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世功
沈宗靈先生去世已經(jīng)好幾年了。時問越長,我對先生的懷念也越深。也許隨著年齡增長才意識到生命中有多少美好珍貴的東西,可當年卻是在不經(jīng)意的輕慢中度過。好在,我沒有錯過。
一九八六年秋,我考入人民大學法律系。那時的法律生真的可憐,無法學書可讀。在經(jīng)過“大一”的背書考試后,我就開始了逃課,喜歡泡在圖書館。用趙曉力后來的話說,我們都屬于“圖書館派”,區(qū)別于那些上課考試用功的“課堂派”。在讀書的黃金歲月,沒有任何人指導,我就這樣隨著興趣漫無目的地漂浮在雜亂喧囂的思想潮流中。在“文化熱”的影響下,腦子里裝了諸如“醬缸文化”“超穩(wěn)定結構”“力比多”“超人”“國際大循環(huán)”之類形形色色的大詞。至于法學理論,用的教材是《法學基礎理論》,其中除了法的階級性與社會性的討論,沒有什么能激起我的興趣。
大約在“大二”時,博登海默的《法理學》翻譯出版了。這本書概述了西方法理學各個流派的發(fā)展并提出了“綜合法理學”的主張。就是這樣一本在美國法學院都不算主流的教科書卻徹底改寫了當代中國的法理學,以至于相當長時問里,這本書一直被法學各專業(yè)的師生奉為啟蒙經(jīng)典。這本書最大的貢獻是對“二戰(zhàn)”后西方法學流派的介紹,使我們第一次領略了法學思想的魅力。沈宗靈為這本書寫了簡單的序言。直到后來我才知道這是當時先生給研究生上課使用的參考書。相信當時有志于法理學研究但又不愿陷入教科書窠臼的學生,都會從中找到研究的方向和靈感。我也因此萌生了讀西方法理學研究生的想法。
大約一九八八年底,我專程到北大中關園拜訪先生。在當時“文化熱”的背景下,一個年輕人自然會對法律價值之類的東西感興趣。那時,我已經(jīng)在北京圖書館港臺閱覽室翻閱了登特列夫《自然法》一書,我就借此談起自己對自然法的理解并希望投到先生門下來研究相關問題。先生靜靜地聽,說話不多,但有一句讓我至今難忘:大意是不要僅僅關注自然法這樣抽象的東西,而應該關注法律社會學。我當時一下子蒙了,雖然博登海默的《法理學》中專門講了美國的法律社會學,但我對這個概念似乎沒有什么印象和感覺,我當時完全被“自然法”這個概念給迷住了。我忘了當時怎么走出先生的家門,但我心中一直存留著一個問題:為什么先生如此關注法律社會學?這個問題直到幾年之后投到先生門下讀博士時,才略有所悟。
一九九三年我進入北大讀法理學研究生,雖未能如愿投到先生門下,但至少在一個專業(yè)里跟他學習。那時,趙曉力、鄭戈和我都修先生的課程,每次都到先生家里上課。先生很隨和,但不茍言笑。我們很怕他,不敢和他討論學術問題,更不敢問起先生的學術傳承和生活背景。先生開辟的第一個研究領域就是現(xiàn)代西方法理學,可以說是當代中國系統(tǒng)書寫現(xiàn)代西方法理學的第一人。這不僅開辟了一個新的學科領域,更重要的是為西方法律思想推動中國法治事業(yè)打開了思想通道,從而不僅改寫了中國法理學,也在改寫中國法治。在先生眼里,西方法理學研究不過是副業(yè),最終要服務于中國法理學研究這個主業(yè)。正是在西方法理學思想的推動下,中國法理學學科從“國家與法的理論”變成了“法學基礎理論”并最終變成了“法理學”,而先生主編的《法理學》教材中就吸收了大量西方法理學的內(nèi)容,至今為學界所推崇。這種取道西方法理學而豐富中國法理學的研究傳統(tǒng),也被后來的學生們,如張文顯、信春鷹、劉星等繼承并發(fā)揚光大。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法理學領域一直是思想意識形態(tài)的主戰(zhàn)場。自由、人權、法治、憲政等現(xiàn)代話語的關鍵詞往往就來源于此。先生很少直接卷入這一戰(zhàn)場,但他卻通過西方法理學研究來回答中國問題,這樣既不需要直接卷入意識形態(tài)爭論,又展現(xiàn)出超越性的學術水準。比如法學界就“權利”和“人權”問題引發(fā)爭論時,先生接連發(fā)表了《對霍菲爾德法律概念學說的比較研究》和《二戰(zhàn)后西方人權學說的演變》等文,展示出在權利和人權問題上西方法理學的研究水準。有時,面對無法回避的學術爭議,比如人治與法治、法律的階級性和社會性,先生的論述也用詞謹慎、取道中庸、左右兼顧、客觀理性,不帶任何情感色彩。雖然我在本科時就想跟隨先生研究西方法理學,然而到了研究生和博士期間,我的研究興趣卻轉向了法律社會學。直到留校任教并承擔西方法理學課程時,我才做了點功課,其中《法律的現(xiàn)代性劇場:哈特與富勒論戰(zhàn)》這本小冊子可以看作是給先生遲到的一篇作業(yè)。
我的研究興趣轉向法律社會學并非是由于先生當年的提點。但在九十年代中國社會科學研究興起的熱潮中,我才能真正感受到先生當年的遠見。先生在八十年代的“法律文化熱”中就提醒我研究法律社會學,他自己怎么沒有開拓法律社會學領域呢?無論是他自己的概括,還是其他學者對先生思想的研究,都認為先生的學術集中在中國法理學、現(xiàn)代西方法理學和比較法研究這三個領域,唯獨沒有提法律社會學領域。這個疑問一直困擾著我,幾次想問先生,但都話到嘴邊未敢開口。有一次,看到一篇文章,說有位日本學者想研究費孝通的社會學思想,就其中許多問題求教于費老。費老沒有給予直接回答,而是說一個好的研究者應當根據(jù)現(xiàn)有的文獻資料來摸索這個問題,而不該由當事人來回答??吹竭@段話,我一下子釋然,開始留意先生在八十年代寫的論文,并試圖找出其研究思路上的變化線索。
有一天上課,我偶然在先生的書架上看到一本《法律社會學》(山西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這本書甚至在北大圖書館中都沒有。我當即向先生借了這本書。這是由先生參與的一個學術研討會形成的會議論文集,其中不僅有先生的文章,而且有齊海濱、季衛(wèi)東等人的論文。在書中,先生高屋建瓴,明確指出法律社會學研究是中國法理學的發(fā)展方向。這似乎意味著先生構想了一個宏偉的研究計劃,就是用法律社會學思想來系統(tǒng)地改造中國法理學的內(nèi)容。需要注意的是,這不僅是先生個人的研究興趣,而且是北大法律系的一個研究團隊的合作,其共同的研究目標就是法律社會學,我們甚至可以稱之為法律社會學的“北大學派”。
先生無疑是這個團隊的靈魂。他熟悉西方法律社會學,早在一九八四年就翻譯出版了美國法律社會學家龐德的《通過法律的社會控制》。這個團隊最核心的成員是季衛(wèi)東和齊海濱這兩位年輕的學生,季衛(wèi)東本科畢業(yè)去日本留學,而齊海濱則跟隨先生讀研究生。他們兩人早在一九八七年就合作撰文從系統(tǒng)一功能的視角探討法學研究方法,明確提出:“馬克思主義法學應該是實踐的法學,當前我國法學理論的突破口是大力開展法社會學的研究?!眱晌辉谧x研究生能在《中國社會科學》這樣的權威刊物上發(fā)表法理學研究的綱領性文章,其影響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