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是此間少年

佳琪

[1]

陳希認識沈亦，遠比沈亦認識陳希要早得多。

彼時高一開學不足一個月，秋天的小城難得溫柔，校園小道兩旁梧桐遍布，陳希踩著金色落葉前行，她剛從圖書館借了幾本小說。

她尚未反應過來，右手臂突然一陣刺痛，緊接著，一個足球落到眼前，她吃痛地揉揉手臂，漸漸反應過來這場事故。

少年身著藍色球衣向她跑來，她怔怔地想，那是她喜歡的那種藍，是深邃的湖泊擁有的顏色。

“你還好嗎？”聲音清澈明朗。

她抬起頭朝對方望過去，那是一雙漆黑而明亮的眼，然后是劍一樣的眉。

她臉紅，連忙搖搖頭：“沒事，沒事?！?/p>

少年抱起足球，再三確認。相信她真的沒事以后，真誠而禮貌地向她鞠躬以示歉意，她聽見球場那邊的聲音，“沈亦！”

他奔跑的背影映入她的眼簾，和煦的秋風輕輕拂過，幾片梧桐樹葉緩緩飄下，她聽見心中粉色的泡泡爆炸的聲音。

后來她時常去那條小道，站在梧桐樹下可以清楚地一覽球場風光，她躲在樹下看他踢球。十幾歲的少年自在如風，球場上縱情馳騁。她從下午5點看到7點，夜幕降臨，夜空中星光閃爍，終于等到他走出球場，她想鼓起勇氣前去和他打聲招呼。

月亮清冷冷，灑在她發(fā)黃的白球鞋上。可她只是在他擦肩而過的那一刻，佯裝不經意地向路燈瞥去一眼。

后來學校足球隊比賽，陳希被拉過去翻記分牌。冬日里難得的好天氣，暖陽高照，她抬起頭，看見少年正站在不遠處，身著黑色球衣，全神貫注地和隊友討論策略。

片刻過后，少年所在的隊伍遙遙領先，他轉過身，和隊友默契地擊掌，藍天白云下，意氣風發(fā)。

比賽結束，她抱著飲料幫忙發(fā)給球員，輪到他時，他接過花茶，對她露出笑容，說，辛苦啦。

她在那一瞬間想起一個詞語，明眸皓齒。

從那之后的很多年，陳希都只喝那個牌子的花茶。

[2]

沈亦，沈亦，沈亦……

陳希趴在桌上，在日記本上反反復復地寫下他的名字，腦海里卻想起同桌的話。

“他以中考第一的成績考進來的喔?！?/p>

“他有個青梅竹馬的人，是高二的年級第一，好像雙方家長都很看好他們?！?/p>

“陳希，別想了，他和我們不一樣?！?/p>

有什么不一樣呢？

她在日記本上問自己，恨恨地寫下這句話，因為太過用力，本子被劃破長長的一條道。

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每一個巧合都能被當作神跡。

天色漸晚，陳希從教室走出來，在最近的自行車擺放處看見熟悉的身影，少年正在給車解鎖。

那一瞬間她覺得，他就在等她，像是特意等她下課一起回家。

但她卻沒有勇氣走上前，裝作不經意的問一句，要一起走嗎？她只是故意放緩了腳步，等少年踏風而去。

第二日中午，她被老師叫去辦公室?guī)兔εY料，恰逢他去辦公室交表格。她偷瞄在填表格的那雙手，修長又干凈。

他突然靠近，笑著對她說：“借你用一下?！?/p>

陳希的臉“唰”一下全紅了，腦海一片混沌，來不及仔細思考這句話到底什么意思，只是含糊地回應他：“嗯？”

“借印泥用一下?！?/p>

哦。她在心里長舒一口氣，又不禁為剛剛的自己感到羞赧。

“謝謝?！辈还茏叩侥睦?，他都不會吝惜說這句話，臉上的表情永遠是讓人信任的真誠。她想起每次在食堂看他打飯，他亦是如此，會禮貌地對食堂阿姨道謝。

喜歡這樣的男孩，真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春去秋來，時間過得比想象中的還要快。這一年來陳希的成績突飛猛進，永遠榜上有名，只不過雷打不動的榜首依舊是沈亦。不少同學問她提高成績的秘訣，她笑笑，什么也沒說。

他們不知道，她有多喜歡沈亦，就有多拼命地努力學習。

英俊的少年，家境優(yōu)渥，會踢足球，總考第一，誰說上天是公平的，怎么這世間最好的東西都給了他。

她呢？長相平平，家境一般，不管從哪方面都配不上他，唯有學習，可以讓她找到希望。每每看到年級榜單，第一名沈亦，第二名陳希，她的名字緊緊跟在他身后。

多么溫暖，多么心酸。

高二分班陳希選擇了文科，她在日記本上寫，理科第一名，沈亦，文科第一名，陳希。

你看，多般配。

[3]

陳希的執(zhí)著不僅體現(xiàn)在學習上，她還跑去加入學生會。

別人勸她，陳希，學生會可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活。

她笑笑，沒事，我就是想鍛煉一下自己。

真相是學生會主席是他。

她期待每周的學生會例會，他的發(fā)言永遠簡潔明了，從不擺主席架子。輪到其他人發(fā)言時，他亦會認認真真地聽，一筆一劃地記在本子上。

陳希坐在左側的位置上，偷偷打量他，忍不住在筆記本上寫，我愛過的少年，有著世界上最好看的側臉。

期末學生會聚餐，大家起哄讓他表演節(jié)目。他也不推辭，笑起來，眉眼彎彎，那我給大家唱首歌吧，有吉他嗎？

真的有人弄了把吉他來，少年抱著吉他，那雙干凈修長的手嫻熟地撥弄琴弦。

“想要對你說的，不敢說的愛，會不會有人可以明白?！?/p>

后來陳希曾在很多個失眠的夜晚反反復復地單曲循環(huán)這首歌，直到大四那年，周杰倫去她在的城市開演唱會。聽到這首歌時，她捂住嘴，坐在萬人體育館里，在皎潔的月光下，終于嚎啕大哭。

他們玩真心話大冒險，輸了的喝啤酒。

她運氣不佳，好幾次都中招，選了幾次大冒險之后只得選真心話。

好事者問：“哎？你是不是喜歡沈亦啊？”

陳希怔住，心虛地出了一身的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唯獨沈亦沒看她。

“你們想逼我喝酒是吧，行，別為難人家女孩子就是了?！彼χe起酒杯一飲而盡，氣氛頓時活躍起來，游戲又火熱地繼續(xù)。

陳希頓時紅了眼眶，她趕緊用手揉揉眼睛，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

你看，她喜歡他，全世界都看出來了。

他不傻，學校里喜歡他的女孩子十個手指頭數(shù)不過來，每一個他都禮貌地拒絕，也從不以此作為炫耀的談資，但每一個表白的女生，他都會保持一定的距離，克制又殘忍。

所以她不告訴他她喜歡他。

她甚至感激他不告訴她他知道她喜歡她。

你看，他就像天上的月亮，落在河畔里，一片亮晶晶，你伸手去夠，以為它離你很近很近，其實不是的，它一直都在天上。

月亮太遠，她一直都知道的。

[4]

其實陳希見過沈亦和那個傳說中的青梅竹馬在一起的畫面。

她從食堂吃完飯出來，準備散散步再回寢室。一抬頭，正好看見女生故作神秘地走在他背后。

下一刻，女生踮起腳尖，輕輕地蓋住男生的眼睛，自然而然地把頭耷拉在男生肩膀上。

男生熟悉而從容地摘下女生的手，笑得眉眼彎彎。

陳希遠遠地站在身后，心中涌起復雜的思緒，佳偶天成，就是用來形容他們的吧。

她是上一屆的傳奇，從成績到性格都無可挑剔，陳希不是愛聊八卦的人，也曾在多個場合聽到過她的名字，她總是裝作滿不在乎，也從來不加入他們的話題?？墒敲恳粭l關于她的新聞，甚至每一次見到她時她穿什么樣的衣服，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但是她一點也不嫉妒，豈止不嫉妒，甚至沒有遺憾和不甘心。

因為對手實在太強大。

那一年夏天，學校操場放露天電影，是當時風頭正熱的《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陳希餓著肚子，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位置。

夏夜多蚊蟲，電影還沒開始，湖面倒映著晚霞，歲月透露著不動聲色的美。

陳希在人群中看到沈亦，他正側著頭和身邊人說話。突然察覺到她的目光，他望過去，眼睛笑起來，像一座橋，他喊她的名字，陳希。

那場電影的最后，男主角說，“我也很喜歡，當年喜歡著你的我。那時候的我，簡直無時無刻都在發(fā)光呢?！?/p>

陳希看得淚流滿面。一輩子那么長，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柯景騰那樣，遇見自己的沈佳宜。她足夠幸運，在最好的時光里遇上沈亦。

她也喜歡那個喜歡沈亦的自己。

[5]

高二快要結束的那個夏天，陳希聽說，那個和沈亦青梅竹馬的女孩去了美國。

“據(jù)說沈亦之前根本不知道她要出國，還有人聽見他們因為這個在吵架，沈亦想學醫(yī)，不能申請出國……不過那么好的學校，換我我也愿意去?！?/p>

陳希腦袋一怔，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年少時的情真意切，在各自的前程面前竟這樣脆弱縹緲?？墒前?，他的難過，她沒有辦法幫他承擔。

高三來得比想象中還要迅猛，陳希在課外活動的時候去教學樓的天臺，那里空曠寂靜，風景獨好，她喜歡呆在那兒背文綜。

一日，她照舊爬上天臺，金色的夕陽籠罩在少年身上，他的身影看起來有些落寞，不復從前的神采飛揚。沈亦回過頭，和她打招呼：“你也喜歡來這里啊。”

她怕自己背書的聲音打擾他，欲要離開時，他說：“沒事，我抗干擾能力很強的?！?/p>

那真是一生之中難得的好時光，偌大的天臺，她在一角背書，他在另一角寫作業(yè)，一抬起頭就可以看見美麗的天空與心愛的少年。

就這樣，歲月慢慢從墻上剝落，高考離他們越來越近。

高考動員大會的時候，她和他分別作為學生代表，在大禮堂的臺上帶領大家一起朗讀高考誓詞。學校把活動照片貼在宣傳欄里的時候，她對著那張照片駐足了整整10分鐘。

誰也不知道，那一刻她的心中充滿了多大的自豪與滿足。

考試結束的那一天，她回學校收拾東西，黃昏時分，又爬上天臺，她一遍遍地在心中祈禱，終于，好久好久以后，她看見氣喘吁吁的沈亦。

“你……”

“我等你很久了?！边@么多年啊，她終于說出這句話。

少年頓時怔住，時間仿佛靜止，她突然想按下暫停鍵留在此刻，又很想快點去到未來揭曉答案。

聰明如沈亦，他很快明白過來，搖了搖頭，還是開口：“對不起……我……”

皎潔的月光下，她緊緊掐住自己的手，目光有淚閃動，卻笑嘻嘻地說：“上當了吧……哈哈畢業(yè)快樂?！?/p>

他如釋重負般長舒一口氣，笑得眉眼彎彎，畢業(yè)快樂。

就這樣，他們畢業(yè)了。

[6]

后來他去了首都念大學，她則去了南方，從此天各一方，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但每年新年的時候，她都會假裝群發(fā)信息，給他發(fā)新年快樂。

他亦回復，萬事順意。就是全部了。

8年后的春天，他結婚了。

她在社交網絡上看到他發(fā)出來的照片，新郎還是當年那個少年，新娘亦是當年那個少女。他等候多年，她學成歸國，從此破鏡重圓。

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她閉上眼睛，仿佛回到幾年前，他們在天臺上一起看夏日的夕陽，一只麻雀停下來拍打著翅膀，忽然就飛走了。她在黑暗中擦眼淚，為這些年回不去的年少時光。

后來她路過他的城市，沒有驚擾他，北國的秋天別有一番滋味，銀杏遍地，她只是一個人沿著那條路往前走。

突然看見放學后三兩成群的學生，穿著大大的校服，背著沉沉的書包，她一眼就看見一個扎著馬尾的女生，沉默不發(fā)，一人獨行，女孩的眼睛卻一直望著右前方正在和同伴說話的男孩，那少年突然回過頭看見了她，露出一個淺淺的笑。

陳希情不自禁地跟著笑，她知道，新的時代來了，又有新的故事發(fā)生了。

編輯/苗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