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爺爺是戰(zhàn)友

賴爾

眾人忙問李揚帆這些天的經(jīng)歷，說著說著天就亮了，葉班長一聲令下：“啊！”

大伙兒趕緊集合，李揚帆稍息立正向右看齊，嘴巴樂得直歪：還是咱班長的口令聽得最順耳！

集合之后排長就下命令，說：“日本鬼子逼近溧陽掃蕩，咱們怎么也得死守陣地！”

二排三個班三十多名弟兄把口令喊得山響：“不惜一切代價堅守陣地！”

這一次的任務(wù)倒不是直接去阻止小日本的掃蕩，而是先給整個四連的戰(zhàn)士們修建工事。

李揚帆、林曉哲、吳建和阿牛被分派負責砌沙包，那邊羅廣胡、林江、余大京、王大山他們被分配去挖戰(zhàn)壕。三班的人熱火朝天干了一上午，恨不得一天之內(nèi)就能砌起一座碉堡來才好。

干活的時候巴不得能再多長出兩雙手來一起用，李揚帆也就沒工夫嘮嗑。好不容易到了吹號，三班的弟兄們才歇了口氣。李揚帆一邊啃著餅一邊扭頭問林江，說：“哎，咱隊里頭怎么突然就鳥槍換炮了？”

林江笑笑說：“這都是從朱永祥那個土匪部隊里繳來的，咱團一共繳了1000多支槍呢，還有10挺輕重機槍，幾乎全團的戰(zhàn)士都換了裝備了！”

李揚帆默默啃了一會餅，心里頭七上八下想問另一個問題，忍了半晌還是問道：“那，那趙萬怎么死的？有人給他收……么？”

林曉哲和吳建兩個埋頭吃餅不吱聲。林江咧咧嘴角，說：“還能怎么個死法，不就是給土匪一槍子兒斃了的?！?/p>

沉默了一陣又開始干活。李揚帆林曉哲吳建阿牛把沙包堆的密密的緊緊的，那邊余大京羅廣胡王大山也不要命地挖溝。他們明白這工事越是厚實，明兒個戰(zhàn)場上戰(zhàn)士們就多一分活路。

當天夜里，李揚帆正睡得迷糊，就聽那邊“悉悉索索”的聲音，李揚帆沒在意，打了個哈欠就接著睡，還沒睡著，就聽羅廣胡悶悶地問了句：“你應(yīng)該告訴小李?！?/p>

一聽自個兒的名字，李揚帆登時就把耳朵豎起來了。就聽那邊林江一巴掌拍了羅廣胡的腦袋：“小鬼你懂個啥？”

羅廣胡低低地狠狠地罵了一句：“我不是小鬼！再說阿萬怎么也是為李揚帆報仇挨的槍子兒，你該告訴他！”

林江說：“告訴他又怎么啦？告訴他阿萬就能回來了？你這不是讓小李心里頭添堵么？！”

聽了這句李揚帆心里頭翻江倒海悶得好像要吐出酸水來，只有死死咬住被子不吭聲，直把鋪蓋頭子給咬脫了線。心里翻來覆去就是死去的戰(zhàn)友：

是周水生把他和林曉哲從窨井里拉上來，水生待人最和善對新兵最熱情見誰都笑呵呵地招呼著。趙萬的口音特重，平時不太吭聲，但誰要是欺負咱班上的人，他立馬跳將起來要吵吵……

第三個了，這是死在他面前第三個戰(zhàn)友。他李揚帆的命不再單單是自己的了，他背著三條命呢！他要還想著逃，他就他媽的不是人！

第二天起床號一吹，李揚帆“噌”地就爬了起來，大伙兒迅速集合。四連百來號人，跟著張浪濤張連長埋伏到了昨兒個準備好的工事里。張連長領(lǐng)著一排埋伏在正前方，二排和三排分別相對分散在邊上。

李勇排長舉起手伸了一個手指頭，趙元端著槍帶了他班上十二個兄弟沖到沙包后頭，架起了一挺重機槍。三班沒重裝備，十個人就全趴在戰(zhàn)壕里，把槍桿子頂著沙包架好，等著小鬼子趕來就一槍子兒放倒一個！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覺得整個地面都在抖。李揚帆微微抬起腦袋從沙包上面看，就見黑壓壓的小鬼子端著槍漫山遍野地往這兒奔！而那個震地響的竟然是一輛坦克車！

這也不是李揚帆第一次見到坦克。他去過國防園親眼見到過，更別說是電視電影上看見過的?？墒沁@種感覺和電影上的完全完全不一樣！

地都在顫，伏在地上的李揚帆也在顫！工事旁邊的土直抖，直往下掉土渣子，蓋的李揚帆滿頭滿臉。履帶拖在地上“轟隆隆”的聲響，就貼著地貼著耳朵邊傳過來。

見著坦克，那邊張浪濤連長登時臉色就變了。伸了兩個手指頭做了個壓下的動作，李勇排長和一排的呂雙排長立即會意，把頭一點。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眼見前排的鬼子就踏進了射程范圍，張浪濤連長忽地一聲大吼：“打！”

李揚帆想都不想立馬彎手指扣扳機放槍！耳朵邊上“砰砰”的槍聲轟隆成一片，前排的小鬼子應(yīng)聲倒下，后排的立馬架了槍開始射擊。李揚帆只聽頭頂上子彈擦過去的聲響呼呼的，還有面前的沙包給打得一震一震，他心想幸好咱們沙包堆的厚實打不穿。剛這么想著呢，就聽“轟”地一聲，耳朵邊上什么就炸開了，土塊混著熱乎乎的血砸到身上，下一刻飛來個人。

李揚帆登時愣住了，睜大眼望著砸到自己身邊的人：是戰(zhàn)友，卻不是自個兒班上的。炸得臉上血肉模糊，嘴巴卻還在一動一動，話還沒說完就斷了氣。

眼睜睜地望著戰(zhàn)友給炸得不成人形，李揚帆傻愣愣地呆在那邊半晌。呆著呆著忽然就覺得胸口里有什么氣在翻騰。腦袋瓜子里已經(jīng)空了，就想著直起身打坦克，打穿那該死的坦克！

李揚帆剛放了一槍就給旁邊的余大京一把摁了下來，下一刻“噗”地一聲響，鬼子的槍子就擊在余大京的肩膀上。葉班長一看“啊”地一吼，林江扭頭就喊：“衛(wèi)生員衛(wèi)生員！”

衛(wèi)生員帶著兩個人就要把余大京往后方拖，余大京一咬牙，將眉頭皺得死緊地說：“不！”衛(wèi)生員說你趕緊跟我下去包扎！余大京被催得來火狠狠回了一句：“我膀子中槍又不是腦袋中槍你們急個屁?。　?/p>

這邊還沒折騰完，那邊三排又吼起來：“衛(wèi)生員衛(wèi)生員這里有個重傷的！”衛(wèi)生員看狀況帶著人奔那頭去了。余大京端了槍又繼續(xù)瞄準，李揚帆看了他一眼啥也沒說，跟著一起放槍。

子彈砰砰地放，可打到那坦克上根本就打不穿。李勇排長拉開一枚手榴彈，往那兒丟了過去，炸是炸了可坦克車照樣開得呼呼，一邊開一邊放炮，又炸得戰(zhàn)壕這邊沙包亂飛，就聽戰(zhàn)友哀嚎不斷。

李揚帆氣得直咬牙，可偏偏只能看著沒辦法！就這時候突然覺得身子旁邊竄溜出一個人來——王大山一手抓了個沙包擋著跑，一手提了個炸藥包向前沖！沖著沖著就溜出戰(zhàn)壕邊上，直向埋伏區(qū)外沖！

李勇排長瞄見王大山繞到了前頭正面戰(zhàn)場，扯著嗓子吼：“回來！王大山你給我回來！”王大山?jīng)]吭聲也不搭理他，頭也不回地向前奔向前奔！

李勇排長一咬牙，扯開手榴彈扔了過去，給王大山炸開一條道兒，然后抓起步槍砰砰地放槍給他做掩護，眼睜睜地就看著李大山跳出了最前頭一排工事！

直到這個時候，李揚帆才明白王大山想做什么。他一直以為黃繼光堵槍眼董存瑞炸碉堡那是課本里才有的神話，是教育部故意挖出來的典型?？芍币娡醮笊揭宦窙_出去，李揚帆才反應(yīng)過來，這不是神話，這不是典型！

心里說不出的滋味兒，眼見旁邊有鬼子舉槍向王大山打，李揚帆一槍子送那鬼子上了西天。李勇排長回頭沖他們大吼一聲：“手榴彈開路！”吳建林江林曉哲立馬拋手榴彈給炸開道兒，那邊羅廣胡鄭勇郎余大京端著槍一陣射，幾個人合力輪番給王大山做掩護，就看自己班上的戰(zhàn)友離坦克越來越近！

坦克炸開的那一剎那，李揚帆瞪大了眼把這一刻死死地記??！他和王大山說過的話加起來不超過三句，可這個戰(zhàn)友他一輩子也不能忘！

坦克給端了，小鬼子立刻沒了氣勢，撐了不久之后就撤退了。四連以百來人的力量，阻止了400多名日本鬼子的掃蕩，炸毀坦克一輛。這足以讓四連全連將士受到嘉獎，可鬼子撤退的那時候，三班的人都沒有歡呼，只是望著那炸得冒煙的坦克車握緊了拳頭，握得死緊。

這場仗全連104名戰(zhàn)士，陣亡47人，重傷29人。

回到溧陽縣城的時候，老百姓一看這一個個灰頭土臉滿腦袋是血的家伙進了縣城，都給嚇得愣住了。過了半晌，突然就有人拍了巴掌，開始是稀稀拉拉的幾聲，后來不知怎么的就連成了一片兒，雷打似的響。

先前一直耷拉著腦袋跟著隊伍走的李揚帆，聽到這巴掌聲，心里一陣陣直抽抽，抓了腦袋上的帽子再次給摁臉上了。旁邊吳建一胳膊搭在李揚帆肩膀上，小聲說：“小李，值得?！?/p>

李揚帆點點頭，臉面壓在帽子底下“嗯”了一聲。吳建再沒說話，拽著看不見方向的李揚帆往前走。

以前的李揚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撐著這些戰(zhàn)士們不要命地打鬼子，只覺得那是英雄主義過了頭，要不就是在部隊里都給洗腦了。要不是洗腦，能連命都不要地往前沖，沖上去硬碰硬么？

可現(xiàn)在，李揚帆明白了。吳建說的沒錯，值得。他倆知道，他們每個人都知道：路還得這么走下去，值得。

其實自那天掉近窨井里、莫名其妙地到了這個1938年，算算日子，也就只過了三個來月?？蛇@三個月，卻比三年都長，長得讓李揚帆覺得，那個高三的自己好像遠得快要摸不著……

夜里，林曉哲把阿牛的鋪蓋掖了掖，掖完了，輕手輕腳地走到李揚帆旁邊，抱著膝蓋坐下了，悶悶地說了句：“我快忘光了?！?/p>

李揚帆仰著頭望天，這天和城里的不一樣，星燦燦的：“忘什么？”

“方程式，都不記得了，”林曉哲把頭埋在膝蓋上，“化學方程式，物理實驗題，都忘得差不多了……”

林曉哲的聲音越來越低，可忽然又抬高了聲音喊他，“李揚帆?！?/p>

“嗯？”

林曉哲怔怔地望著他：“你說，咱們還能回去考試么？”

“能，”李揚帆重重地點頭，“一定能?！?/p>

……

一晃眼到了1939年2月，新四軍一團大部隊開到了安徽。這天輪到二排三班放哨，紅花嶺上風呼呼地刮，冷得小鬼直打哆嗦。葉班長攛掇著讓阿牛進草棚子里避避風，幾個大人就在門口一溜兒蹲著放哨。

誰曉得沒過多久突然冒出一股子煙味兒，一扭頭草棚子竟然燒起來了！李揚帆他們趕緊沖進去把小鬼扯出來。

小鬼抽著鼻子說他不是故意的，他冷得不行想升點火讓大家烤烤，結(jié)果不小心就燒到了茅草，連帶著幾個人放草棚里的步槍全都給燒了。

紙包不住火，這事兒沒多久就讓團部知道了，營長劉虎下來說要嚴肅處理！要槍斃犯錯的戰(zhàn)士和失職的班長。

小阿牛一聽“槍斃”兩個字臉都嚇得刷白的。面對營長一張橫臉，那個向來不愛吭聲說話的書呆子林曉哲，突然把阿牛往身后一攬，沖著營長說：“要槍斃就槍斃我?！?/p>

那邊李勇排長往葉大地和林曉哲前面一站，說：“我是排長，要算該算我失職在先。”

劉虎營長一看這架勢氣得直冷哼：“好啊你們倒是義氣，這是違反軍規(guī)軍紀！想挨槍子兒還不容易？一個都跑不了！”

跟著營長下來的張浪濤連長忙攔著，說：“咱戰(zhàn)士要死死在戰(zhàn)場上，自個兒打自個兒算是什么本事？你讓他們將功補過。”

營長給連長說得沒辦法，最后點了點頭同意。張浪濤連長一轉(zhuǎn)頭，對李勇排長就發(fā)布指示說：經(jīng)多日偵查發(fā)現(xiàn)，日軍一小分隊經(jīng)常在銅陵縣順安至朱村的交通線上按時往返。

李勇排長登時就明白，一個立正敬禮：“保證完成任務(wù)將功補過！”那邊營長瞅了兩眼冷哼一聲，轉(zhuǎn)頭走了。

（本欄目責任編輯 徐良文）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