情有獨鐘。

    他的菜園子太小,不能種土豆和紅薯,就多種南瓜。南瓜藤蔓是往上長的,不占地。他給瓜秧搭架,讓它們立體發(fā)展。小菜地雖然小,但被人稱為“菜園子”,不是信口叫出來的。他用枯樹枝、銹鐵絲、朽木板圈起一個封閉的籬笆墻,還造了一道門,是用兩個壞了的抬把子扎起來的,鐵絲捆著,和整個籬笆墻聯(lián)在一起,外表看上去亂糟糟的,里面卻是個嚴絲合縫的獨立小天地。

    王鎖扣住在三棟房第一棟的第一間房里,那是機修廠的職工宿舍。從那間房的門窗,可以清楚地看到小菜園的動靜。王鎖扣并不總盯著那里看,也不擔心有人偷他的菜。那些年,老百姓的生活并不富裕,但社會風氣還是比較好的,沒人惦記他的那點勞動成果,就是園子里的西紅柿紅透了,不經(jīng)他同意也沒人會闖進去摘一個吃。實際上,小園子里的蔬菜,他一個人吃不完,也來不及吃,多半都送工友了。只有一樣東西是舍不得送人的,那就是南瓜。他每年都要留下十來個南瓜存放在宿舍里,每隔十天半月就殺一個,每頓飯都有南瓜吃。

    王鎖扣開了這個頭,廠里有些人也跟著他學,在老鴉渠畔開地種菜,零零星星地沿渠扎起一個個籬笆圈,但圈起的小塊菜地都不及王師傅的園子大,地里的菜也不如王師傅的菜長得好,但人們卻上了癮,越弄越有心勁兒。小菜地不僅給人帶來了快樂,調(diào)劑了枯燥的生活,還可以經(jīng)常吃到自種的綠色蔬菜,不施化肥,不打農(nóng)藥,對人的身心健康大有益處,對于生活比較困難的家庭,還真可以省出一筆菜金。凡此種種,都說明王鎖扣師傅開的這個頭是很得人心的。

    當時的機修廠領導是比較開明的,有人把私開菜地的現(xiàn)象反映上去,領導卻說,那條渠沿畔荒著也是荒著,連葦子都長不好的破地,能長出綠葉菜來,方便了群眾,這是好事嘛!

    領導點頭,原先觀望的那些人顧慮沒了,紛紛到渠沿尋合適的地塊,然后像前邊的人一樣,找些枯枝敗木、鐵絲毛氈等把籬笆扎起來。這些園子看上去像鳥巢,很多這樣的鳥巢串在一起,形成了綿延幾里的一道奇特的景觀帶。

    加入這道風景線的百姓,后來擴充到了相鄰的一些廠子和單位。那段時間,有人細數(shù)過,老鴉渠畔的小塊菜地一共有一百三十四塊,它們的主人,認識的或不認識的,都是王鎖扣師傅的追隨者。

    那時候,老鴉渠流經(jīng)的這片區(qū)域是所謂的城鄉(xiāng)接合部,還沒有形成真正的社區(qū),不斷有新的單位和企業(yè)搬來,占據(jù)那些空置的荒灘地。這個城市擴張的過程持續(xù)了好多年。

    老鴉渠是這個區(qū)域唯一的地面水系,它在北灣那里大幅度地拐了個彎,擦過大多數(shù)新建單位的圍墻,朝西邊的曠野奔流而去。遠方地勢低,呈藍紫色,迷蒙一片,像個大湖。

    老鴉渠畔種菜的好光景大約持續(xù)了三四年,就衰落了。

    直接的原因是渠的上游遷來一家皮革廠。這家廠子把洗皮子的黑水排到渠里,渠水一夜之間就變渾變黃變臭了。臭味到處彌漫,很嗆鼻,刺激人的呼吸系統(tǒng),招來一片聲討,大家都說這個污染環(huán)境的廠子不應該落腳在渠的上游,應該搬到遠處的戈壁灘去。就在大家忙著抗議皮革廠排污破壞環(huán)境的當口,王鎖扣放棄了他的渠畔菜園子,悄悄地另找了一塊菜地。

    王鎖扣看得很清楚,渠畔種菜長久不了,即使沒有上游污染,隨著城市發(fā)展和擴容,這條渠會被統(tǒng)一規(guī)劃,不可能一直這么亂糟糟地存在下去。沿渠兩岸的那些籬笆圈子,王師傅自己看著都堵心,實在是太難看太礙觀瞻了。

    果然,新市區(qū)的建設規(guī)劃很快就下達并且付諸實施了。老鴉渠改名為“碧流溪”,社區(qū)的名稱也跟著成了“碧流溪新區(qū)”。規(guī)劃中的碧流溪流域,將被打造成集綠化、園林、休閑為一體的新區(qū)景觀帶。

    王鎖扣的新菜地在東梁坡上,那是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東梁坡屬天山山脈的緩坡地帶,地勢高出碧流溪新區(qū)數(shù)十米,綿延幾十里,直通遠方淺山,植被稀疏,人煙少見。城市在山坡下星羅棋布,車水馬龍,坡上卻寂無聲息,鳥兒的叫聲都是有一聲沒一聲的,零落而寂寥。

    東梁坡在碧流溪新區(qū)這一段是很陡直的地形,差不多有十幾層樓高,勢如刀切,很難攀登上去。王鎖扣找到一條隱蔽的通道,輕而易舉地就上去了。

    他看中的那片地,在小路西側(cè)約有百十步距離的一處灌木叢里,差不多快到梁坡崖畔沿上了?;牡氐拿娣e至少有渠畔菜園子的八九倍大,他要不了這么多,只開了不到一半的面積。地是黃土地,不含砂石,土層很厚,施點基肥,不愁長不出東西。最關鍵的是,這里有水。

    灌木叢往東,數(shù)步之外,有股褲帶水從遠處的一片殘墻斷壁中蜿蜒而來,在雜草間明滅著,最后流到一個碉堡一樣的水泥建筑里。王鎖扣知道那片殘墻斷壁是個廢棄的磚廠。能看到的建筑物還有兩處磚廠和一個蛭石廠,它們都在很遠的地方,快到博格達山山腳下了。

    王鎖扣決定在灌木叢里開地的時候,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里藏著五座墳包。這是他原來沒有想到的情況。五座墳都被紅柳、梭梭、野薔薇、鈴鐺草、駱駝刺、野枸杞等遮掩著,看樣子很久沒有人來祭掃過了。他對幾個墳頭鞠躬、作揖,一一打招呼:

    “對不起,打擾了!”

    他以后經(jīng)常對這幾座墳頭說這樣的話:

    “啊,對不起啊,打擾了,打擾了!”

    這些埋在地下的陌生人不足以讓他改變主意。他喜歡這個地方。

    這個地方實在是好,安靜,空曠,鳥兒的叫聲明亮而空靈,空氣里滿是艾蒿草的氣味。一抬頭,就能看到藍色的遠山,還有水晶一樣閃光的博格達雪峰。

    回過頭往崖畔下看,也很壯觀。人間城郭,繁華街市,藍煙蒙蒙,盡收眼底。

    王鎖扣找了根塑料管子,連上了那條褲帶水,把水引到新開的地邊。他在地塊的西側(cè)用廢磚廠的殘磚剩料搭了間窩棚,窩棚里支了張行軍床,累了可以在棚子里休息。

    種這塊菜地的頭一年,他抽空給五座墳頭整了容。把墳包上的雜草除掉,豁洞填上新土,讓它們變得像新墳一樣。這五座墳都有墓碑。四塊是石材的,上面的字不是鐫刻上去的,而是書寫的,時間長了有些模糊。能認全的只有兩座,一個是“顯考王俊才大人之墓”,下面是“子端成端果立”。另一座是“顯考妣陳江郞萬月娥大人之墓”,“子忠良忠誠立”。認不全的那兩座,一座只有一個“楚”姓,其他字跡駁蝕得看不清,另一座只有一個“瀾”字,應該是名,不是姓氏。

    還有一塊木質(zhì)碑,像只倒插的船槳,完全枯朽了,輕輕一碰,粉一樣往下掉木渣。王鎖扣估摸,這墳頭下的人死了至少有一百年了。

    只有能認全字跡的兩座墳有人祭掃過,這是從墳頭碑前的花圈殘架看出來的。紙花零落,全都褪了色,推算一下,至少是三五年前供獻的物事。

    王鎖扣是個膽大的人,機修廠的人都知道他不怕死人,但他比較迷信。他覺得人家在這里睡得好好的,你闖了來,是不速之客,得獲得人家認可,得盡點禮性。為此,他認真準備了一些果品、鹵制品和點心,在每座墳前擺一個供盤,放上供品、筷子,再放上酒杯。他特意開了一瓶“古城大印酒”(這是很貴的酒,奇臺“古城”酒系列中的極品),給每個墳頭畢恭畢敬地敬了一杯。

    他大聲說:“南鄭草民王鎖扣,給各位父老尊長敬杯酒!從今往后,我要來和你們做伴了,不到之處,希望你們原諒,多包涵包涵啊!”

    他覺得墳頭下的人能聽到他說的話。

    他喜歡喝點酒,有時候把酒帶到梁坡上喝,喝高興了就給每座墳頭敬上一杯。他喊他們“老哥老嫂”,還跟他們說話,像拉家常一樣。有時,干活累了,他就在窩棚里過夜,在行軍床上一睡到天亮。

    以前跟隨他種過渠畔菜地的工友,有的跟著他到崖畔菜地看了看。那幾座墳讓他們望而卻步,來時還想學王師傅上梁坡種菜,看了現(xiàn)場,立刻打消念頭。東梁坡上是舊戰(zhàn)場,光是軍閥盛世才和馬仲英血戰(zhàn),就在梁坡扔下了幾百具死尸。這種白骨累累、鬼火亂閃的地方,只有王鎖扣才敢來開荒種地。

    王鎖扣聽從了機修廠幾個老工友的建議,在西陸街上擺起了菜攤。老工友說,你種菜不能總是送人??偹腿?,別人也不好意思要。反正你已經(jīng)退休了,還是擺攤賣菜吧,生意錯不了。

    他的崖畔菜地種什么菜都長得好,無論綠葉菜,還是根莖菜、掛果菜,都有很好的賣相,人們都搶著買他的菜。他從不缺斤少兩,不跟人為一毛兩毛錢爭來爭去,也不自我標榜,說他的菜從來沒用過化肥農(nóng)藥,施的肥都是他積的肥,真正的農(nóng)家肥有機肥,是地地道道的綠色菜。這些不用他自己講,早有人替他宣傳做廣告了。

    他的菜攤早先擺在西陸街的一個街角。這里有兩棵沙棗樹,離機修廠大門很近。旁邊有間羊肉鋪,還有個馕鋪。開馕鋪的叫尼牙孜,開羊肉鋪的叫索朝貴,一個維吾爾族,一個撒拉族,都是機修廠的老工人,退休后做生意貼補家用。他在兩棵樹和兩間店鋪間的空地上把新鮮蔬菜擺上,要不了多久,就會被一搶而光。買菜的人有一半是機修廠的,熟人,但大家愿意花點錢買王師傅的菜,他的菜吃著放心。

    王鎖扣在這個街角擺攤擺了兩三年。城管不讓隨便擺攤了,他就和尼牙孜、索朝貴一起轉(zhuǎn)移到相鄰的南冠街上。那邊有個巷子,叫“西疆月巷”,長約二百米,寬約十二三米,是碧流溪新區(qū)統(tǒng)一規(guī)劃的集貿(mào)市場所在地。巷子兩邊各類店鋪、飯館、小吃店、攤鋪一個挨著一個,藍煙彌漫,人頭攢動,很是熱鬧。賣菜的地攤擺放在巷子尾閭地帶,是個丁字路口,這里相對清靜些。王鎖扣喜歡這個地段,站在這里,能清晰地看到東梁坡崖畔的菜地。這里有個棲霞面包店,是一對年輕夫妻開的,店面不大,就在菜攤對面,從店里飄出的那股甜甜的香味兒讓他心里暖融融的。面包店旁邊,是悅?cè)钠媾_拌面館。悅?cè)婕拭C民勤,家在奇臺縣北道橋子,自稱是“鎮(zhèn)番駝隊領房子的后代”。領房子其實就是帶隊的,他偏要說得讓大家聽不懂,以顯示自己確是鎮(zhèn)番后裔。他說鎮(zhèn)番人先輩都是軍人,他家祖上在軍隊里就是廚師,火頭軍,擅長做面食,所以,他的面食天下無雙。門上的廣告有點大言不慚,不過他的奇臺過油肉拌面貨真價實。王鎖扣喜歡吃悅?cè)昀锏倪^油肉拌面,雖貴點兒,味道卻非常正宗。

    與悅?cè)杳骛^緊鄰的是瀏陽蒸菜館。店主王緒壽,四十歲上下,人很斯文,面皮白凈,瘦瘦的,說話慢條斯理,一口濃濃的瀏陽北盛腔,言談舉止像個知識分子,一點不像開飯館的。他的蒸菜是巷子里的一絕,每天只蒸三百二十碗,賣完關門。

    蒸菜館另一側(cè),是萬春來的春來魚莊。萬春來是四川萬州人,主營萬州烤魚,生意也很紅火。

    還有吉木薩爾小伙古海的北庭大盤雞館,專營大盤雞。盤子很大,比一般大盤雞店的盤子至少大出一倍,燉的洋芋又沙又甜,量足味美。他的大盤系列還有大盤鵝、大盤魚、大盤紅嘴雁,可配寬帶拉面。他還兼營黃面、釀皮,配料獨特,自稱“機密黃面”,比著名的米泉羊毛工的黃面還要地道。

    古海有個賣烤羊肉的朋友艾里蓋希,三十來歲,南疆阿克陶人。他沒有鋪店只有攤位,烤肉攤一直擺在古海店門口一側(cè)。烤肉槽子旁邊,擺著兩棵大桶栽的無花果樹,綠意盎然。艾里蓋希長相英俊,眼光明亮,表情豐富,兩撇漆黑的小胡子,看著親切。

    艾里蓋希是個音樂愛好者,尤其熱愛印度和巴基斯坦的電影歌曲。他有一套不錯的音響設備,一邊做生意,一邊聽音樂,陶醉其中,眉飛色舞。

    古海說,有艾里蓋希的烤肉和音樂,我的生意也紅火了,我們相互照應,這叫雙贏。

    艾里蓋希說,我跟古哥在一起,每天的日子都很快樂。

    他最愛說一句阿圖什民歌歌詞,有時用維吾爾語說,有時用漢語說,說的時候揮手昂頭如同演說。

    這句話是:“除了死,剩下的都是歡樂。”

    王鎖扣覺得這是句大實話。

    王鎖扣在西疆月巷確實感到很快樂,幾個店主現(xiàn)在都成了他的忘年交朋友。他對巷子有了感情,經(jīng)常心里說,幸虧擺上了菜攤,讓他過上這樣愜意的日子,遇上了這些有意思的人。

    這幾個小飯館小攤店,王鎖扣都挨著光顧過。攤子上的菜賣完了,想吃點啥,抬腳就進去一家。大家都喜歡這個上了年紀、和善親切的人。

    王師傅最喜歡的,還是忽胖子的雜碎店。

    忽胖子叫忽天庭,塊頭大,紅臉,酒糟鼻子,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跟王鎖扣年紀相仿,為人直率。雜碎店主是他,忙的卻是他的大女兒和大女婿。他是個甩手掌柜,只要遇上聊得來的人,可以賠上酒菜,跟人聊個徹夜不休。

    忽胖子不缺錢,他家的老屋院拆遷的時候,由于位置好得到好幾百萬的補償款。在碧流溪新區(qū)最好的居民小區(qū)里住著,他覺得太冷清、太無聊了。兒女各奔東西,老婆子成天打麻將,根本不著家。從前的鄰里朋友,死的死搬的搬,幾年聚不了一回。忽胖子過得無趣,決定重新?lián)炱鹚睦媳拘小_雜碎館。

    王鎖扣喜歡吃這家店的雜碎,羊雜、豬雜樣樣有,鹵的、燉的、炒的。他最喜歡兩樣,一是雜碎湯,兩種,豬雜湯和羊雜湯,肝腸肚肺都收拾得很干凈,調(diào)料獨配,久燉入味;二是爆炒雜碎,用辣皮子炒,火候掌握得好,吃起來妙不可言。鹵制品也不錯,牛羊頭蹄,豬肚肝,味道上乘。王鎖扣有時專來買鹵羊頭、羊蹄、牛筋,打包拿回家下酒。

    忽天庭給他的雜碎店取了個文雅的名號:望博雜碎店。說從巷子往東邊望,就能望到博格達峰,所以叫“望博”。

    碧流溪新區(qū)好多街道鋪店的名號都很文雅,“西疆月”“蔥嶺”“西陸”“南冠”“北冥”,都是從唐詩宋詞中借來的,比如“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多有詩意,比那些洋名兒,什么“荷蘭小鎮(zhèn)”“維多利亞新城”之類高雅多了。

    王鎖扣把攤子上的菜賣完,肚子餓了,最先想到的是進望博雜碎店?!独夏陥蟆飞侠险f雜碎膽固醇高,最好不要吃,但他忍不住,一來二去就和忽老板成了好朋友。

    忽老板店里有間臨街的休息室,里面有一張長沙發(fā)、兩把椅子和一張茶幾。他喜歡在這個小空間里和王師傅喝酒聊天。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你一杯我一杯,居然聊得十分投機。

    通過閑聊,忽天庭把王鎖扣的基本情況摸得很清楚了。這個王師傅,老家南鄭,出身南鄭城關菜農(nóng)世家,十八歲從軍,當過五年工程兵,后來復員到橋工隊,稍后到筑路機修廠,是機修廠的建廠元老,在這個廠子當木模工,直到退休。

    機修廠初建時的情形,忽老板還有印象。那時這一帶是戈壁沙灘,機修廠的先遣人員住了整整兩年帳篷后,才有了鋼筋水泥結(jié)構(gòu)的廠房車間。

    他還了解到,王師傅早前結(jié)過一次婚,后來離了,一直沒有再婚。

    忽老板把王師傅的基本情況摸清后,覺得這個人是個合適的人選。

    忽胖子跟王鎖扣說:“王師傅,我想去看看你的菜地。”

    王鎖扣說:“要爬坡呢,一百多層臺階,跟爬華山道差不多,你這么胖能爬動嗎?”

    胖子說:“我的三高比較嚴重,就得多走路鍛煉。我想多活幾年,跟老哥你天天喝酒聊天?!?/p>

    他比王鎖扣小三個月。

    上東梁坡要從新區(qū)群藝館院子穿過。王鎖扣把看大門的郭顯成也叫上。老郭是機修廠的翻砂工,是王鎖扣的老朋友,退休后閑得難受,兒子托人幫忙,給他找了個看大門的事做。

    通梁坡的小路在梁坡裂開的一個豁口間,五十五度斜角,有點陡,一路雜草葛藤,攀爬不便。王鎖扣開挖出百十個臺階,比原來的草薊路好登多了。

    三個老漢爬到坡上,忽胖子累得氣喘吁吁。

    老郭頭來過好幾次了。忽胖子頭次看王師傅的菜地,面積差不多有一個籃球場大,各種菜都有,蓬蓬勃勃,正值盛季。胖子不住地夸王老哥能干,不愧是菜園子世家,這么大塊地一個人種,真是了不起。

    他放眼看了看四周,城市和曠野,開闊而蒼茫,就又夸老哥選的這個地方真是好,視野寬廣,讓人心曠神怡。他是個喜形于色的人,一激動就要抒發(fā)一下胸懷,說人還是要登高臨遠,經(jīng)常來這樣的地方看看,心情立馬不一樣,老窩在小巷子,人擠人人看人,熙熙攘攘,喧嘩嘈雜,時間久了,光是油煙都把人熏成臘肉了。

    王鎖扣愛聽忽胖子說這樣的話。他選的這片菜地,機修廠幾個老朋友都說好,忽胖子這么夸,他很高興。

    王鎖扣有個想法,死后就埋在這個地方。這個想法是什么時候產(chǎn)生的,他說不上,卻越來越堅定了。人總是要死的,圣人草民都一樣,自己就是一個普通模工,能埋在這樣一個地方,算是燒高香了。

    他這個想法從沒跟人說過。

    老郭頭說,他聽來一個小道消息,野馬風流集團的老板杜國勝已經(jīng)出資把東梁坡中段一萬五千多畝地買下了,要建西游記風情園和高爾夫球場。

    老郭對王鎖扣說:“如果開工,你這菜地能不能種長還是一說。”

    王鎖扣說:“我快奔七十的人了,也沒想一直種下去,不讓種了就歇著唄?!?/p>

    忽胖子說,杜國勝這樣的強人真要干什么事,雷厲風行,不會拖泥帶水。這個世界真是變得太快了,城市翻天覆地,日新月異,一兩個月不出門好多地方就不認得了。碧流溪新區(qū)的發(fā)展就是個最好的例子,前前后后不過三四十年,戈壁荒灘變成現(xiàn)代新城了。

    他還說他小時候老鴉莊子不過二十幾戶人家,一年看不上兩三回電影,看個病得跑幾十里,村子里連個會看頭痛腦熱的人都沒有。跟今天的碧流溪新區(qū)比,真是云泥之別??!

    他可以說“天壤之別”,大家都聽得懂,但偏要說“云泥之別”,以顯示自已不是粗俗之人。

    幾個老漢感嘆了一陣世事的滄桑巨變后,注意力轉(zhuǎn)移到灌叢之間的墳墓,轉(zhuǎn)向研究起五座墳包的殘碑來。忽天庭認真地把各碑看了一遍,說朽木碑的主人有可能是民國時期跟王高升一起燒迪化商街的陜甘哥老會黨人,后遭彈壓犧牲,被黨人秘密掩埋在東梁坡上,木碑上無字,僅僅做個記號,主要怕官府追查。這個說法他是聽老輩人說的,不敢肯定這個木碑就是為這個人立的。另外四座,兩座殘字碑,十有八九是勘探隊的人留下的。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有支勘探隊在老鴉莊旁邊駐扎過幾年,后來遷走了。忽天庭對那支勘探隊還有點印象,那是一群年輕知識分子,戴眼鏡的人多,趕上饑荒年代,有的人沒有撐過去。村人親眼見過,白布裹著的人在擔架上躺著,被人抬著往梁坡上送。兩副薄木棺材先等在崖畔上,紅得扎眼??隙ㄔ诨砜谛÷讽斏?,不會遠埋,說不定這兩個墳包就是。

    他還說那時老鴉莊子這一帶人煙稀少,幾個村子各有自己的墳園,當?shù)厝瞬粫敼禄暌肮?,死了都進家族墓地,埋在梁坡上的只能是外鄉(xiāng)人。

    忽胖子只是推測,或叫猜測。墓碑下的人從來沒人來祭掃過,沒人理會他們的來處,搞清他們是什么人沒有任何意義。

    對王鎖扣來說,墓碑下的人是什么身份,一點都不重要,不管他們是誰,現(xiàn)在都是他的高鄰。

    忽胖子還是有點傷感和糾結(jié),說無字碑和殘碑就算了,那兩座字跡清晰的碑應該是葬下沒多久的,他們的親屬居然也不來燒燒紙磕磕頭,太不像話了!

    王鎖扣說:“他們的親屬可能各有自己的難處,不是不想來,是來不了。世事難料,活人不易,意外的境況誰家都可能碰上。”

    老郭頭對忽胖子說:“這種事情有啥想不通的?我死了,兒女可能清明節(jié)來燒把紙,十年二十年過去,還來不來掃墓就難說了!孫子輩更不要指望,他們認識你是誰?”

    忽胖子哼了一聲,說:“我可能還不如你,我要死了,逢清明、重陽節(jié)、寒食節(jié),兒女都不一定來,他們只認錢,錢是他們的祖宗!”

    老郭頭說:“現(xiàn)在祭掃過不了三代,有的人連三代都沒有,估計我老郭就屬這種情況。”

    王鎖扣想笑卻笑不出來,老郭頭有牢騷他是理解的,忽胖子看上去油光滿面卻也是一肚子怨氣。閑聊中憋不住,忽胖子曾給他吐過兒女不孝的苦水,幾百萬拆遷補償款,你爭我奪,反目成仇,現(xiàn)在互不來往,只有大女兒還能與他齊心協(xié)力把望博雜碎店經(jīng)營下去。經(jīng)營這個館子,父女也是有約在先,利潤分成,分得水清。

    來的時候,忽胖子特意帶了酒菜。三個老漢坐在窩棚里,邊喝邊聊,感慨很多。天氣很好,晚霞滿天,整個城市都讓霞光染紅了,群山、雪峰、荒野一派輝煌,這樣的景色不多見,他們屏聲息氣,感動了好一陣子。

    忽胖子說:“我真得減肥了,從明天開始我每天走一萬步,只能多不能少,我到世上來一趟不容易,不能匆匆而過,得讓自己多活幾天!”

    老郭頭說:“掌柜的這么說,我也得振作起來,我練太極拳呢,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想要身體好這么下去可不成!”

    王鎖扣說:“我種菜也算鍛煉,但是不種菜的時候多,往后也跟你們一起參加體育活動吧?!?/p>

    他們還想看看傳說中的鬼火。酒喝完了,晚霞一點點消退,夜幕上一彎新月高懸,月光溫柔,四周很靜,雖然坡下的城市人聲喧嘩,崖畔上面還是一片寂靜。三個老漢沒有下坡,一直眼巴巴地等著,想看那片幽藍幽藍的星星滿地奔跑閃爍。

    王鎖扣的菜攤來了一對母女,母親大約五十出頭,女兒三十歲上下。她們要買荊芥、西紅柿、菜瓜。蹲下挑菜的是女兒,母親笑瞇瞇地站在一邊看,懷里抱著一只小白狗。王鎖扣的顧客差不多都是熟人,這對母女他第一次見。母親不胖不瘦,頭發(fā)梳得很齊整,五官端正,是個干干凈凈的半老太太。女兒偏瘦,看上去有點憔悴,但是禮貌周到,挑菜的時候,總叫他大叔,嘴甜,而且不斷找些話頭和他說話。

    王鎖扣菜攤上的西紅柿有兩種:紅柿子和黃柿子。跟別的攤上那種硬邦邦的西紅柿不同,他的西紅柿個大,味甜,尤其是黃柿子,現(xiàn)在菜市上很難見到了。他的菜攤被搶買最快的就是西紅柿。

    母女倆沒搶上西紅柿,離開的時候,讓他明天務必給她們留兩公斤,最好是黃西紅柿。

    第二天,王鎖扣專門摘了幾斤黃西紅柿給她們留著。母女倆這回來得早,如愿以償。

    這以后母女倆幾乎天天都來,母親懷里總是抱著那條白色小狗,笑瞇瞇的,女兒總要跟大叔聊幾句。王鎖扣是個隨和慈善的人,對誰都笑臉相迎,他喜歡跟有笑容的人打交道。他喜歡這對母女,就連小白狗也喜歡。小狗叫“臭臭”,卻很干凈。這一家人,都干干凈凈。

    王鎖扣沒看出來這母女跟忽胖子有什么關系,他怎么也想不到忽胖子要給他當媒人。

    為了促成這段姻緣,忽胖子很沉得住氣,一直不告訴王鎖扣,那母女倆是他的親妹子和親外甥女。他自己一家子人鬧得分崩離析,卻有閑情逸致管老妹子的閑事。

    忽胖子想開了,要去澳大利亞和新西蘭旅行,說要趁著腿上還有力氣去看看世界。以前只知道出力流汗,沒有活明白,連北上廣都沒去過,這回干脆去個遠的,以后再去俄羅斯、南美洲和非洲,國內(nèi)的好地方先往后放放,環(huán)游世界,得只爭朝夕。

    他說,他苦口婆心,總算把老太婆說動了。又說,二十四人的團,康輝旅游公司組團,團員都是熟人,可以互相照應。

    他眨巴著眼笑著對王鎖扣說:“我把我妹妹和外甥女也報上了,團費我出,讓她們開開眼界!”

    王鎖扣說:“反正你有的是錢,帶上她們理所當然,也給自己積功德。”

    忽胖子還是滿臉笑,說:“你跟她們也算認識了,她們說:‘我們走了,臭臭怎么辦?我說好辦,可以交給王師傅。她們都說臭臭認識你,讓你代看半個月,她們最放心?!?/p>

    王鎖扣這下明白了,原來那母女倆是忽胖子的至親。

    他只好應允下來。再說,他確實喜歡那只小白狗,母女倆給他的印象也不錯。

    小白狗已經(jīng)十一歲了,相當于人的八十歲,不像以前那么好動了,總喜歡讓人抱著,也不太喜歡吃狗糧。王鎖扣發(fā)現(xiàn)臭臭喜歡吃雞肝羊肝,就每天煮肝,切成小塊,一塊一塊給它喂,它的食欲明顯增加。夜里,臭臭喜歡偎著他睡,像個孩子一樣。他帶著臭臭上過幾次梁坡。快十月了,菜地收獲完結(jié),臭臭陪他收了最后幾個南瓜。二十天過去了,忽胖子和他的妹妹及外甥女回來了。

    這年他已經(jīng)搬進了廠子的集資房,不在三棟房住了。忽胖子領著母女倆來找他,在家屬區(qū)樓群里轉(zhuǎn)了一個小時才把他住的新樓找到。他們來接臭臭,同時也向他表達謝意。

    母女倆帶了一兜東西,都是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好東西,有魚油、馬努卡蜂蜜、蜂膠、牛初乳含片,全是給他補身體的。臭臭讓他帶了二十天,不但沒有瘦,還變精神了。母女倆感激不盡。

    忽胖子也給王鎖扣帶了一樣新西蘭特產(chǎn),鹿鞭,臨走時偷偷地放在了他的床上。

    忽胖子看出來了,他的妹子忽天闕對王師傅的印象非常好,外甥女對他也有很好的評價。他覺得條件成熟了,該跟王師傅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其實,王鎖扣已經(jīng)隱隱覺察到了。

    這天晚上 ,忽胖子把他邀到了望博雜碎館,兩個人又喝上了。忽胖子先說了一陣此次大洋洲之行的感受,真是開了眼界,說老哥以后也應當跟人組團去這些地方看一看。

    王鎖扣笑笑,說,“我不像你,沒有多少閑錢,去不了那些地方,以后不種菜了就去蘇杭或者云貴川看看。”

    忽胖子說:“你這觀念太落后了!旅游的不一定都是有錢人,如今窮游的人多得很,再說,你老哥也不缺錢,到大洋洲也花不了多少錢,這邊的冬天正好是那邊的夏天,不影響你種菜?!?/p>

    說著說著,他話鋒一轉(zhuǎn)說起了他的妹妹,說他和妹妹感情很深,他四十歲時得過一場大病,需要他妹妹獻血,她二話不說,兩次緊急獻血,這是骨肉深情。

    忽胖子又說,他妹妹人好,性格溫和,心地善良,嫁的人也挺好,妹夫跟她是師范同學,斯斯文文,很會體貼人、照顧人,四年前得了病在小縣城醫(yī)院耽誤了兩天,轉(zhuǎn)到大醫(yī)院去已治不了了,就這么走了,他妹妹幾年都緩不過來。他把她從郊縣接過來,現(xiàn)在跟她女兒曉晴住一起,經(jīng)常有人開導,精神好多了,臉上慢慢又有笑容了。

    忽胖子抻一下胖臉,說:“王老哥,我家天闕說你有點像我過世的妹夫,她看你覺得親切,愿意同你來往,加深了解。你給我個痛快話,愿不愿意同我家天闕往前發(fā)展一下?”

    王鎖扣不知道該怎么說,覺得胸口有點堵。

    忽胖子有點失望。王鎖扣沒有給他熱烈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

    “我是不是讓你為難了?。俊?/p>

    王鎖扣苦笑了一下,說:“有個情況我應該告訴你的,拖著沒有說,怪我?!?/p>

    忽胖子緊著臉,說:“啥情況?”

    王鎖扣說:“我是個廢人?!?/p>

    忽胖子瞪大了眼。

    “啥意思?啥是個廢人?”

    王鎖扣把忽胖子的禮品摸出來,往他前面一推,說:“謝謝你啊,這東西我用不著,你留著吧?!?/p>

    杜國勝的萬畝荒坡開發(fā)計劃并沒有大張旗鼓地搞起來,只找了一些臨時工在荒地上植樹。遠處的磚廠和蛭石廠開始拆除,植樹先從東邊植起。王鎖扣估計,野馬風流集團的綠化荒坡計劃,實施到他這塊崖畔菜地,至少還得三五年。

    他不想閑下來,還是想繼續(xù)種菜。

    他積了一冬的肥,新翻的土地黑油油的,在陽光下蒸騰著熱氣,施上肥,有股很好聞的泥土香味散發(fā)出來。這股香味和荒野的艾蒿草氣味混合在一起,讓人陶然欲醉。播種的時候,他多播了一壟西紅柿種子,多半是黃柿子。他還記著那對母女對他的叮嚀,讓他多種一些黃西紅柿。

    積雪消融后,幾個墳包又出現(xiàn)塌陷的孔洞,他抽出時間培上新土。這些高鄰和他相處好幾年了,夜里替他值守,從沒給他添過任何麻煩。他們的宅子不能跑風漏雨,這是他對高鄰起碼要做的事情。

    最早面市的菜是半春蘿卜。這種傳統(tǒng)小菜早沒人栽種了,王鎖扣還是種。他知道有人喜歡這種過時的菜,上了點年紀的人尤其喜歡,他們有懷舊情結(jié)。

    他的半春蘿卜是粗洗過的,鮮嫩可愛,早早就被搶光。

    半春蘿卜打頭,不同品種的菜源源不斷上市。買他菜的人他都認識,包括那對母女。他和忽天闕的緣分不到,成不了一家人,并沒有影響他們的往來。她們還來買他的菜,還是帶著小白狗臭臭。小狗每次都要讓他抱一抱,有過二十天的朝夕相處,小狗記牢了他,看到他兩眼就晶亮晶亮的,滿含深情,在他的懷里不停地伸舌頭舔他。

    和忽天闕沒有談成戀愛,也沒有影響他和忽天庭的友情,兩人還是隔三岔五聚聚,有時還叫上老郭頭。王鎖扣在機修廠的那幾個老工友參加過一回這樣的聚會,一來二去,也和忽胖子有了往來,大家年紀都差不多,抱團取暖,在一起地北天南的有話說。

    忽胖子也弄清楚了王鎖扣為啥說自己是個廢人。

    王鎖扣三十歲那年,跟筑路隊到南疆野外作業(yè),出了工傷事故。受傷的三個人中他傷勢最重,人最后救活了,卻落下了殘疾。

    忽胖子想起自己送的那支鹿鞭,有些愧疚,讓王老哥原諒他的冒失。他還從老郭頭和那幾個老工友那里聽到另一些事。

    王鎖扣說廠子是個窮廠,為他的傷已經(jīng)竭盡全力了,不能再提額外的要求。工傷是命中注定的劫難,躲不掉的,不能把責任都推到廠里。

    他這個態(tài)度讓當時的廠領導非常感動,說王師傅不愧是建廠元老,人好,覺悟高。

    王鎖扣出院后,休息了一段時間,請假回了趟老家,跟小他五歲的妻子辦了離婚手續(xù),她還年輕,不能讓她跟自己守一輩子活寡。發(fā)妻哭得死去活來不愿離,但他離意堅定,毫不妥協(xié),還說服了親友做勸說的工作。妻子認為他絕情,一氣之下辦了手續(xù),不久后改嫁。事后有族人暗示過他,前妻哭死哭活不過是做做樣子,其實早就紅杏出墻了,野男人就是她改嫁的那個人。

    王鎖扣是一個很能隱忍的人,心里疼就喝酒,但喝酒也是節(jié)制的。酒只是起一種中和作用,他從不喝醉,也從來沒有人看到過王師傅醉醺醺的樣子。

    忽胖子知道了他的這段經(jīng)歷,替他鳴不平,他這么好的一個人,長得也精神,居然打光棍,順帶又罵他的前妻不守婦道。

    王鎖扣不讓他罵。事情都過去幾十年了,愛恨隨風,早就吹得無蹤無影了。

    “我沒有恨過她,畢竟她還給我留了一條根呢?!?/p>

    忽胖子好半天才明白過來是什么意思。

    原來王師傅并不是無后,他有個兒子,判給了他前妻,一直在老家。忽胖子覺得王師傅的一生,真夠離奇曲折的。

    王鎖扣辦離婚的時候兒子不到一歲,族人不主張他帶走這個孩子,兒子最后歸了前妻。

    忽胖子替王鎖扣算了一下這兒子的年齡,應該有三十多歲了。

    他問王鎖扣:“后來你們父子相認了?你怎么肯定他是你的根?”

    王鎖扣說:“他長得像我,錯不了,是我的兒子?!?/p>

    忽胖子忍不住又去問郭師傅。老郭頭說,王鎖扣這人太忠厚,每年都要給前妻和兒子寄錢,老了以后寄得更勤了。他前妻老了境況不好,丈夫沒有活過五十歲,得癌癥死了,她的身體也每況愈下,痛風、骨質(zhì)疏松、精神抑郁,幾種頑疾攪在一起,日子過得很凄惶。

    忽胖子跟王鎖扣當面落實了一下,還真有這么回事。王鎖扣不回避,說他現(xiàn)在跟兒子的聯(lián)系比以前多了,錢也確實寄一點給前妻,畢竟是兒子的生母,遇到難題了,處境不好,幫襯一下是應該的。

    他還透露,兒子在老家是搞基建的,帶著一支建筑隊,想到邊疆城市承包些工程,問他這邊有沒有發(fā)展的機會。

    王鎖扣想讓忽胖子幫忙找些關系,給他兒子承接個項目。他跟西疆月巷的幾個年輕人也講了,跟老郭頭和廠里的老工友們都打了招呼,請大家?guī)蛶兔?。他沒有別的路子,只能求這些朋友和街坊鄰居,大家都是平頭百姓,沒有過硬的關系和人脈,能不能幫上忙他心里也無數(shù)。

    這天王鎖扣在菜攤上又見到忽天闕和曉晴了。她們來買茴香,準備包餃子吃。小白狗見到他,眼睛立刻亮了。他從天闕懷里接過臭臭,發(fā)現(xiàn)狗兒的肚子有點異常,好像比平時鼓了一些,仔細看,小家伙連頭都懶得抬,簡單地舔了他一下,就偎在他懷里一動不動。

    他對忽天闕說:“忽老師,狗狗沒精神,是不是得啥病了?”

    忽天闕的眼睛有點濕潤了,說:“它是老了,我?guī)焓炅?,從來沒有這樣過,它不想動了?!?/p>

    王鎖扣摸摸小狗肚子,說:“好像有點腹水。這樣的情況有幾天了?”

    忽天闕沒忍住眼淚,一邊摸出手帕擦拭眼睛,一邊說:“小臭臭沒幾天日子了,我心里刀割一樣疼,它陪了我十幾年,沒想過有一天它會離開我?!?/p>

    王鎖扣以前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小狗,知道一般狗狗的壽命也就是十二年上下,一旦出現(xiàn)腹水,狗狗的生命就差不多到盡頭了。

    他不想這么直接地說,想安慰一下這個悲傷的女人。他說臭臭還不到最后的時刻,它還會陪她一段時間。就是真離開她了,它也是一只幸運的狗狗,主人這么愛它,它到世間來一趟也不虧。

    他說:“忽老師,想開點吧,生老病死,想透徹了就坦然了?!?/p>

    這些話有點像大道理,他也感到奇怪,怎么就跟一個當老師的知識分子說這些話。忽老師很認真地聽,淚眼婆娑地點頭。她需要有人安慰。

    王鎖扣看慣了忽天闕的笑臉,這么悲傷的面容還是第一次見。不笑的忽老師楚楚動人,讓他心生感動。

    一個多月后臭臭死了,這消息是曉晴跑到西疆月巷來告訴王鎖扣的。她說媽媽抱著臭臭哭得不行,得想辦法趕緊把狗兒葬了。她想把臭臭埋在小區(qū)的草坪里,但是小區(qū)的草坪根須結(jié)成厚網(wǎng),鐵鍬鎬頭根本挖不動,再說小區(qū)有嚴格規(guī)定,不能隨便開挖草坪,偷挖要處罰的。

    她也想過把臭臭送回縣城,但母親已經(jīng)搬到首府,不愿意把臭臭孤零零地埋在縣城。

    曉晴只好來找舅舅和王大叔幫忙。忽天庭知道母女倆的意思,她們不好明說,他便替她們說了。

    他說:“王老哥,只好麻煩你了,讓小狗到你菜地邊上去吧,埋在你地里,我妹妹才放得下心。”

    王鎖扣草草把菜攤收了,和忽胖子、曉晴趕到母女倆現(xiàn)住的滄浪小區(qū)。臭臭還在忽天闕的懷里抱著,她一直舍不得松手,兩眼哭得都紅腫了。趁忽胖子安慰妹子的時候,王鎖扣從忽老師懷里把小狗抱過來。他看見了地上的小木箱,這是母女倆提前請木匠做的小棺材。曉晴往里面鋪上兩層小褥子和小床單,在臭臭的身邊擺上它平時最愛玩的怪米老頭和小布熊,又蓋上一層繡了很多小動物的小被子。王鎖扣認真看了一下小狗狗。小狗狗眼睛閉著,嘴角上揚,像是做著一個好夢,它是在笑呢。

    它是一只幸福的小狗,來這個世界一趟,一直被愛著。它是帶著笑容離開的。

    王鎖扣把他心里說的這些話又對忽老師說了一遍,忽老師不哭了,含著淚點頭。

    給小狗送葬時,郭師傅也跟來了。

    王鎖扣把小狗埋在他的窩棚旁邊一叢野薔薇下。這是母女倆和忽胖子共同相商的地點,既能看到雪山,也能俯瞰城市,視野開闊。

    忽胖子凝神眺望四周,啞聲說:“我死后,也希望能埋在這樣一個地方!”

    老郭頭也說:“到時候我們都到這里來聚吧,這地方確實挺好!”

    幾個老頭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歸宿問題。

    八月的一天上午,王鎖扣從巷子早市收攤后沒有回家,直接到了梁坡菜地。悅?cè)陌杳骛^要他地里的茄子、辣子和芹菜。瀏陽蒸菜館則要朝天椒,王緒壽的客人好多都是湖南人、四川人,不怕辣,就怕不辣。王鎖扣有一小塊辣椒地,就是專為吃辣的人準備的,種的全是特辣的朝天椒。他還要給古海的女兒摘幾個西紅柿,他本來帶了西紅柿到早市去的,被人搶買了,只好再摘幾個。

    王鎖扣正彎著腰摘菜,一個人從小路上攀上來,往菜地走來。王瑣扣抬眼看了一下。是個四十歲上下的陌生人,紅黑大臉,戴著一頂白色草帽,肩上掛著一個很大的綠色背包,遠遠地就露著笑臉。他想了一下,坡上沒別人,這笑容是沖著他來的。這人是干什么的?

    這人走到菜地邊上站住,恭恭敬敬地給王鎖扣鞠了個躬,說:“大叔,多謝你老人家把我父母的墳墓修整保護得這么好!”

    他說他叫陳忠誠,昨天來過一趟了,帶了工具,要給父母修墳、燒香祭掃,五年沒有上過墳了,沒想到墳頭整得跟新墳一樣,一根雜草都沒有,連墓碑都擦得干干凈凈。他把相鄰的幾個墳都看了,明白了,做這功德的只能是種菜地的大叔。他在窩棚里坐等了兩個小時,沒等著大叔,只好回旅社,今天總算見上了。他說他跟他遠在國外的哥哥陳忠良一家人通了電話,告訴他們東梁坡上父母墓地的情況。

    陳忠誠說:“大哥電話里說,一定要好好謝謝老人家,這樣的好人世上絕無僅有,我們能遇上是天大的造化。”又說:“要在舊社會,按山東老家的禮性,是要向恩公行跪叩禮的,如今不興這個禮,那就再給大叔鞠個躬吧!”

    王鎖扣不習慣這樣的禮性,慌忙止住,說自己打擾了高鄰,替高鄰做點除草培土的事是應該的,舉手之勞而已。

    五年前,陳忠良、陳忠誠兄弟從他們所在的預制廠辭工,與家人遠赴哈薩克斯坦,承包了幾百畝地,也是種菜。異國他鄉(xiāng),萬般艱難。兩家人含辛茹苦,咬牙堅持,奮斗了幾年,漸有起色。

    那個預制廠是臨時的,當時也在梁坡下,砂石太粗,場地小,效益很差,兄弟倆看不到前途,只好另謀生計。父母就是在這兒去世的,回不了老家,兄弟倆只好把老人葬在高處。

    陳忠誠說,出了國弄了一攤子事,身不由己,每逢父母忌日、清明節(jié)、寒衣節(jié)、重陽節(jié),只能在當?shù)責c紙,遙祭一下。

    王鎖扣看陳忠誠,臉確實曬得很黑,再看兩只大手,真是勞動人民的手,粗黑有力,說話也很爽快,就覺得親切。他對陳忠誠說,你們在外國謀生做事不容易,以后不用老惦記墓地祭掃的事,只要有我在,你們只管放心,你們的高堂我會好好照顧,我這塊菜地他們也一直在幫我看護著呢。

    陳忠誠很實在,說這次回國是要咨詢冷藏設備購置安裝等有關事項,想在那邊把蔬菜冷藏問題解決了,有了冷藏庫,好多菜都可以進庫,隨季節(jié)調(diào)配,就有了主動權。這件事辦得差不多了,抽空到墓地來掃墓,很快就要回去。他的大背包里裝著幾瓶伏特加、兩條外國香煙和一大聽外國蜂蜜,一定要讓王鎖扣收下,同時塞給他一個鼓鼓的信封。這把王鎖扣惹急了,滿臉通紅,差點跟陳忠誠翻臉。

    陳忠誠看老漢真急了,也不勉強說:“大叔,晚輩請老人家吃個飯,總可以吧?”

    王鎖扣說:“吃飯可以,咱們都是種菜的,正好我也可以同你聊聊種菜的事,聽你講講國外種菜的新鮮故事。”

    王鎖扣把老郭頭也叫上了。到了忽胖子的望博雜碎館,忽胖子當機立斷,把那間休息室變成了雅座包廂,茶幾換成四方桌,方便圍坐。王鎖扣送菜給悅?cè)?、王緒壽、古海,三個人聽說陳忠誠的來歷后也要參加,還說忽叔的館子只有雜碎,他們各帶兩個炒菜過來。不一會兒,臨時雅座坐滿了,所有人都有好興致,放開吃喝,放開喧聊,地北天南,熱氣騰騰。大家聽陳忠誠講述在哈薩克斯坦創(chuàng)業(yè)的種種經(jīng)歷,聽得聚精會神,都感嘆創(chuàng)業(yè)不易,大贊陳家兄弟拖家?guī)Э诋悋l(xiāng)打天下,堅強勇敢,不折不屈,是百姓奮斗楷模和人生榜樣,紛紛同忠誠碰杯敬酒。忠誠毫不懼酒,逢碰必干,四瓶伏特加很快喝完,忽胖子又上了兩瓶瀘州老窖,大家喝得酣暢淋漓,盡興而散。

    讓王鎖扣沒有想到的怪事接著又發(fā)生了一樁。

    陳忠誠走后大約第六天,快到午時,王鎖扣正在菜地摘薄荷。他在窩棚旁邊隨便撒了一些野薄荷籽,就長出了一小片薄荷,很旺盛。薄荷是野菜,但是性涼退燒有奇效,可以泡水,可以打湯,做湯飯有異香,還可以除腥,王緒壽的蒸菜館用它代替紫蘇蒸魚,很受歡迎。

    他是和忽老師母女倆一起摘這野菜的。母女倆只要做魚,就要到梁坡上來。她們喜歡用野薄荷燉魚,有特殊的香味。

    自從小狗臭臭埋在這里,母女倆就經(jīng)常來看臭臭,每次來都要帶點小零食,都是小狗平時愛吃的東西。用小盤子裝著,放在那小墳包前,好像小墳包里躺著的是個孩子,聽得懂她們說的每一句話。

    王鎖扣看見小路上走來三個年輕人,兩男一女,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一個男孩手里還握著一張紙,上面好像標示了什么,他時不時低頭看看那張紙??吹讲说睾透C棚,他們歡呼了一聲,跑了過來。

    他們是來祭掃“楚”和“瀾”的,就是那兩塊一字碑的主人。王鎖扣看他們的臉都像花兒一樣,鮮潤光亮,不超過二十歲,裝扮很潮。他們會是楚和瀾的后代么?他們走了差不多半個世紀了,現(xiàn)在還有人記得他們?

    三個孩子跟著王鎖扣,看楚和瀾的墓。大一點的孩子說,他們是到西部來旅游的,出發(fā)前,他們的爺爺和奶奶(女孩叫姥爺姥姥)交給他們一個任務,務必抽時間去看看他們在勘探隊時犧牲的戰(zhàn)友,代他們獻束花,表示緬懷之情。

    爺爺奶奶老了,喜歡懷舊,不能遠行,只能面對面坐在夕陽之下,回憶故人和往事。他們想起了埋在荒山坡上的楚和瀾,淚流滿面,內(nèi)心疚愧,恨不得飛越千山萬水來向戰(zhàn)友表達哀思。他們已經(jīng)垂垂老矣,來日無多,只好委派孫兒們替他們還這個愿。

    孩子們說,臨行前,老人們給他們一張圖紙,標著東梁坡上墓葬的大致位置,坡下有個老鴉莊子。只要找到莊子的位置,再找到能通坡背的小路,就可以找到戰(zhàn)友的墓地。

    他們找老鴉莊費了些事,因為早就沒有這個莊子了。他們在碧流溪新區(qū)穿街走巷,打聽了好久,終于在機修廠旁邊的派出所問到莊子所在的大致位置,然后找到了上山的小路。

    王鎖扣把三個孩子帶到楚和瀾的墓前,讓他們看只有一個字的墓碑。剝落的碑面是長期風蝕日曬造成的,兩個字也快掉了,是他小心翼翼地抹上水泥漿固定住,又用毛筆描了一下字跡。

    三個孩子用手機拍下現(xiàn)場,匆匆走了,說他們明天再來。

    孩子們辦事麻利,雷厲風行,第二天帶來工匠,很快把墓碑換了。新碑像一冊翻開的書,分別嵌著楚和瀾的相片。這是爺爺和奶奶從過去的相冊上翻出來的,通過翻拍、放大,看上去雖然泛黃,還有斑跡,但還算清晰。相片上罩著鋼化玻璃。王瑣扣現(xiàn)在知道兩位高鄰的全名,一個叫楚季真,一個叫江瀾,兩個人的年齡也就二十歲出頭,瘦瘦的,眉清目秀。

    孩子們給墓地獻上鮮花,肅立默哀的時候,王鎖扣的鼻子有點酸,這兩位高鄰的年紀應該跟自己差不多,他們才二十多歲就赴黃泉,老天爺對他們太不公平了。他心里有點安慰的是,他做了他們的鄰居,現(xiàn)在是陰陽兩界的鄰居,要不了多久就會成為真正的鄰居,可以在一起聊天,一起看山望月。人生自古誰無死,死后能有幾個高鄰,這是多么欣慰的事??!

    想到這里,他不由得笑了。

    三個孩子也向王鎖扣獻了一束花。孩子們讓王鎖扣扶著鋤頭,站在陽光下菜地的南瓜中間,通過手機視頻讓南方的老人看他的菜地、窩棚,還有墓地的全景,老人們發(fā)出“啊啊哦哦”的驚呼,神情和聲調(diào)都有點夸張。他們看到了藍煙蒙蒙的城市,看到水晶樣閃爍的博格達峰,他們的老臉上滿是淚水。這是他們年輕時生活和工作過的地方。王鎖扣理解他們的激動,人只有活到這么老了,才會有這樣的激動。

    王鎖扣又種了幾年菜,只是面積一年比一年小。對于越來越老的他來說,爬坡的路越來越難了。

    他到西疆月巷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沒有那么多的菜需要他去擺攤了。

    老朋友見面敘聊的時候也越來越少了。大家都老了。

    這期間他把兒子的事情辦成了。

    是奇臺拌面館的悅?cè)龓偷拿?。悅?cè)m然好說大話,但這件事辦得非常認真。

    野馬風流集團開發(fā)建設東梁坡的計劃全面推開后,悅?cè)袀€北道橋子的老鄉(xiāng)汪繼堂成了萬畝西游記風情園的開發(fā)工程主管。悅?cè)业剿?,說了王鎖扣兒子裴曉天的情況,正好汪繼堂需要有這樣的工程隊接包開發(fā)分支項目。

    裴曉天就這樣來了,和汪主管見了面。很快,他那支三十八人的建筑工程隊從南鄭開來了。

    給裴曉天工程隊的承建項目西天樂土園是整個西游記風情園八個主題區(qū)劃之一,位置正好就在王鎖扣菜地相鄰的地區(qū)。這是上蒼冥冥中對一個人的成全。王鎖扣聽說承包工程要送重禮,準備拿出畢生的積蓄為兒子開道,但這份重禮沒有送成。汪主管是個大忙人,悅?cè)胍娝己芾щy。

    裴曉天也很忙。西天樂土園是片很大的區(qū)域,要修很多的路、園林、樓臺亭閣,還要來一支古建筑隊和他們通力合作,造一座輝煌的極樂大殿。任務很重,但他干得很好,工程質(zhì)量好,進度快。汪主管很高興,說悅?cè)扑]的這個人可堪重任。

    再忙,有些事裴曉天也得聽從父親的安排,沒時間也得擠出時間。

    老父親讓他和曉晴正式見一次面,談談心。

    忽天闕也對曉晴說了同樣的話。

    這是王鎖扣和忽天闕暗中達成的共識。他倆沒成眷屬,卻不謀而合地想讓他們的兒女走到一起。兩個孩子的名字,一個裴曉天,一個裴曉晴,天作之合,就該是一家人。

    兩個已經(jīng)不太年輕的年輕人都經(jīng)歷過離異,有過失敗婚姻的教訓,不再輕易動情,而是冷靜地觀望、打量、斟酌、等待。

    后來他們真走到了一起。他們過得很幸福,第二年就有了愛情的結(jié)晶。王鎖扣和忽天闕一起為兒女帶孫子,安享天倫之樂。

    王鎖扣雖然有孫子了,菜地還是常去。他舍不得離開那個崖畔環(huán)境,那是一個溫馨的地方,是他的樂園,而且不斷有新景可看。萬畝西游記風情園的建設日新月異,從前的荒灘漸漸真的成樂園了。

    他對兒子說:“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菜地,就是燒成灰也要葬在那里,葬在那兒我就入土為安了?!?/p>

    他說燒成灰,是做了骨灰葬的思想準備。老郭頭、忽胖子也有這樣的交代。

    六月的一天傍晚,月亮升起來的時辰,裴曉天和裴曉晴兩口子在坡上菜地的窩棚里找到睡著了的父親。老人睡得很安詳,稍帶淺笑,月光灑在他的臉上,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情。

    裴曉天遵從父親的遺愿,把他葬在他想葬的地方。

    他在父親的墓前種了一棵樟子松,給那幾位父親的高鄰也都種上了樟子松,甚至在小狗臭臭的小墳前也栽了一棵伏地柏。后來的幾位長輩,葬在這里的,他都要給種一棵這樣的樹。

    后來,風情園專開了一片地,做樹冢,地點就在菜地旁邊。這個建議是項目經(jīng)理裴曉天提出來的,得到領導層的高度重視,認為這個創(chuàng)意非常好。樹冢園后來正式命名為“相思園”。死了變成一棵樹,仿佛生命有了延續(xù),多好!

    曉晴覺得丈夫做人行事,很多地方很像他的父親,勤勞、細心、周到、心好、穩(wěn)當、從容等等,就一點不像。老人是長臉,眉目清癯,高挑個子,丈夫卻是四方臉,濃眉大眼,身量粗壯,父子倆的差別實在太大了。

    一次,他們帶著孩子來墓地掃墓。對著老人的遺照,看祖孫三代的模樣,曉晴終于憋不住了,說出她的疑惑:“曉天,給我說實話,你真是你爹的親兒子嗎?”

    曉天笑了笑,說:“我知道你一直想問我這個問題,這問題真有那么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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