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讀信

探 視

遠遠地看見你，仿佛一條船

出現(xiàn)在海平線

希望如潮水一樣涌起，把你

送到我的身邊

當我出現(xiàn)在門口，你舉起手

仿佛是召喚

隔著玻璃，拿起話筒，輸入密碼

什么時候變得如此熟練？

掩飾著心酸，又帶著些微的喜悅

我們的目光

碰在一起，仿佛兩盞銀杯

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你會講起兒子的故事

聲調(diào)中有來自艱辛的驕傲

我像一個啞劇演員，嘴角微微翹起

渴飲著人間的消息

不用提什么名字，只是交換

與時間相處的藝術

歷史就像狡猾的牙痛

或者陣發(fā)性的瘋狂

十分鐘很快過去

好多話還沒有說，好多話又仿佛

已經(jīng)說過，陰影隔斷了

不容否定的自我

回去的路上

我仿佛揣著

秘密的珍寶，逆光中的樹木

像雨中的豎琴

光和暗影的漩渦

鋪滿了進入黑夜的漫漫長路

春日讀信

晨光不會忽略任何東西

它從高墻邊

傾瀉而下，沿著樹枝、花朵

穿過柵欄

來到我的身邊

有的信，我已經(jīng)讀過多遍

有的信，我總能發(fā)現(xiàn)新意

說得無非是

最平常的事情，關于兒子的

歌唱，他午夜的夢境

你又要出差

去一個多雨的大陸

越過地平線時，

你說會想起我

也許，那時我正在工廠間

放下手中的零件

看見窗外一只

突然轉(zhuǎn)身的鷓鴣

有時，你會談起正在忙的電影

隨信寄來的海報

是星空下的漩渦

你說剛買了一本帕慕克的新書

放在我原來的床頭

那盞燈從我走后

沒有換過地方

你會帶來家人的消息

朋友的問候

那些親切的臉龐

雨滴一樣浮現(xiàn)

我喜歡你俯身寫下的

每一行字，還有紙邊

那意味深長的空白

當部落在狂舞的時候

只有潮汐還有心跳

一頁頁紙在手中翻動

仿佛魔術師的白鳥

在這個寂靜的春天早晨

風突然吹來

一股神秘的花香沁入靈魂

那絕不受損的部分

致友人書

朋友們，你們的問候我已經(jīng)收到

只是現(xiàn)在我無法回復

聽到有人結(jié)婚，我暗自祝福

知道有人生子，我一同歡喜

沒有手表，而歲月與我們同在

沒有鏡子，但我知道容顏已改

我不會被命運摧毀，很多事情

只是荒謬地讓人發(fā)笑

你們送的書，有的我反復在讀

無論是悲劇還是喜劇，照單全收

哈姆雷特也在小小的胡桃殼里

李爾王總要在荒野中怒吼

人世間的喧嘩與騷動全是幻影

你們的問候卻是甘冽泉水

夏季顫動的電壓，冬季寒冷的冰柱

在閉路電視中循環(huán)

走廊里的聽筒無端地滑落

尖銳的回聲沖擊著耳膜

電視里照舊出現(xiàn)巨大的面孔

悲歡離合的劇情仍在上演

朋友們，你們的問候我已經(jīng)收到

只是我現(xiàn)在無法回復

愿日光恒遠，不必為離去心酸

愿夜色溫柔，照料每一個夢境

聽聽這煙花

這是郊區(qū)，一個我從來

沒有想到過的地方

層層疊疊的屋頂之外

零點之前，已經(jīng)有煙花響起

而我什么也看不見

柵欄之后，我能看見的

只有那個長方形的場地

黑暗中，樹木像手指合攏在一起

先是一連串尖叫，應該是鞭炮

劈劈啪啪，如命運扔出一雙雙靴子

那咚咚的雷聲，是否來自“天女散花”

一柱垂直的火焰，是對天空的肯定

煙火盛開于鹽漬的天空

仿佛在深淵里綻放

光亮如遠行者，背負著回聲

來到我尖銳的耳膜

看不見煙花，那就聽聽

無法回家的人突然沉默

聽著這迅猛而寂靜的飛雪

這是比時間更為古老的呼吸

霧起之時

大霧垂憐于悲哀而破碎的鐵皮屋頂

溫柔的舌頭舔舐著

那些卷曲的尖刺，霧的嘴蹭著污穢的玻璃

霧的爪子抓住淋漓的樹枝

霧的踝骨踏著大雪，每一根草莖

都認識到自己的命運

墻壁里有沉默的靈魂

像貓一樣，在幽深的走廊里

留下帶血的腳印

打開鞋盒一樣的鐵柜

找到寥寥無幾的食品：

火腿腸或者一點過期的面包

大霧起時，我在這里，我不在這里

面對這空空的鐵銹欄桿

我總是想起，在以前的冬天

在一個最為平常的清晨

我是如何刷地一下

拉開窗簾

兒子的畫

我的夢想就是能像兒童一樣畫畫

——畢加索

沒有哪個大師

能像兒童那樣畫畫

瞧，這長長的一根線

多像秋千在那里

蕩來蕩去

這潑出來的星星點點

仿佛群花開放的山坡

合唱隊背靠著山嶺

要把海洋歌唱

晨曦和蒲公英

在你的筆下展開

風的口音略有不同

蘑菇?jīng)]有根

為什么長那么高

你的畫和媽媽的信

一起到來

每次我都會猜很久

夜晚像施了魔法

一下變得安靜

我想象你歪著頭

頑皮地一笑

拿起彩筆隨手一畫

這閃光的折紙

應該是白鳥的翅膀

沙灘上的面孔

被海浪涂來抹去

海在天空中舞蹈

星星在深淵中誕生

兒子，你的手指

就是一個個星系

閃動著光的漩渦

詩人簡介：劉暉，生于湖南，畢業(yè)于武漢大學和上海交通大學。大學時開始寫作，先后發(fā)表詩歌及中短篇小說若干，入選多種年度詩歌選本，著有詩集《復調(diào)》。現(xiàn)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