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正
我想要一件件記下喜歡過的事物,假使有一天,萬一真有那么一天,我慢慢失去了記憶,從這個備忘錄里,能夠掇拾的,是我真心喜歡過的事情。比方我喜歡在午后彈琴唱歌,唱整整一個下午。失憶的人,手指觸撫琴弦還會有感應嗎?歌聲可以跨越認知,奔揚內(nèi)心最深處的感受,是嗎?
二十多年前,我曾經(jīng)天天過這樣一種愜意的下午時光。我離開一家莫名其妙的雜志社(呃,那是個雜志大爆炸的時代),老板是個官方關系良好的科技博士,找來不少年輕人創(chuàng)辦一種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要做什么的雜志,管賬的是他老婆,很典型地長著一張刻薄的臉相。真的是無頭蒼蠅瞎撞啊,撞三個月我頭就昏了,昏到離職后竟去應征一份證券記者的工作,而我對股票的知識,連一個公司的營業(yè)額和盈余是什么都分不清楚。
那是一份要三十五元的證券晚報,在臺灣迎接大多頭市場來臨時大張旗鼓征才。面試時,社長一邊低頭看著我在雜志社寫的報道說:“文筆不弱??!”另一位面試主管問我:“你對郭婉容一句話造成股市連跌十九天有什么看法?”我愣了愣才開始說:“買賣股票課稅,很公平啊……”
沒站在股票族這一邊,我以為一定不會被錄取的,繼續(xù)看著報紙上的人事廣告,第二天要我去上班的電話卻來了。
我一張股票都不曾買賣過,連公司小妹都比我懂;組長指派給我的卻是當時的產(chǎn)業(yè)龍頭水泥股,再搭配紙業(yè),兩個路線,扣掉在中南部的公司平日只要電話聯(lián)系,加起來需要跑的上市公司不到十家。比起在雜志社,每月企劃新題目、重新建立人脈、不斷歸零的狀態(tài),報社工作很單純。不過一切從頭,我不避諱對人說:“我不懂財經(jīng),更不懂股票……”不久卻發(fā)覺,“什么都不懂”,在那個股市狂燒煙霧彌天的時空里,竟成一道微妙的護身符,令我處處遇貴人。
那些公司發(fā)言人第一次見到我時似乎都覺得怪怪的,那是我的尼泊爾時期。一位同業(yè),某報的阿仁有次忍不住對我說:“去買幾套正式點的套裝穿吧!你的形象太不專業(yè)了?!辈皇俏疑倥。医忉專骸拔掖┠欠N正式的套裝、窄裙很難看的,我嫂嫂說我太瘦穿窄裙好像修更?!薄跋裾l?”“小卷?!卑⑷蚀笮?。不必穿名牌套裝我也很有自信的,忍不住炫耀:“別小看我,不信你試試看!”我問他有哪家公司是平常采訪不到的?他說了家不太理他的水泥公司,唔,那位發(fā)言人比較起來稍年輕,未婚,很健談,三句話要夾一個英文單詞。我立刻帶阿仁找他去。阿仁出來后很感慨的樣子:“你知道你們女孩子在這個圈子里跑新聞,最好的出路是什么嗎?”“什么?”“找個有錢老公吧,把握機會,我說真的?!卑⑷收嬷苯影 F鋵嵨页=佑|的都是公司“發(fā)言人”,至少都是中年人了,我又沒有戀父情結(jié)。而那些發(fā)言人,可能平日見到的記者,更在意的是指數(shù)與股價,我亂問一些怪問題,比他們有趣多了,大概會有這種心理吧?!澳氵€是小孩子!”那個滿口英文單詞的發(fā)言人曾重復對我說這句話,他說:“我看女人的年齡不看外表,聽講話的聲音、語調(diào),比什么都準?!蹦悄晡叶臍q。
聲音也會老的。種種的回春手術、秘方,針對的都是外型上的。近日聽到一位醫(yī)師的說法:都沒有用的,因為眼睛會泄露年齡,無法整形!我想還有聲音,聲音里飽含時間的殘留物,像海浪退去后留在沙灘上的貝殼、碎礫,亦是不能整型的。
有一位紙業(yè)公司的副總,每次見面總耐心地給我上財經(jīng)課,建議我找什么書參考,我很快地惡補、熟悉了所有相關術語,才能聽懂別人說的話。有一位水泥公司副總,每個月水泥業(yè)各公司發(fā)貨量報表一出來,首先傳真給我,我的新聞刊登出來時,他報記者都才剛收到工會的公告而已。發(fā)貨量是水泥業(yè)的景氣指標,我到同業(yè)工會找來歷年各月份發(fā)貨量資料,做成趨勢圖、比較圖表,就把產(chǎn)業(yè)新聞當圖像詩寫好了,有時則找些人物,當小說寫吧。隨著水泥業(yè)景氣指數(shù)的狂飆,我居然成為組里的杰出記者,每個月拿獎金。像我這樣一個數(shù)字感奇糟、絕對不要問我身上任何東西多少錢買的──從來記不住價格的人,竟然會是杰出財經(jīng)記者,真是我人生的光榮時刻??!在我的好朋友們大牙還沒笑掉之前,還真的有人來挖角了。
那時報禁解除不久,報社普遍人才荒吧,同時有三家報社向我招手,其中之一是阿仁幫我推薦的。找我去,不怕我搶他飯碗嗎?阿仁笑著重申一次他對我的“出路”的忠告。我跟他的上司談過,一切都說好了,結(jié)果沒去成。因為媽媽。
媽媽那時已經(jīng)是癌癥晚期了。她洗完頭發(fā),我?guī)退暇碜樱剿念^皮底下有地方軟軟的,緊張得不敢問,我們總不談病。我那時幾家公司早已跑得爛熟,有什么事情,他們會主動通知。我每天睡到自然醒,不像同事們要早起看盤。做早餐跟媽媽一起吃,我做的法國吐司不是吹牛的,媽媽不會弄這些西式的東西。中午以前進報社寫稿;下午選一家公司走一趟,甚至有時哪也不想去,兩三點鐘就回家了。母親在樓下,我在樓上彈唱,或者敲揚琴。我自學的揚琴,已能敲《天山之春》《春到沂河》這樣的曲子。書桌上,有時媽媽剪支茶花給我插著。那是我倆一段親密的時光,雖然大半時間并不太對話。
我好像處在一種近乎極樂世界的狀態(tài)里。??吹揭恍┬」适旅枋鎏焯玫臉用?,說在那里每個人靜靜地看書。那的確是天堂,但有點無聊;怕讀書的人嚇得說:還是不要上天堂吧!我的天堂,早晚讀喜歡的書,下午要彈琴唱歌的。許多作家描述對音樂的癡狂,都只在聆聽,但人體就是一個最好的樂器啊。太多人寫美食、看畫、聽音樂的美感經(jīng)驗;而歌唱,聲氣從腹部悠悠通過咽喉、唇齒,把具象的歌詞、抽象的旋律拋吐出來,聽覺器官同時承接住這歌聲,不更是一個完滿自足的美感創(chuàng)造?
那真是一段奇異的時光,我在全臺瘋狂、股市長紅的年代,近距離從事報道工作,心靈卻是徹底地與世隔絕。一邊陪伴生病的媽媽,一邊整個人放空了,暫不考慮未來,完全沒有工作壓力、成就壓力,一旦換工作,這個狀態(tài)就結(jié)束了。我跟媽媽說了,以后沒有這種好日子了,最主要日報是晚上進報社,白天跑新聞,以后要很晚才能回家哦!我忘不了媽媽失落的眼神。那完全不是她,她是極好強的女性,我大學成績不錯,但對自己的未來彷徨猶疑不想考研究所,她曾失望得不得了,她希望我當教授。她不是那種要小孩陪在身邊的人。
那時候的她,真的不像她。在我書桌上插瓶花?她從來不做這種文謅謅的事,在以往,大概連聽到都會啐一口:“肉麻!”也許,她已經(jīng)預感自己的時候到了。我們又親密,又遙遠,一個在樓上彈琴唱歌,一個在樓下翻報紙讀小說;仿佛我是退休的人,而她倒比較像醞釀著要寫作的樣子。
我已經(jīng)預演了自己的退休生活吧?那些午后,我玩吉他玩得指尖長了繭,聲音在最好的狀態(tài)??赡锹曇羰且蝗ゲ粡头盗?。
一個春雷大作的午后,母親突然休克倒在路上,送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不治。我想不起媽媽最后對我說過什么話,我們總只是靜靜地相處啊!我像小時候在夜市里迷路找不到媽媽那樣大哭。
一心一意彈琴唱歌的午后生活就這樣結(jié)束了。母親過世不到一個月,便有報社的文化中心負責人來找我。那位留著兩撇短髭的主任跟我面談時,手上拿著一份過期的流行雜志,原來是一位老同事向他推薦了我。我畢業(yè)后為那份雜志工作了一年多,每天早出晚歸,是真的“上山”、“下?!辈稍L,月月熬夜寫稿、校對,那可能是我工作至今吃最多苦頭的一年,嚴重睡眠不足,也面對最多不可預期的狀況。比如在人馬雜沓的屏鵝公路上,猶豫自己要不要坐上飆車少年的摩托車?比如在超輕航機上,親手握住駕駛員放開手丟給我的操縱桿,呼嘯掠過腳下的大地、河川。比如面對一位帥得不得了的建筑師,考我某某他佩服的名女人:“你知道她嗎?”我尷尬地搖搖頭?!澳阃甑傲?!”他目光犀利地盯著我說。我痛苦得要窒息,到現(xiàn)在想起還難受,即使后來那“名女人”的名聲并不光彩,實在不怎么值得佩服,我想起當時的難堪還是笑不出來。又比如我采訪過一個作風特異的設計師,他住在交通不便的山上,經(jīng)營公司只用電話遙控;在家,他喜歡裸體。我奉命約訪他,掛上電話前,忍不住問了一句:“可是……我去的時候,你會穿衣服吧?”話筒里傳來獅子般的狂笑。那位留著兩撇短髭的主任,手里拿的正是那一期的雜志。
我如愿進入那家報社跑音樂,不知道自己即將卷入生命里一段痛楚的風暴。風雨來臨之前,我每天為那架五橋半大揚琴一弦一軸細細調(diào)音。敲琴時,手腕要松,兩手力度要平衡,輪竹才輪得均勻……不久,這些全都失衡、走音了。情感世界像有人把我的琴軸亂撥亂轉(zhuǎn)一通。自己想做什么,更不知道了。好像忽然失了聲,也無法唱歌了。
一年后,我終于打起精神,到美國去。臨行前,我一一到那些久違的公司告別,謝謝他們的寬容。尤其那位紙業(yè)公司的副總,我對他深深一鞠躬,感謝他如師如父的教導。還有那位水泥公司發(fā)言人,臨別那天我對他說了很多話,說自己這一年來的近況,過去總是我聽他說。我們握手道別時,他說:“你比較不像小孩子了。”
唉,聲音也是會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