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瓜浮李，枕書消夏

米緒

夏之草木，自由舒展、盛長華實(shí)，《史記樂書》稱之為“夏長”?！昂蘸昭籽祝莆覠o所”中，“隱伏避盛暑”。有人蓬頭高臥于北窗，有人騎驢讀書于深山。天地間有驕陽似火，也有清風(fēng)颯颯，人心里有暑熱難耐，也有清涼自生?？梢猿灶^伏餃子，也可以品嘗夏日時鮮，可以曬衣曬書，也可以曬肚皮曬情愛。

詩意里的中國與世俗里的中國在三伏天里水乳交融，赤膊的國人與長衫的國人在萬物生長中攜手創(chuàng)造，所謂的夏天，不是一個季節(jié)，而成為一個舞臺，身體的消夏與精神的清涼成就著一個民族豐富與積淀。

鄉(xiāng)土中國，簡約“歇伏”

夏至之后是“三伏”。

在鄉(xiāng)土中國，“歇伏”是個隆重而悠久的概念。在我們的童年，暑假不叫暑假，而是“伏假”。大部分莊稼在烈日與暴雨的浩蕩中瘋狂生長、成熟，農(nóng)人們多在早晚趁著涼爽去田野里做點(diǎn)小活計(jì)兒，最日常的農(nóng)活兒不過是看瓜摘瓜賣瓜。孩子們常常光溜溜地混在河溝里摸魚，皮溜溜地扛著竿子逮知了。被委以重任者不過是在自家的西瓜棚里蹺著腳酣睡。魯迅的《社戲》里，阿發(fā)給伙伴們說：“偷我們的罷，我們的大得多呢。”這種事在哪個莊子沒有過呢。家里的大人們常常發(fā)現(xiàn)附近的玉米地里，扔著一個半個的不太紅不太甜的西瓜，那都是好客的小內(nèi)賊所為。有時候，我們也去鄰村嘗鮮。一次被逮個正著，小伙伴們一哄而散?？垂系拇∫粋€手腳慢的黑小子，定睛一看，原來是沒過門的兒媳婦的幼弟，還得帶了瓜果給送回來。這鄉(xiāng)間，渴了餓了，吃個瓜果不叫偷，就像讀書人偷書不叫偷一樣，看園子的不過是防著一個“禍禍”。

京劇里有名戲《打瓜田》，在鄉(xiāng)間的舞臺上，每個夏日都有濃情燦爛。瓜果們各有歸宿，農(nóng)人們也各有情節(jié)。 那些濃烈的情感，一旦從浩瀚的田野進(jìn)入茅屋草棚瓦房，就有了不一樣的滋味。井水里吊著西瓜，蒜泥里拍著黃瓜，綠豆在鍋里開著花，蒲扇里扇出了悠長而久遠(yuǎn)的傳說。

“苦夏”好辦，有的地方拿新麥做面，這面放在冷水里一淘，放上各種鹵子、黃瓜絲、蒜泥、麻汁……再難喂的孩子也能一口氣拼掉一大碗。清·潘榮陛《帝京歲時紀(jì)勝》：“是日，家家俱食冷淘面，即俗說過水面是也……諺云：‘冬至餛飩夏至面?！迸R沂人最厚道，伏日煮麥仁湯給牛喝，據(jù)說牛喝了身子壯，能干活，不淌汗。民謠說：“春牛鞭，舐牛漢（公牛），麥仁湯，舐牛飯，舐牛喝了不淌汗，熬到六月再一遍?！?/p>

入伏后是種秋菜的季節(jié)，有“頭伏蘿卜二伏菜，三伏還能種蕎麥”之諺。我小時候，每年伏假都要幫家里點(diǎn)蘿卜、白菜，隔天用水瓢一窩菜一窩菜地澆，幾天間一次苗，間到暑假結(jié)束，每一窩也就剩一棵菜，正好。

那些知了狂叫的中午，整個村莊都在熟睡。除了黑小子們的知了竿，天地安然如一幅畫。忽然村頭傳來一陣一陣的叫賣：冰棍、冰糖冰棍、綠豆冰棍……整個村莊忽然活了起來，每個胡同里都會竄出幾個矯健的小身影。那個自行車后邊的大木頭箱子，白底紅字，實(shí)在是有著無窮的魔力。有錢的孩子驕傲地舔一口，夸張地吸一口氣，好像擁有了全世界。沒錢的孩子就默默地圍著那箱子，等著那開箱子的瞬間，一縷涼涼的白煙帶著甜甜的冰糖味來襲，深深地吸氣，默默地暗爽。

從周代始，“夏至”之后，皇家則拿出“冬藏夏用”的冰“消夏避伏”。宋代朝廷從初伏日開始“每日賜近臣冰，人四匣”，史料記載，至晚清，北京仍有賜冰之舉。到了隋唐之后，夏天使用冰已經(jīng)不再是王室官員們的專利，民間對冰的買賣和使用逐漸多了起來。到了家家有冰箱的現(xiàn)在，拉開冷凍箱，依然是熟悉的老冰棍味道居多。

幼年，我和鄰家好友攢了好多冰棍棍，抓一包在地上頓齊，猛一撒手，冰棍棍橫七豎八壓在了一起。孩子們頭挨著頭趴在地上，以不觸動其他棍的前提下，小心翼翼地一根接一根地取出。這個時候，感覺不到熱，也感覺不到累，眼里只有交叉到一起的棍棍，也是一種物我兩忘吧。

農(nóng)人們一年忙到頭，難有閑心走親訪友。但夏日是個例外。有的地方夏至有外甥到娘舅家吃飯的習(xí)俗，舅家必備莧菜和葫蘆做菜，俗話說吃了莧菜，不會發(fā)痧，吃了葫蘆，腿就有力氣。也有的到外婆家吃腌臘肉，說是吃了就不會疰夏。在我們膠東，農(nóng)歷七月七是個大日子，出嫁的女兒要回娘家送“面魚”。面魚是用木質(zhì)的模子反扣出魚的形狀，再下油鍋炸熟。這樣的面魚在困難時期，每個孩子吃幾個都是有數(shù)的，能攢的孩子會用針線把面魚穿起來，掛在房梁上。有客人來了，就會取下一兩條，給小客人磨牙，可算一味點(diǎn)心。

可以吃、可以喝、可以賞荷花

夏至以后，“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常常。

一頂草帽，既可以防曬，也可以遮雨。每到夏初，供銷社或集市上，草帽、蒲扇、涼席等等都會大量供給，家家戶戶都會添置一二。蒲扇的作用甚大，燒火時可用，納涼時送風(fēng)，走幾步可遮陽，走累了可當(dāng)坐墊。涼席的種類也很多，如葦席、籘席、竹席等。就連枕頭，也要換成竹枕或瓷枕。竹枕也稱竹夫人，又稱百花娘子、竹姬、青奴。在《吳友如畫寶》中有一幅“竹妖入夢”圖，就繪有一男子臥于床上，抱著竹夫人入夢鄉(xiāng)的情景。瓷枕的枕面是一層釉，冰冰涼涼的，所謂“半窗千里月，一枕五更風(fēng)”。據(jù)說乾隆皇帝很喜歡睡瓷枕，他曾題詩云：“瓷枕通靈氣，全勝玳與珊。眠中渾不覺，夢蝶更應(yīng)安?！?/p>

鄭逸梅先生在《消夏談屑》中舉出夏日的諸多樂事：山居避暑，不問人世紛紜，捕得四五小螢放琉璃瓶中，以代燈火。臥碧紗櫥中，無復(fù)蚊蚋之侵?jǐn)_，納涼與家人談鬼?！陡∩洝防镱^，沈復(fù)寫到自己小時候會在夏天把蚊子留在素帳中，用煙噴它們，把輕煙看作青云，把蚊子看作白鶴，他說這樣細(xì)察紋理能有物外的意趣。少女們則在帳內(nèi)懸掛茉莉、珠蘭等香花，夜帳中沁人心脾、香氣四溢。

當(dāng)然，賞荷也是古人必不可少的消暑內(nèi)容。北京什剎海的荷花一向有名，“頭天在荷池附近的廟里或者什么地方租間房子，晚上喝酒聚會，翌日于晨光熹微之中賞荷；有時趕上微雨天氣，還會乘船去看，別有佳趣”。南京人在大暑前后乘船夜游秦淮，“呼茗清談”，賞月觀景。陸游有詩云：萬瓦鱗鱗若火龍，日車不動汗珠融。無因羽翮氛埃外，坐覺蒸炊釜甑中。攜扙來追柳外涼，畫橋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參差起，風(fēng)定池蓮自在香。

還記得《京華煙云》里，木蘭和蓀亞新婚后一起去什剎海收集荷花上的露珠泡茶的雅致嗎？實(shí)際上，很多閨閣小姐會把茶葉裝在干凈的布袋里，趁夜放到荷苞中，借得一縷高雅的香魂。古人還發(fā)明了“碧筒飲”，就是采摘卷攏如盞、剛剛冒出水面的新鮮荷葉盛酒，將葉心捅破使之與葉莖相通，然后從莖管中吸酒，人飲蓮莖，酒流入口中?？芍^：“酒味雜蓮氣，香冷勝于水”?！兑蛟掍洝诽岬教拼紫嗬钭陂h設(shè)宴，暑月臨水為席，以荷葉為酒杯，還不準(zhǔn)灑漏，否則要挨罰。

“散熱由心靜”，冷飲、空調(diào)，不是今人的專利

冷飲，不是現(xiàn)代人的專利。

宋代已經(jīng)有冰糖冰雪冰元子、雪泡豆兒水、雪泡梅花酒、酸梅湯等。元代之后，冷飲品種越來越多，像《紅樓夢》中出現(xiàn)的玫瑰露、木樨露、玫瑰鹵子等。清朝宮廷中，最出名的消暑冷飲當(dāng)數(shù)冰碗了。它是用冰屑、瓜果塊、杏仁豆腐、葡萄干、棗泥等原料制成的，十分清甜爽口。杜甫詩云：“公子調(diào)冰水，佳人雪藕絲?！蹦纤卧娙藯钊f里曾對一種名為“冰酪”的冷飲大加贊賞：“似膩還咸爽，才凝又欲飄。玉來盤底碎，雪到口邊消?！?/p>

酸梅湯是消暑飲品的代表。《燕都小食品雜詠》有詠酸梅湯的詩一首：“梅湯冰鎮(zhèn)味酸甜，涼沁心脾六月寒。揮汗炙天難得此，一聞銅盞熱中寬?！痹缒曩u酸梅湯的小販，手持兩枚銅盞，敲出響聲，走街串巷。酸梅湯的原料是烏梅、桂花、冰糖和蜜熬煎成湯，冰鎮(zhèn)后出售。

老北京還有“雪花酪”和汽水。小販推著獨(dú)輪小車，上面放著一只圓木桶。圓木桶的橫梁下，安放著一只圓洋鐵桶。木桶和鐵桶之間，放著大小不齊的冰塊，冰塊上撒著鹽粒。小販用一根細(xì)繩，纏著鐵桶，用手有節(jié)奏的一緊一松，鐵桶摩擦著冰塊轉(zhuǎn)動。一會工夫，大小均勻的“雪花”已多半桶了。這就是“雪花酪”。到20世紀(jì)20年代，賣“雪花酪”的人越來越多。20世紀(jì)30年代，北京開始生產(chǎn)冰激凌，取代了原始的“雪花酪”。 在老北京，果子干兒是廣受歡迎的消夏冰食。琥珀色的柿餅、橙色的杏干兒、雪白的藕片，再澆上糖桂花汁兒，吃到嘴里冰涼涼、脆生生，酸甜可口。唐魯孫先生曾說，果子干兒“吃到嘴里甜香脆爽、真是兩腋生風(fēng)，誠然是夏天最富詩意的小吃?！睆V東很多地方在大暑時節(jié)有“吃仙草”的習(xí)俗。仙草又名涼粉草、仙人草，莖葉曬干后可以做成“燒仙草”，清甜可口。

當(dāng)然，空調(diào)也不是現(xiàn)代人的專享。

先秦存放冰塊的地方被稱為“窟室”。每到酷熱的夏夜，貴族們在窟室中通宵達(dá)旦飲酒作樂。

明清時期，皇家宮殿出現(xiàn)貯放冰塊的柜子，上面鏤空，作為冷氣出孔，中部空間還可儲存食物，如西瓜、冷飲等。這種“冷柜”時稱“洋桶”。

當(dāng)然了，一般人家沒有這樣的享受，北方的勞動人民則發(fā)明了四合院涼棚。過去老北京流傳著一句俗語：“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燕都雜詠》中說的“涼棚高爽出檐端，庭院深深暑欲闌。換得亮窗糊冷布，添層卷紙避風(fēng)寒”。棚鋪備有席箔、竹竿、杉篙等材料，搭棚匠僅用一天的工夫就可搭起一座高過屋頂房檐、遮滿院落的席棚。天棚口上搭有可拉開關(guān)閉的卷席，早晚可拉開通氣納風(fēng)，午間太陽曝曬或雨天，用繩子一拉關(guān)閉上，非常方便。如今的四合院和涼棚都不多見了，但在我的膠東老家，近年來興起了紗網(wǎng)棚，罩住整個院子，既可以遮陰，也可以防蚊蠅，也是天棚“與時俱進(jìn)”的存在了。

夏日的節(jié)氣時令與農(nóng)時農(nóng)事相合，形成具有特色的風(fēng)物習(xí)俗，反映了天時地利中的國人的生活智慧。傳統(tǒng)的節(jié)令風(fēng)物已經(jīng)不存，然而，與之相關(guān)的造物、品物中依然包含了勞作、收獲、休養(yǎng)、娛樂的理想生活。在順天時、依地利中，國人以謙遜、克制、平和的心態(tài)，知足保和，適意生活。誠如白居易之《消暑詩》：

何以消煩暑，端坐一院中。

眼前無長物，窗下有清風(fēng)。

散熱由心靜，涼生為室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