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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看了一本小說《小鎮(zhèn)疑云》,和同名英劇沒有關(guān)系,講的是發(fā)生在美國小鎮(zhèn)布萊頓的罪案故事??赐甑谝槐椋R上又看了第二遍。了解真相并沒有讓此前的敘述失去魅力,反而能夠?qū)⒈椴既拇笮》P、各種草蛇灰線盡收眼底。第一次讀是站在平原上看遠處驚心動魄的美景,第二次腳下則是高高的斷崖。
一個故事的序幕特別重要,大幕拉開的時候,觀眾們看到的第一幕場景,幾乎決定了他們對這個故事的感受的基調(diào);也像一幅油畫,遠遠看去,它總會有一個核心的色調(diào),是紅的、黃的,或者是藍調(diào)的。這本書的序幕很短,非常簡潔,它把所有要講的事情抽象出來,轉(zhuǎn)化為一個場景,然后突出這個場景里的一個事件甚至一個動作,讓它像城市中心廣場的雕塑那樣,有力、鮮明、恒久,站在故事前面,像俯視整個城市那樣俯視整個故事。在整本書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又以某種出人意料的方式和這個場景呼應(yīng)、對流。所有時間帶來的力量和傷害,人的成長、人物之間的愛恨情仇,這些巨大而沉重的東西激烈地碰撞在一起,形成情感和智力的雙重漩渦。
在這個核心場景里有兩個男人,當(dāng)時他們還都是小孩,一個大一點的小孩,一個小一點的小孩。他們面前有一條河,有一個困境。他們第一次打交道,就深深地切入了對方的生命。而故事的高潮中仍舊是這兩個已經(jīng)變得成熟甚至滄桑的男人,他們面前有一條河,有一個困境。這個故事的背景里有宗教、種族、性別,有男女情愛和吸毒、販毒、兇殺,但它最終要講述的是這兩個男人的關(guān)系。
故事第一部分的幾節(jié)都短小而獨立,每一節(jié)都像一個句號,是個停頓的節(jié)點。它們簡潔地介紹主人公身邊最親密的人們的成長背景。筆觸并不重點放在描述過程,而是放在描述某個改變?nèi)松霓D(zhuǎn)折點上。幾個小節(jié)像是幾個不緊不慢的音符,然后,突如其來地進入了一個旋律的高潮。這個高潮事件是故事的原點,像廣島的“原爆中心”那樣。甚至在某一個小節(jié)里,還疏忽閃過一個在原子彈爆炸中幸存的日本女人,“看上去就像一只被拴在樹上的動物,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边@個事件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男主角的少年時代戛然而止,故事的第一部也跟著戛然而止。而他此后的成長,不過是努力再重新以新的形式再回到這個原點,理解它,接受它,也放下它。
時間在這本書里是重要的角色。短小的第一部分其實十分漫長,差不多交代了幾代人的命運:像是被詛咒了一樣,這個家族的女人們都陷入到類似的命運中,像溺水的人那樣用各種方式掙扎,企圖逃離“這種命運的必然性”。故事的第二部分很長,但是在戲劇時間上又很短暫。在有限的幾天里完成了一個剝繭抽絲的過程,隨后又如暴風(fēng)雨一樣迅速。在短小的第一部里,時間以“一代人”為單位,在較長的第二部里卻以“黎明、早晨、傍晚”為單位。在漫長里轉(zhuǎn)瞬即逝,在短暫里天長地久。
空間在這本書里也是重要的角色。在西方文化里,“小鎮(zhèn)”常常是封閉、沉悶、令人絕望的地方。這個地方死氣沉沉,全人類最無聊的日常生活在這里進行著,而各種犯罪活動——兇殺、搶劫、毒品交易也在這里發(fā)生。男主角在這個小鎮(zhèn)長大,又因為一樁突發(fā)事件被迫離開。他的離開對他是個拯救,使他免于在這樣的地方被窒息、被閹割——就像他那些再也沒有離開過布萊頓棒球隊的隊友,其實在被主人公反復(fù)回憶的少年時代那場激烈的比賽中已經(jīng)被埋葬了,此后的生活不過是行尸走肉。然而他雖然被禁止回來,他所有內(nèi)在的和外在的行動,卻都指向這個地方。他對布萊頓的感情被壓抑到了潛意識深處,卻始終不能泯滅。小說一開始就用了福克納的一句話:“有多少次我在雨中躺在陌生的屋頂之下,思念著家呢?!蓖獗砜瓷先r間停滯的小鎮(zhèn)像是聞一多筆下的死水,囚禁在這個地方的人的充沛的生命能量在有限的空間里被醞釀成粘稠的死結(jié),不放過任何一個在那里長大的人的靈魂:“布萊頓到現(xiàn)在依然緊抓著他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