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仔的夏天
2019-08-08 18:10:42向由
南風窗 2019年16期
向由
被叫作大神的那些人，早就警告過：“兄弟，別去，那是黑廠。”
隊伍里的21個人，包括我在內(nèi)，仍然跟著中介出發(fā)了。我們穿過人群，在擠滿了人的狹窄巷子里靈活向前，終于上了大馬路，然后被車子載到了目的地。
目的地是一個物流樞紐。
我偶爾在網(wǎng)上購物，近一半的快遞在抵達這座城市時 ，都被送到這里中轉(zhuǎn)。有時，軟件上的物流信息很全面，會說快遞已經(jīng)抵達了某某倉庫，某某編號的分揀員正在掃描取件。
中介向我們介紹的工作，正是一家倉庫公司的分揀員崗位。
隊伍中的人，大多年紀很輕，有十八九歲的，最多二十歲出頭。但是，在第一天的工作后，就有四個人甩手離開。
在工作之前，中介談過條件，說是包吃住，然而公司的人很快叫應(yīng)聘者交錢，十人間的宿舍，每人每月交費100元，還不包括水電費。
至于食堂，有是有，但是新入職的員工都被安排上夜班，在凌晨0點到早上八九點鐘，食堂根本不開門。
大神們是對的，這是黑廠 ！
大神們常常是對的。他們說，這也是黑廠，那也是黑廠，天下廠子一般黑。“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這輩子都不可能打工的”，最后，他們無處可去。
日 結(jié)
在東區(qū)的日子越發(fā)難了，七月份暑假一放，很多學生來到東區(qū)找暑假工做，人力一多，“日結(jié)”的工作就幾乎消失了。
對大神們而言，“日結(jié)”是最重要的金錢來源。
所謂日結(jié)，是指當天干活兒，當天拿錢。工資一般在每天180～250元之間。招日結(jié)工的公司，通常是因為自家工廠的人手不夠，但有一批活兒必須迅速做完，只好來找接受短期的臨時工作的人。
但在夏天，缺啥也不缺人。年輕孩子被從學校里放出來，他們不計較工資，能夠把吃苦當成社會體驗，填了過往日結(jié)工作的空。
大神們自是難受。
東區(qū)，這個大神眼中的圣地，此時似乎變成了煉獄。
求職的人，在一條民房之間的巷子里擁擠著，從早到晚發(fā)出鼎沸的人聲?？焓橇璩苛?，仍然有二十多個男青年，他們坐在巷子口的臺階上，個個把玩著手機，也不說話。
我很好奇，上前問了一位正在打《王者榮耀》的青年：“現(xiàn)在還在招工嗎？”
年輕孩子被從學校里放出來，他們不計較工資，能夠把吃苦當成社會體驗，填了過往日結(jié)工作的空。
“沒了沒了，這個點怎么可能有?！彼麚]揮手說，他已經(jīng)沒錢住店了，只是在這兒坐著，又沒地方去，又沒事情做，就在這里玩手機。
坐在一起的青年們心照不宣。他們玩著手機，挨得很近，看上去像是在團戰(zhàn)開黑，其實都是沒地可去、互不認識的陌生人。
巷口以內(nèi)，在黑燈瞎火中的路邊，還有幾個落單了的大神。他們都是二十歲出頭的男性，其中有個低頭玩賽車游戲的，腳上只有一只拖鞋，另一只腳光著，他告訴我，在東區(qū)，繼續(xù)待下去要死，他正打算借錢去深圳的三和。
三和，又一個圣地。
“三和大神”的名聲已經(jīng)傳到海外，他們在深圳的龍華地鐵站附近，只做日結(jié)工，因為可以做一天，玩三天，拿到工資就去網(wǎng)吧打游戲。他們火了以后，網(wǎng)上把他們生活的區(qū)域，以據(jù)點的名字命名為三和。
東區(qū)也是一個在大神之間約定俗成的稱呼。它并不是真正的城市東部區(qū)域，僅僅是指一個村子附近的地方，此處有很多職業(yè)中介，招日結(jié)工的人在這里走街串巷。
東區(qū)不比三和，它更像是我在兩年前見到的三和的縮影。東區(qū)雖然小，但是很全面，跟三和相似，巷子里求職的人摩肩接踵，但更多的人在兩旁的臺階上站著或坐著，幾乎一動不動。大神戲稱，這些人是在假裝找工作。
來找大神的人，不全是中介。在白天的東區(qū)巷口，至少有五個收購微信號的攤位，使用了半年以上的微信號，能夠得到起步價50元，年限越久的越值錢，微信號最高能賣到180元。
他們也會收購身份證，但不會公開標價，我詢問后了解到，一張身份證能賣100～250元。
其他收購二手電器和手機的攤位，不一而足。這些攤位，是大神們在錢包枯竭后的最后生活保障。
借 錢
大神不是神，到了無米下炊的地步，再黑的廠也得進。
7月18日，我又一次到了東區(qū)的中介巷子，在此觀察找工作的大神們。夏天的陽光很有穿透性，巷子里又潮濕又悶熱，有的人索性打起了赤膊。
招聘啟事很多，處處是白紙黑字，它們被貼在一塊塊的木板上，正對著人群展示。白紙在陽光下很刺眼，黑字看得人頭暈，太大的字反而不容易看清。
只是，看不清也沒什么，紙上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
在這條巷子里招工的大多數(shù)崗位，用十個字就能介紹清楚。諸如，富士康普工，汽配廠普工，快遞分揀員，或是“裝貨、卸貨”。
工資也無需多看，紙上普遍寫著的是每月5500～8000元。也有寫時薪的，在13～15元左右。當然，這些信息并不真實。
大神們自然是不信的，他們知道，招聘上打出的5000元以上的工資，是在出全勤，而且每天加班、從不遲到等的基礎(chǔ)下，都不一定能拿到的。
否則，他們也不會成為大神了。
在多年的教訓下，他們不會看紙上數(shù)字，殷勤些的人，會不停地搭訕中介，在斷斷續(xù)續(xù)的攀談中，試圖套些關(guān)于工作的真實信息。
一名求職者，在“眾智人才”的門前呆立著，凡有人上前問話的，他就湊上去一起聽，十幾分鐘后，自己也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中介聊天。像他這樣的人，還有很多，每個中介門口都圍著一群人，看上去無所事事。
中介們也知道這一點，他們就坐在招聘板的旁邊，有問必答。
中介都是中年女性，她們嗑著瓜子，或是嚼著別的零食，一遍一遍重復(fù)著介紹工作的內(nèi)容和待遇，眼光始終放在自己的零食上。有的時候，嘴上說的和紙上寫的不一樣，她們毫不在意，也沒有人會質(zhì)問。雙方很有默契。
對于大神來說，來找工作，約等于落難了。正常的工資發(fā)放無法拯救他。
最吸引他們的工作，是能夠借錢的工作。有這樣的崗位時，中介就會站起來招呼：“進工廠進工廠，能借錢啊，進去2天能借300元啊。”應(yīng)聲而來的人，立刻就把中介包圍了。
一個坐在巷子的飯店里吃飯的大爺樂了，他跟著喊：“來吃飯來吃飯，送啤酒了啊，送啤酒?！彼灶欁缘貥罚^也沒有抬一下。
最吸引他們的工作，是能夠借錢的工作。有這樣的崗位時，中介就會站起來招呼：“進工廠進工廠，能借錢啊，進去2天能借300元啊?！?/blockquote>日結(jié)工作，永遠是令大神們垂涎的肥肉，只是太稀缺了。周勇只想找日結(jié)，來回在巷子里逛了一個上午，到了午飯時間，他終于找到了一張招聘啟事，上面寫著：“招臨時工，全程6小時?！?/p>
周勇交了100元的中介費，我和他一起，坐上對方約來的車。六人座的小型面包車里，硬生生塞進來11個男性。車子開了半個多小時，終于抵達目的地，下車之后，我們又被交到了另一伙中介的手中，問我們要體檢費。
周勇納悶兒：“不是說做日結(jié)的嗎？”
對方告訴我們，沒人說過是日結(jié)，這份工作要去江西的工廠，“全程6小時”是說坐車去江西要6小時。想走，也行，把這一路過來的車費交了，每人50元。
周勇懊惱了很久，不過，隊伍中搞錯了情況的人還不止他一個。商量過后，他們決定就去江西，先摸一下情況，不行再回來。我只能獨自回到了東區(qū)。
中介費
我是在渾水摸魚中上了車，沒有交100元的中介費。后來又趁著兩隊中介在交接的時候，拿回了自己的身份證，下樓梯打車走了。所幸沒有損失錢財。
經(jīng)此一役，我想必須謹慎點，但是很快發(fā)現(xiàn)，謹慎并沒有作用。
在詢問一份媒體實習生的工作時，中介說，需要200元的中介費，我感嘆太貴，對方立即挑著眉毛瞪大了雙眼，說：“嘿，還有講價的。你是剛來的吧？這也不明白嗎？不問你收費，你做兩天就跑了怎么辦？嘿，真是什么人都有。”
她是對的。在東區(qū)，中介都是提前收費，再把人帶去工廠。
我才明白，為什么大神們不厭其煩地向中介套話，畢竟這一去，是要交錢的。
在另一家中介，我終于找到了工作：快遞分揀員。中介說起，做臨時工（1—2個月）的交220元，做長期工（半年以上）的交20元。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
后來在倉庫的領(lǐng)班吳杰告訴我，人都來了，想干多久看自己，在中介那兒交的錢，多與少都是一樣的。
吳杰的皮膚很黑，不高，但是很瘦，這讓他梳得高高的頭型顯得很大。他的身邊常跟著一個小隊長，兩人負責對新人的管理和培訓。
他是那種手上有一分能力，就會將它發(fā)揮出十分效果的人。面對我們這群新人，他有求必應(yīng)，住宿也好，租房也好，入職手續(xù)也好，他都說：“包我身上?！碑斎贿€有一句后綴：“我爭取幫你們說說?！彼裕芸旌颓舐氄咧械娜藷峤j(luò)起來。
吳杰告訴我們：“剛來的人，都要上夜班，因為咱們的工作只能在這個時間段做：晚上12點開始，到早上8點，最遲不超過9點?！蔽以诋敃r還沒意識到，這完美避開了食堂開飯的時間，中介承諾的包吃住徹底淪為空談。
工作前，吳杰給我們辦了工牌，所在單位是“力X”，并且收了20元的工本費。不過在進入倉庫時，我們又被要求交10元押金，去領(lǐng)一件工作馬甲，上面寫著“科X人力”，沒有這件馬甲就不能進入倉庫。
先前的中介公司是另一個名字，倉庫公司又是另一個名字，我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的雇主是誰。不過，對“人力”二字有了新的理解：在他們看來，一個人，就是一份勞動力，別無其他。
進入倉庫前，吳杰讓我們在大廳集合報到，最后動員我們，大家五湖四海的來了，干活兒就要好好干。在他身后的墻上，有一句標語：用行動證明實力，用業(yè)績捍衛(wèi)尊嚴。
倉庫內(nèi)的陳設(shè)如同牢籠，四周都是光禿禿的金屬架子，在架子底有塊鋼板，剛好放上成箱裝滿的商品。
貨架之多，仿佛不盡，一排排將人截在其中，連目光也逃不出去，就被不遠處的貨架擋下。偌大的倉庫，被這些貨架分割成不同的區(qū)域。四面墻體包裹，頂上十多米高的天花板暴露著混凝土。身處其下，不見日月。
師 傅
與我同批的新人有21個，但在第一天的工作后，很快就走了4個。
這兩天是最好過的了，下了雨天氣涼快。放在前兩天，氣溫高的時候，一樓30多度，二樓40多度，那才是泡在汗里面，熱死個人。太累人了。
分揀員的工作并不復(fù)雜，只是異常地考驗體力和耐力。培訓期間，每個新人都有一個熟練工師傅，我的師傅叫潘聰，是個三十歲出頭的中年男人。他手把手教：
先領(lǐng)一張自己的任務(wù)表，找到任務(wù)指派的區(qū)域，比如“A13-01-0A”。在這里，貨架上滿是零碎的小商品物件，諸如香皂一塊、餅干幾盒等等。每種商品都要查看。
先查它的SN碼，也就是條形碼下的數(shù)字符號，記下后四位數(shù)。比如是“1234”，我就把數(shù)字念出來，潘聰找到它在任務(wù)表上的位置。
接著，在商品上找到使用期限，同樣是我來念，潘聰核實表格數(shù)據(jù)，如果不統(tǒng)一，就要在對應(yīng)的格子上更新信息。有的商家不知道出于什么用意，在包裝袋上，使用期限的信息很難找到，有時兩人找個幾分鐘才能找到。
最后，將這類商品在“A13-01-0A”貨架上的數(shù)量點清楚，記在對應(yīng)的表格上。
這樣，一個商品的分揀工作就做完了。接著核查清點下一個。
我和潘聰兩人分工，在起初的一個小時，我還能夠很快并且清楚地說出商品信息，計算下商品的數(shù)量，心里想著“這工作很好做啊。”只不過，有的貨架上密密麻麻地有幾百號小商品物件，需要付出耐心。
完成第一張任務(wù)表時，所用時間還不到一小時。
但很快，難度升級了，下一張任務(wù)表的區(qū)域，不再是小物件了，而是十幾二十多斤重的商品。我仍然要一一拿起，找到它的條形碼，以及使用期限，最后一個個翻出來清點數(shù)量。
雖然不是搬運，只是翻動重物，諸如小電器或是汽油桶等，單個的活動并不困難。只是，當一排十多米長的重物放在眼前，它們雜亂無章地堆砌著，等著一個個去翻動抱起，我是體力不支了。
報數(shù)的聲音，自然而然地弱下去了。
與我同批的新人，起初我還能聽見他們在其他的貨架中，跟自己的師傅等人開著玩笑。后來，倉庫內(nèi)徹底安靜了，只有窸窸窣窣的人的報數(shù)聲音，小得如同白噪音。
不到兩小時，我開始猶豫了，真的還要做下去嗎？有必要嗎？再過十分鐘吧，我就離開這兒。
疲 憊
十分鐘后，我沒有走。
其實在倉庫里，時間感是缺失的。四周都是層層貨架，抬頭只能看見天花板上吊著的大風扇。手機、手表等物品不被允許帶進倉庫。我在第二天試過帶手機，但在門口過安檢時，警報聲嘟嘟響起，還是被扣了去。
這種情況下，變得麻木，反而能夠減輕痛苦。
在做完了第二張任務(wù)表時，我趁著領(lǐng)取新表格的時機，瞧了一眼辦公室里電腦的顯示時間，才凌晨兩點半，不到上班時間的1/4。但是沒多久，我感到輕松多了，一直站立的雙腳已經(jīng)麻木，便不覺得酸痛。手臂也似乎成了機械，不用經(jīng)過思考，就自然而然地掄起手邊的商品，無論是體重秤，還是汽油桶。這種感覺非常奇妙。
天是在不知不覺中亮起的，做完第三份表格，我往辦公處走時，突然發(fā)現(xiàn)遠遠的窗戶透進來陽光。是清晨了。
看見陽光，疲憊瞬間又重新占領(lǐng)了大腦和身體，吊著的一口氣似乎漏了大半，身體仿佛癟下去了一點。
師傅潘聰看出我的變化，他嘆了口氣笑道，“才到哪兒啊，這兩天是最好過的了，下了雨天氣涼快。放在前兩天，氣溫高的時候，一樓30多度，二樓40多度，那才是泡在汗里面，熱死個人。”
他們似乎不需要有真實的休閑娛樂，又或者，在手機上的娛樂就是他們的真實。時針還沒指到9點，有新來的女孩已經(jīng)哭了。收工的時候，她坐在我對面的木板上，來時梳得整齊的劉海，此時已經(jīng)亂糟糟，她無心打理。她坐著，試圖靠在膝蓋上睡覺，但是一次次似乎快要傾斜摔倒，于是睡不著，臉上反而都是硌出來的紅印子。
另一個女孩站到她身邊，兩人以前不認識的，她似乎想安慰她，但是沒有。她倚靠在墻上，閉眼養(yǎng)神。
9點時，終于收工，我似乎恢復(fù)了一些精神，但腳上仍是深一步淺一步。清晨的陽光有些刺眼，照在身上，很癢。
男生們回到宿舍，沒有人洗漱，直接撲上了床。在身體躺下的那一刻，麻木流淌過全身，是種又酥又軟的感覺。在我隔壁床位的男生，三分鐘不到就沉沉睡去，他上鋪的兄弟翻身一看，笑罵了他一句。不過，還沒過兩分鐘，整個宿舍都進入了睡眠。
在倉庫時不覺得，醒來時，突然發(fā)現(xiàn)身上的汗氣會這么重。整個宿舍，似乎籠罩在一層渾濁的汗氣的包圍里，還帶有倉庫里的汽油和油漆的氣味。睡過了十個小時，空調(diào)依然吹不散。
全體醒來時，已經(jīng)是下午7點，宿舍里人少了一個。沒有人說話。
男生們拿出手機，開始看小說、刷短視頻，或者打游戲。我在倉庫上班的三天里，這個情形沒有任何變化。在倉庫中，各人有自己的任務(wù)，也有監(jiān)工盯著，沒有機會娛樂。收工后，迫不及待想要睡覺，醒著的休閑時光只有三四個小時，他們更愿意花在手機上。
他們似乎不需要有真實的休閑娛樂，又或者，在手機上的娛樂就是他們的真實。
日子仿佛陷入了循環(huán)。上班，收工，睡覺，醒來時去工廠外吃頓飯，又回到倉庫中，一切重新開始。
在我的短工之行即將結(jié)束時，我主動找了羅珩聊天。在宿舍里，他總是半躺在自己床位上，盯著手機上的頁面，能夠保持幾個小時一動不動。我們在工廠門口的大排檔聊天，羅珩說，他還有一個月滿十九歲，名義上是個暑假工，但可能不會去學校了，“家里壓力挺大的，讀大學太貴了”。
他說，自己交了220元的中介費，本來想做兩個月，沒想到會這么累。不管怎么樣，先撐過去一個月，起碼能拿到工資。但也不一定，在這里做了三天后，那個光怪陸離的東區(qū)，他還怪想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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