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有7個孩子

吳婷婷

活到90多歲就夠了嗎？當然不

“你爺爺情況不是很樂觀，你要沒什么要緊事就回來看看吧?！卑职忠幌驁笙膊粓髴n，說明爺爺情況是真不好了。離春節(jié)還有4天，我趕緊請假，訂了最早的航班，從北京飛回了三亞。到醫(yī)院時，正好碰上醫(yī)生說：“能用的方法都試過了，還是沒什么起色，出院吧！”

“出院？我們不出！”爸爸、小叔和我3個人異口同聲?？粗莸弥皇Ｏ缕ぐ堑臓敔?，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摸摸他因為打針而紫黑的手，爺爺劇烈地抖動起來。你看！爺爺還知道痛，不能讓他出院！

爸爸湊在爺爺耳邊說：“阿婷回來看您了?！睜敔斶B眼皮都沒有動一下，我的眼淚又來了。我是他最寵愛的孫女啊，可現(xiàn)在他根本不知道我就在他身邊。爺爺這次因高燒入院，都以為他會像前幾次一樣，住幾天就能出院了?？蔁呛芸炀屯肆?，但整個人陷入了昏迷。醫(yī)生說老人家的各個器官都開始衰竭，待在醫(yī)院的意義不大。但是離開醫(yī)院只有死路一條啊，而且，爺爺現(xiàn)在不是還有意識嗎？

可這個意識似乎全部用來承受疼痛了。每隔兩三個小時，護士會來給爺爺吸痰，把插到他胃里的管撥到一邊，用另一根更粗的管子在他喉嚨里進進出出的，每進一下，老人家原本沉睡的臉就極痛苦地皺起來，痛得厲害了，整個身體也抖起來。每次護士來的時候，爸爸和小叔實在不忍心看，就借口抽煙出去。

堂妹在這家醫(yī)院當護士，每次下了夜班，她都帶一個土豆過來。然后，我倆默默地把土豆削成薄片，輕輕地敷在爺爺輸液的針眼處，我們倆誰也不說話，因為一說話，我們就會忍不住哭。

爺爺生了7個孩子，爸爸是老大，他下面有兩個妹妹4個弟弟。每次爺爺生病，大家兩家一組，輪著班來醫(yī)院照顧。爺爺早些年做買賣存了些錢，住院的費用完全不用孩子們操心，沒有金錢的牽扯，大家照顧起來也都盡心盡力、和和氣氣。閨蜜說：“也就你們這樣的大家庭，才不覺得照顧生病的老人是件累人的事。不像我家，就我媽一個人照顧我姥爺，錢由我們出不說，每次我姥爺住院，我媽都會累出病來?！?/p>

小叔看到我動不動抹眼淚，說：“爺爺都90多歲了，這次扛不過去也算壽終正寢，是喜喪，應(yīng)該高興。”我瞪了小叔一眼，難怪爺爺老說他長不大。爺爺就算活到100歲才離開，我也會傷心欲絕。

爺爺，我們回家

沒想到爸爸竟也配合小叔，說：“過了90歲走的，披麻戴孝都得用紅布而不是白布。”我才不管紅布、白布，爺爺能痊愈出院，長命百歲才算喜事。在醫(yī)院“賴”了兩天，主治醫(yī)生再次建議我們出院。爸爸和小叔看看我，對醫(yī)生說：“不回家?！笨墒?，每次護士來清痰清胃液插尿管，看到爺爺?shù)耐纯鄻?，我更加崩潰絕望。

二叔家的堂弟送三叔和大姑來換班時，正好又是一輪清痰，看著爺爺難受的樣子，暴脾氣的三叔立馬喊停：“走！回家！”說完就動手去拔管子，我爸和小叔想攔著他，說回家就是死路一條。我號啕大哭，大姑跟著我哭，但她說：“快過年了，死也要在家里死！爸爸，我們回家吧！”最終，爺爺?shù)?個孩子達成一致，帶爺爺回家?？吹轿沂Щ曷淦堑臉幼樱」帽П?，說：“爺爺如果能說話，他肯定會讓你帶他回家的?！?/p>

堂弟開始有條不紊地聯(lián)系救護車，二叔和二姑辦理出院手續(xù)。我和大姑收拾爺爺?shù)臇|西，小叔和三叔給爺爺換衣服，爸爸則打電話回家安排后續(xù)工作。

與此同時，家里也忙開了。表姑到鎮(zhèn)里的醫(yī)院借氧氣瓶，小姑把爺爺?shù)姆块g收拾好，我哥和堂弟們把祭祖的屋子收拾好。萬一爺爺那什么的話，可以直接移到地上。有人負責聯(lián)系在外地工作上學(xué)的孩子，有人準備著要通知親戚朋友，近親都迅速集中到我家里來，一切安排就緒。

因為誰都知道，爺爺離開是隨時的事兒。

凌晨2點，我從機場把我弟和另一個堂妹接回家后，我們家所有人都到齊了。每一個到家的孩子，都先去爺爺?shù)拇策吅退f幾句話。拔掉醫(yī)院的各種管子后，爺爺?shù)哪樕雌饋砥届o而安詳。2點40分，爺爺突然口吐白沫，叔叔們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不約而同地說：“拔掉氧氣管吧?！痹净丶倚菹⒌膵饗?、姑姑們馬上回來了。

凌晨3點半，我聽到了炮竹聲。那是二叔在提醒大家，爺爺走了。嬸嬸、姑姑們的哭聲響起，我們鄉(xiāng)下的習(xí)俗是有親人的哭聲陪伴，去另一個世界的路途才不害怕、不孤單。我跌跌撞撞地跑到祖屋，看大家把爺爺從床上移到地上，放在屋子中間。父母、叔叔嬸嬸、姑姑姑父、堂弟堂妹，大家分坐兩側(cè)，所有人都在掉眼淚。誰說這是喜事？傷心那么真切，眼淚簌簌，衣襟盡濕，火光映紅每一張淚眼婆娑的臉。爺爺真的走了……

看著坐在身邊的長輩，想到以后要一個個地送他們離去，我更是悲從中來，哭倒在媽媽的懷里。天色微亮，爸爸提議留幾個人看守靈堂，續(xù)香火，其他人馬上去睡覺。弟弟最后守著爺爺，他挨個安慰不愿離開的弟弟妹妹們，說：“爺爺走得挺平靜的，別太傷心。去睡覺吧，咱們笑著送爺爺走?！?h3>大家都忍住悲傷，各司其職

節(jié)儉的小姑買了最貴的壽衣，因為她知道爺爺平時最喜歡干凈漂亮。大姑把爺爺日常穿的衣服放在一起，等出殯的時候一起燒了，她邊整理舊衣邊說：“這件是我爸80歲生日時，我給他買的，這雙鞋子是阿波去新加坡出差時給他帶的。老爺子享受過這么多好東西，值了……”

住得遠點的親朋好友也都陸續(xù)趕來了，點一炷香是一次告別。悲傷難盡，但所有人的安慰都是一樣：能活到這么大歲數(shù)，有這么多孩子孝順，老爺子是有福之人。是啊，爺爺年輕時忙著養(yǎng)活一大家子，老了不僅沒大病大痛連累兒女，還給自己攢夠了養(yǎng)老送終錢，對孩子和他自己來說，都是福氣。

每個人都忙碌起來，我爸和二叔在外忙墓地的事，看出殯的時辰、確定抬棺材的人。三叔、五叔負責接待親友;小叔和我哥帶著家里的小伙子們主要負責宴客的酒席，大到找哪里的廚師，小到醬油用什么品牌。姑姑、嬸嬸們負責女眷這里的事務(wù)，包括每個參加出殯人員的衣服、頭巾，祭拜時要用的烤乳豬燒鵝，旗幟對聯(lián)上寫的字，細心核對每個要刻印在石碑上的姓名。大家忍住悲傷，各司其職。你走開了，我頂上，你剩下的，我來處理，盡最大的努力送爺爺最后一程。

出殯那天，祖屋外偌大的水泥地上，按兒子、孫子、女兒、孫女、外孫的位置排下來，黑壓壓地跪了一大片。夾雜在親人中，陽光肆意普照，我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來?？纯次业闹車心敲炊嗟挠H人，沒有了爺爺?shù)膶檺?，還有父母、叔叔、姑姑和兄弟姐妹。他們都愛我，我也愛他們。爺爺從小用寵愛滋養(yǎng)我，我也像他一樣，用心孝順長輩，也用愛支持和鼓勵兄弟姐妹。原來，爺爺留給我最大的財富，就是讓我知道：當你得到足夠多的愛，就有能量面對失去，繼續(xù)愛。

處理完爺爺?shù)暮笫?，我們一大家過了個團圓年。正月初六，在和老公回北京的途中，我突然說：“咱們生個二寶吧。以后咱倆有什么事，兩個孩子也有個商量?！痹瓉硪恢辈幌胍サ乃?，竟然毫不猶豫地點頭，說：“好！咱倆爭取在40歲之前把二寶生下來！萬一生不了也沒關(guān)系，你娘家有這么多兄弟姐妹、侄子侄女，我們和我們的孩子，這輩子應(yīng)該都不會孤單寂寞?！?/p>

他說的沒錯，爺爺離世對我們來說是件傷心事，但在為他辦理后事的過程中，我們這老老少少加起來近50口人的大家庭，齊齊整整、齊心協(xié)力，而且相親相愛，這樣的幸福與富足，天上的爺爺肯定看得到，而他的后代們，當然更深有體會并為之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