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不遇形象入唐詩及其“模式化”演變

摘要：以漢喻唐是唐詩中的常用手法，這使?jié)h朝眾多歷史人物形象能夠進入唐詩中。其中，漢代不遇形象入唐詩更是一個典型的現(xiàn)象，且這些不遇形象有逐漸趨于“模式化”的演變，十分值得關注。以賈誼為例，探究其引入唐詩的內(nèi)涵及作用，同時通過梳理賈誼形象在運用中逐漸“模式化”、經(jīng)典化的過程，嘗試更完整地解讀漢代不遇形象入唐詩這一現(xiàn)象。

關鍵詞：唐詩 漢代不遇形象 模式化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20）12-0099-02

唐朝與漢朝同屬于中國古代繁盛的大統(tǒng)一王朝，有著較強的可比性，重史的觀念也使唐人喜歡將漢朝的歷史人物攝入自己的詩作中，其中又以運用漢代懷才不遇人物形象表達思想感情的例子居多。唐代詩人以漢喻唐，借此抒發(fā)情感，在不斷書寫的過程中，漸漸有了唐代的特色，并形成了一個“模式化”的符號。

一、唐詩中引入的賈誼形象

據(jù)統(tǒng)計，在唐人吟詠漢代不遇人物的詩作中，賈誼被吟詠的次數(shù)最多，在《全唐詩》中，大約能找到184首。賈誼的不幸遭遇使唐代詩人很容易從其身上找到與自己的契合點，各個時期的文人都不約而同地把關注的眼光放到賈誼身上，使之成為唐詩中一個滿腹經(jīng)綸卻懷才不遇的失意形象。

在吟詠賈誼的詩作中，賈誼的“才高”經(jīng)常被提及。如唐彥謙的《寄臺省知己》中“才名賈太傅，文學馬相如”;錢起《送嚴維尉河南》的“甘泉未獻揚雄賦，吏道何勞賈誼才”都把賈誼和他的才華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加以稱頌。

賈誼還以其忠貞賢能、心系蒼生百姓的形象出現(xiàn)在唐詩中。杜甫在《贈左仆射鄭國公嚴公武》有云：“顏回竟短折，賈誼徒忠貞?！闭婷鑼懥速Z誼的忠貞之可貴;《同元使君春陵行》一詩中 “賈誼昔流慟，匡衡常引經(jīng)”，用的就是賈誼向漢文帝上疏慟哭、陳述國家大事的事情，以“賈誼哭”這一典故抒發(fā)詩人對時事的關心。

如此一位富有才學之人卻遭統(tǒng)治者的猜忌，以致一直不能施展抱負，對于這一點唐詩引入較多，并且表達出為賈誼鳴不平的思想感情。如吳仁壁以《賈誼》作為詩名，“扶持一疏滿遺編，漢陛前頭正少年。誰道恃才輕絳灌，卻將惆悵吊湘川”;短短四句詩，回顧了賈誼的一生，懷才不遇令人痛惜的形象也就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

二、引賈誼形象入詩的目的

1.借人托興，抒發(fā)不遇

賈誼作為漢代不遇形象的代表，詩人引其入詩，多是為了抒發(fā)自己懷才不遇的憤懣之感。

李商隱在《安定城樓》中悲嘆：“賈生年少虛垂淚，王粲春來更遠游?！碑敃r詩人應試落第，在登安定城樓時不禁感慨萬千，既是用賈生形象表達高遠的抱負，更是通過賈生垂淚來抒發(fā)才高不被重用，漂泊無依，以致只能空垂淚的失意;李白在《行路難·其二》中通過“淮陰市井笑韓信，漢朝公卿忌賈生”，借韓信和賈誼寫出當時長安官場對他的嘲笑、輕視，表現(xiàn)了詩人的不得志。

2.用典贊今，勉勵友人

吟詠賈誼的詩作中，賈誼的才高、賢能等特點常常被詩人用來褒贊友人，或借此勸勉不受重用的友人。王維《哭祖六自虛》中的“國訝終軍少，人知賈誼賢”正是以賈誼的賢能比擬祖六，稱贊祖六之賢;而李白在《巴陵贈賈舍人》中，則以賈誼來寬慰被貶的友人：“賈生西望憶京華，湘浦南遷莫怨嗟。圣主恩深漢文帝，憐君不遣到長沙?！痹娭斜磉_了作者對被貶賈誼的憐惜之情，“莫怨嗟”則是讓友人不要過多抱怨，勸慰友人。

3.借古諷今，揭露時弊

當詩人看到社會時政存在的問題時，常常會聯(lián)想到古代有能有賢的士人將相，以他們的形象事跡與當今現(xiàn)狀相對比，達到以古諷今、警示社會和統(tǒng)治者的目的。

劉禹錫《詠史二首·其二》中：“賈生明王道，衛(wèi)綰工車戲。同遇漢文時，何人居貴位?！边@是詩人看到統(tǒng)治者用人不善的問題，晚唐時宦官擅權(quán)，皇權(quán)旁落，朝廷用人唯宦官之喜好，而宦官亦忌憚正直賢能的朝臣，多起用無能之輩，詩中正是借賈誼文帝之歷史，表達了對朝庭用人制度的不滿;李商隱在《賈生》中以一個轉(zhuǎn)折，犀利地諷刺統(tǒng)治者：“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統(tǒng)治者荒于政事，只會做表面文章，原以為漢文帝求賢若渴，半夜接見賈誼詢問國家大事，沒想到“不問蒼生問鬼神”，表面是諷刺文帝虛偽，實際上是指向現(xiàn)實統(tǒng)治者。

三、漢代不遇形象的“模式化”演變

1.《史記》《漢書》中的賈誼形象

梳理《史記》《漢書》中的賈誼形象，可以窺得漢人眼中之賈誼與唐人眼中的不同，引發(fā)進一步的思考。

《史記》中，司馬遷看到屈原、賈誼不遇經(jīng)歷之相似，為他們二人合傳，塑造了一個滿腹才學卻不得志的士人賈誼形象，并寄予同情：賈誼雖才高，卻遭貶長沙，后在住處見一鳥，便寫下《鵩鳥賦》自我安慰，結(jié)尾寫道：“不以生故自寶兮，養(yǎng)空而浮;德人無累兮，知命不憂。細故葪兮，何足以疑！”此詩顯現(xiàn)出作者的一絲豁達。司馬遷在后文評價《鵩鳥賦》：“讀《鵩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賈誼后被文帝召回，對答鬼神之事，獲封梁懷王的太傅，因梁懷王墜馬而亡而自責身死?？梢钥闯觯c唐詩中塑造的賈誼相比，《史記》中的賈誼雖也悲，但在寫《鵩鳥賦》時，他有了一絲豁達;描寫文帝詢問鬼神之事，也沒有明顯的貶義，作者是想以此事說明賈誼的博學?！稘h書·賈誼傳》中，班固把賈誼看作一個政論家，在記錄賈誼一生突出的代表性事件的同時，詳載其論，以政論作為記錄重點。末尾還加以評論說：“誼亦天年早終，雖不至公卿，未為不遇也?！卑喙滩⒉徽J為賈誼是不遇的，因為他的政治主張已經(jīng)得到實施了，只是因為早死才沒有位列公卿，與唐詩中才華無法得到施展的“悲”相比，悲情氣息很淡。

2.入唐詩后走向“模式化”

比較漢史和唐詩，賈誼形象入唐詩之后呈現(xiàn)出“模式化”的特點。在此提出的“模式化”是指：作品中人物形象所帶有的一兩個鮮明特點被一定的人群所擁有，因此這些特點被他們廣泛接受并應用，以致后來的作品會不自覺地運用這個形象來表達這些鮮明的特點，讀者也會不自覺聯(lián)想到這些鮮明特點的關鍵詞，并代入對作品的理解中，而這個人物本身的其他特點則被漸漸“忽視”。比如，當作品出現(xiàn)“賈誼”時，讀者就會不自覺地聯(lián)想到“才高不遇”“悲”“憤懣”，而忽視了賈誼的“豁達” “并非不遇”。因此，以賈誼為代表的漢代不遇形象是有向“模式化”發(fā)展演變的。

在當今社會的語境中，模式化可能是個貶義詞，被認為是死板、定式的代稱;但從唐詩發(fā)展來看，這一“模式化”的發(fā)展卻是有益的。首先，它使詩歌描寫有了更廣闊的發(fā)揮空間，詩歌不再局限于現(xiàn)實，還可以引用史實，使詩歌更有歷史韻味，用典有詩人自己的重構(gòu)。其次，以一個形象就表現(xiàn)出其鮮明含義及特點，不用再在詩歌中直白抒發(fā) “悲情”“不遇之苦”，也不用長篇大論如何不遇，使詩歌更為含蓄精簡，使讀者很容易聯(lián)想到此歷史人物與詩人的共同點，進而加深對作品的理解。最后，這一“模式化”的發(fā)展，反映的是唐人對這種不遇精神的接受，這個形象在史書上的出彩之處，在于遭受政治上不公平待遇時仍然不忘初心，不斷為國家發(fā)光發(fā)熱。唐代文人所推崇的，正是這種雖遇不平但絕不自怨自艾的頑強精神。賈誼擁有的失意政治家與出色文人的雙重悲劇角色，在唐代詩人中很容易產(chǎn)生群體共鳴，使這兩個特質(zhì)超越了賈誼自身的其他特質(zhì)被一直保留了下來，形成“模式化”運用的習慣。

四、結(jié)語

漢代不遇人物入詩是唐詩中較為常見的現(xiàn)象，不遇形象入詩的作用，或是借人托興，抒發(fā)不遇;或是借古贊今，勉勵友人;再或是借古諷今，揭露時弊。詩人將漢代不遇人物的經(jīng)歷與自身的情況結(jié)合，抒發(fā)自己的情感，在越來越多的引用之后，這些不遇形象漸漸有了“模式化”的傾向，形成了個性化的含義特點，使之在唐詩中漸漸經(jīng)典化并樹立了偶像標桿，如賈誼、李廣等，成為不遇的代詞。正如宋代梅堯臣所言：“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詩人沒有把心中所想直白地表達出來，而是寄托在一個漢代的形象上，使歷史與現(xiàn)實相融，構(gòu)建出含蓄又圓融的唐朝詩風，也增加了唐詩反映社會的深度、廣度、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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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孫瑤

[作者簡介]李芷宜，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師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