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浩文
夜里的街巷很冷清,橘黃色的燈光是唯一的暖意,昏暗的角落里窸窸窣窣的聲響是巷子里暫時的生氣。
他穿著一身臟得發(fā)亮的衣服,儼然一副流浪漢的樣子,配上“蓬頭垢面”的形容已算是十分美化了。流浪漢很從容地干著自己的“工作”,先在垃圾箱里翻翻找找,再把找出來的東西分成幾堆,最后用幾個破塑料袋裝好就離開了。街巷又同它熟知的冷清相會,等待著初陽帶來的生機。
流浪漢白天最愛去廣場,不為拾垃圾,只為看一小會兒新聞。廣場上的屏幕很大,他遠遠地站著,盡量遠離人群。他把拎著的袋子放在腳邊,有時站著看,有時蹲著看,有時瞇著眼看,有時索性閉上眼聽。來往的人很多,都繞著他走,不過他似乎沒有留意過,只專心于半個小時的新聞。沒有人關心十月的深秋他是否穿得暖,只是把習以為常的一視同仁當作避而遠之的理由。偶爾有個小伙子接近他,也只為記錄下流浪漢看新聞這一“奇觀”,以此博得網絡關注。
“大師!大師!”小伙子略帶諷刺地喊道,手機已經開始了拍攝,記錄著小伙子發(fā)現的奇觀。
流浪漢背身對著他,還專注于遠處的大屏幕。
小伙子本要拍拍流浪漢的肩膀,但手伸到一半又縮回來,只是放大聲音喊著“大師”。
流浪漢有些遲疑,轉身只見一個滿臉笑意的年輕人拿著手機,明顯是在拍攝著什么。
“大師,您覺得最奢侈的東西是什么?”還沒等流浪漢反應過來,小伙子就問。他期待著一個有趣的回答。
流浪漢只稍稍一思索,咧嘴笑笑:“對我來說,那就是水果了!你哪里見過我這樣的人吃水果?”說罷便又轉過身去。
小伙子感覺太陽只在自己頭頂上閃耀,深秋的清爽轟然散去,汗涔涔的感覺瞬間襲來,只留下蒸籠般的悶熱。他沒料到會得到如此智慧的回答,感覺自己更像是個笑柄。但是這對于他來說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今晚的粉絲量又要見漲。
“又撿上了,還分成堆了!”幾位衣著鮮麗的女士從他旁邊經過,用手捂著鼻子,只是瞥了一眼垃圾桶旁的他,那種景象帶來的不適已使她們微微作嘔了。
“領導不是已經談過話了嗎?”旁邊那位微斜著頭,用手遮著嘴巴輕聲說。
“沒用,越來越嚴重了。你看,他都吃上了!”
“他家里人應該帶他去精神病院看看?!币晃活H顯同情地說。
“他是被趕出家門的,吃穿用度都在垃圾里,誰受得了!”
“神經病……”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于是,他成了神經病。
在旁人眼里,這個流浪漢更應該被稱作“神經病”,畢竟一般的流浪漢會以乞討為生,不會湊著熱鬧看新聞?!巴小钡膸讉€人也都不認得他,因為他總是來得遲、撿得少,而且“工作地點”也不固定,他們只認為他是個又懶又傻的神經病。
有時他會靜靜地蹲在十字路口的小商店邊,看著大樓上切換著實時新聞的巨大屏幕,念念有詞的像是在分析著什么,連腳邊的垃圾袋倒了一地都不在意。他總是到城東的橋下去休息,好像那里有什么寶貝似的,不管再怎么轉悠,他總是要回到那里去。
白天他一般不拾垃圾、也不乞討,只是在街頭閑逛,不是在報刊欄前看看,就是在報刊亭前轉悠,也不上前看,只是遠遠地瞧。
有時候他一整天都不露面,只是晚上偶爾出門撿點垃圾,再回到橋下,一連幾天皆是如此。
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神經病搖身一變,成了“網紅”。人們沖出家門,奔向他,只為了幾分空有的名氣,貼近“網紅”,與他拍照、交談,甚至認親。一時間,網絡上爆出了“大師在流浪”的噱頭,那個臟衣破褲、灰頭土臉的神經病成了一種時尚的消費對象,人們將他變成流量,變成飯后奇談——一個神經病竟能談古論今、頭頭是道。
“大師,你說國家為什么不讓官員的子女經商?”
“不與民爭利嘛,自古就有的規(guī)定。”大師摸摸結成團狀的胡須,自然地說道。
“大師,人怎么才能成功?”
“先要孝順,人不孝,天都容不下。”
“大師……”
許多人來湊熱鬧,提出一些無意義的問題,像是在試探他究竟是神經病還是大師。他也悠悠地回答,等到天色晚了便起身要走。眾人還圍著他,不舍這個少見的“趣人”走掉。
他擺擺手,有些惱,但是聲音不大,勸大家趕緊散了,免得打擾了鄰居??扇藗儫崆檎?,有人喊了一句“大師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眾人也跟著嚷起來。他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認真地說道:“大家要是還想見到我,就趕快回家吧!不然打擾了鄰居,警察會把我?guī)У揭粋€更安全的地方?!北娙丝此且?,又不好攔他,只好作罷。
至此,“流浪漢”“神經病”等稱謂已離他遠去,他成了“網紅”,成了“大師”。人們在城東的橋下找到他的家,發(fā)現幾本用塑料袋包起來的古書,《左傳》和《易經》雖然翻得有些開線,但是書頁完好無損,不見絲毫污漬。
“這是真正的大師!”各大媒體瘋狂報道,不少網友也緊緊跟隨大師的腳步,去探尋大師的生活境界。然而大師只是撿垃圾、讀書、看新聞,并沒有什么值得過分模仿的行為。于是,人們開始了各種猜測,大師是神仙下凡,來人間渡劫的;大師的靈魂是最純凈的,根本不在乎世俗的金錢與垃圾的區(qū)別……人們編出高才生落魄拾荒、妻離子散等故事安在大師身上,大師的形象變得異常神秘、高大。有人說他是張大師,有人說他是馮大師,還有人說大師沒有凡人的名字……
幾周后,人們在大師身上賺夠了趣味,風波慢慢平息,而大師更是身心俱疲,在人們的“圍追堵截”之下難以正常生活。
“我不是誰,我只是我!”多日未開口的大師平靜地說,“我過這樣的生活,不是窮,不是可憐,只是因為我的環(huán)保理念。瘋子和先知只有一線之隔,我不是什么瘋子,更不是先知,我只是我。大家可以可憐我,但是不要打擾我的生活;大家也可以關注我,但是不要展覽我。我只是活在我的世界里,過一種垃圾分類的生活,真的沒有什么值得可憐和崇拜的地方?!闭f罷,他轉身要走。
忽然他又回過頭,輕輕一嘆:“叫我沈先生就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