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告別“冰冰時代”

齊敏倩

2015年2月17日，范冰冰和趙薇現(xiàn)身深圳證券交易所，唐德影視掛牌上市

2015年2月17日，春節(jié)前最后一個交易日，深交所罕見地出現(xiàn)了10家企業(yè)同時排隊敲鐘。

擁有明星股東的唐德影視，自然變成了當天最熱鬧的一場敲鐘儀式。作為公司股東，范冰冰和趙薇出席上市儀式，上演了一場闊別多年的姐妹情深。

敲鐘現(xiàn)場股東致辭時，范冰冰走向臺前說道：“為什么不讓趙薇先說，我想跟趙薇一起說行嗎？”此言一出引發(fā)現(xiàn)場陣陣叫好聲。

在接下來的致辭中，范冰冰真摯地訴說與唐德影視的感情，在她心里，和唐德影視不僅是合作伙伴更是朝夕相處的家人。她希望接下來的8年、18年、38年，一直到“宏亮哥哥”80歲，雙方都有共事的機會。

分別來得太突然。第一個8年還沒熬過，范冰冰就不得不和“宏亮哥哥”說再見。范冰冰的到來，讓唐德影視駛入快車道，膨脹隨之而來。她的離去，自然也留給這家公司難以愈合的傷疤。

最后一根稻草

突如其來的“地震”，迅速傳導至唐德影視的每個人身上。

唐德影視前員工張?zhí)煊浀茫?018年7月，公司第一次出現(xiàn)工資延發(fā)的情況，后來這種現(xiàn)象逐漸成了常態(tài)。為鼓舞士氣，唐德影視還是在北京開了年會。年會上的吳宏亮，在一年的時間里生出許多白發(fā)，他安撫著員工，向外界傳達樂觀的信號。

站在今天回頭看，如果給唐德影視的“衰落”找個注腳，局外人一定會選擇2018年5月29日或是6月4日。前者是崔永元在微博上曝光范冰冰陰陽合同的日子;后者是唐德影視和華誼兄弟等“冰冰概念股”在稅收風波后，第一次集體跌停的日子。

張?zhí)爝x擇把這個注腳放在2018年10月3日。那天范冰冰涉稅問題被查清，她隨即在微博上發(fā)表道歉聲明，逃稅傳聞被坐實。

在這之間的4個月，雖然公司已經(jīng)出現(xiàn)工資遲發(fā)的現(xiàn)象，但部門領導仍在“安慰”他們，告訴他們，這是藝人個人行為，與公司無關，公司一向遵紀守法。

這期間，公司內部口風很緊，幾乎每次范冰冰的傳聞出現(xiàn)，領導都會出面解釋一番。讓張?zhí)煊∠笊羁痰氖牵P于范冰冰被秘密關押的傳言，微博上都轉瘋了，領導出來辟謠說，大老板和范冰冰見過面，情況沒有那么夸張，還在配合調查的階段。

逃稅事件坐實，意味著公司最大的項目《巴清傳》繼主角高云翔“性丑聞”之后，女主角也“出事兒”了。

這部投資超過5億元的劇是唐德影視這兩年最大的項目，最初定檔在2018年初播放，預計營收近10億元?？上У氖?，自這部劇自定檔之日起，便一波三折，屢屢“爆雷”，讓唐德影視如鯁在喉。

第一個“攪局者”是一個匿名的“秦粉”（歷史文化愛好者），跑到相關部門那兒控訴《巴清傳》歪曲歷史，這直接導致該劇撤檔。一位曾在唐德影視任職的中層魏強告訴記者，他懷疑，所謂的“秦粉”是同行使的“絆子”。

緊接著，男主演高云翔在澳大利亞卷入性侵風波，這件事完全在唐德影視員工的意料之外。在魏強看來，高云翔此前形象非常正面，他去過兩次劇組，發(fā)現(xiàn)高云翔對工作人員都很好。

唐德影視

在2017年底，一名劇組工作人員還在微博上曬過高云翔給全劇組定制的T恤，和他請大家吃晚餐的場景。

高云翔卷入性侵風波后，公司找來李晨重拍，利用摳像技術代替高云翔。逃稅坐實后，張?zhí)煜牍敬蟾怕誓貌怀鲥X換女主演重拍。眼看這么大的項目被積壓，公司現(xiàn)金流緊張，新項目越來越少，員工的士氣也就渙散了。

張?zhí)旎貞洠敃r已經(jīng)有同事出現(xiàn)消極怠工的現(xiàn)象，也有人開始悄悄謀劃新出路

至暗時刻

張?zhí)旎貞洠敃r已經(jīng)有同事出現(xiàn)消極怠工的現(xiàn)象，也有人開始悄悄謀劃新出路。

老板吳宏亮是整個公司壓力最大的人，員工可以離職，但他必須負責到底。2018年末，公司賬上的貨幣資金僅剩7674萬元，是上年期末的四分之一。上市募集的4.2億元，到了年底只剩610元。

《巴清傳》一直沒有排期，這意味著，公司投資的錢短期內無法回收。本來，這部劇賣給了優(yōu)酷、東方衛(wèi)視和江蘇衛(wèi)視，公司已經(jīng)收到3.3億元的銷售回款，如果這部劇不能播放，公司這筆錢也面臨被討回的風險。

至于余下的應收款，2018年，唐德影視計提了近5億元壞賬準備，歸母凈利潤因此虧損9.3億元。

魏強告訴記者，面對危機，過去一年，吳老板一直在忙著“找錢”和推動《巴清傳》的播出。

在今年年會上，張?zhí)炜吹健皡抢习迦庋劭梢姷脺嫔Ａ恕保最^發(fā)多了許多。吳宏亮向員工匯報了去年的工作，為了給員工發(fā)工資，他變賣了北京的房子等資產(chǎn)，公司高管天天“求爺爺告奶奶”去跟平臺方收回之前項目的尾款。

為了鼓勵員工，晚宴時，他專門請了北京日報社和中信建投的人。后來這些人正式成為唐德影視的新股東和投資方，他們在晚宴上表態(tài)，他們信任吳宏亮，看好唐德影視。

多名與吳宏亮有過接觸的員工告訴記者，吳老板確實是個值得信賴的人。魏強說，他是個仗義的人，在業(yè)內口碑不錯，所以買下《巴清傳》播放權的平臺方，雖然付了預付款，但“稅務地震”后也沒逼唐德影視退款。

和吳宏亮有過業(yè)務接觸的李華，回憶老板務實溫和，平易近人，一點沒架子。張?zhí)焖麄儾块T的女員工，一直把吳老板視作“男神”。

但在現(xiàn)實的經(jīng)營困境面前，急白了頭發(fā)的吳宏亮也難以力挽狂瀾。

去年10月份以來，張?zhí)焖诓块T已有近一半員工離職，魏強和張?zhí)煲蚕嗬^離開，他們雖有不舍，但實在陪公司“耗不起了”。

最近，創(chuàng)始股東李釗逐漸在減持公司股票。如果說員工出走是無奈，那股東的撤退則更多是考慮到?jīng)]有一個可以預期的未來。

分水嶺

2015年是唐德影視的巔峰，也是分水嶺。

在這之前，吳宏亮用10年時間，將一個小團隊打造成上市公司。當然，這其中少不了范冰冰的功勞。但在這之后，公司步子越邁越大，“黑天鵝”頻發(fā)之后，步履愈艱。

唐德影視和范冰冰結緣于2007年合作的《胭脂雪》，這部劇在各個地方頻道熱播。當時，吳宏亮剛“下?！辈痪?，他曾在中影系統(tǒng)工作多年，制作經(jīng)驗豐富、業(yè)內資源多，人脈也廣。

唐德影視吳宏亮

拍《玉觀音》時，吳宏亮結識了趙薇及其兄嫂，逐漸熟悉從工作伙伴變成為生活中的好友。在此機緣下，趙薇哥哥趙健成為唐德影視創(chuàng)始股東一致行動人。

那時范冰冰還不是“范爺”，她剛從華誼出走，剛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峨僦泛?，又和唐德影視合作了《金大班》。

吳宏亮經(jīng)驗豐富、為人仗義，范冰冰工作拼命，熱度越來越高，雙方互相青睞，深度合作水到渠成。2011年，范冰冰將自己的電視劇業(yè)務和部分其他業(yè)務簽在唐德影視，唐德影視的“冰冰”時代慢慢開啟。

《武媚娘傳奇》是兩者合作最成功的項目，范冰冰以主演和監(jiān)制雙重身份出現(xiàn)，還在劇中與李晨擦出火花，收獲愛情。唐德影視獲得的則是實打實的收益。

這部劇播出后大火，為唐德影視貢獻4.66億元收入，直接助推唐德影視在2015年初登陸A股。范冰冰和趙薇以股東身份現(xiàn)身上市儀式，還執(zhí)槌敲響上市之鐘，發(fā)表致辭。

那是唐德影視最耀眼的時刻，當天共有10家企業(yè)在深交所上市，大家都跑來八樓看范冰冰和趙薇，有媒體用“站無虛席”，形容當時的情景。

在明星光環(huán)的加持下，唐德影視由原來的小團隊，一舉成為國內影視行業(yè)的頭部企業(yè)之一。2011年，范冰冰成為唐德影視股東時，公司僅有107名員工，到了2015年，員工人數(shù)翻了一番。

李華曾是唐德影視的中層，他經(jīng)歷過公司最輝煌的2015年。

那年，為了慶功，公司把當年開年會的地點選在了三亞。要知道，一般情況下公司的年會都選擇在北京周邊開，三亞的那次年會，幾乎是公司“最豪華”的一年。

李華曾在唐德影視做發(fā)行業(yè)務，見客戶時，他幾乎每次都會向客戶提及范冰冰是公司股東和簽約藝人。在他看來，當時的范冰冰不僅為唐德影視帶來巨大收益，也給公司提供了強大的“品牌背書”。

《武媚娘傳奇》后，范冰冰在唐德影視“一戰(zhàn)成名”，后來二者合作的《巴清傳》創(chuàng)下亞洲電視劇最高投資額紀錄。

2016年，公司年報中成這樣形容：“《武媚娘傳奇》和計劃將于2017年播出的《贏天下》奠定了公司‘現(xiàn)象級精品電視劇制作的行業(yè)地位 ?！?p>

范冰冰

唐德“大躍進”

突如其來的成功和金錢最能讓人熱血，勤勉如吳宏亮也難以逃脫。

魏強說，吳宏亮的辦公室有張床，他經(jīng)常因為加班太晚，直接睡在公司。公司上市后，吳老板勤勉如初。

2015年，A股正值大牛市，影視行業(yè)一片大好。2015年5月28日，唐德影視股價超40元，坐擁166億市值，創(chuàng)下上市以來的最高峰。

毫無疑問，當時的吳宏亮是得意的。資本的狂歡讓一向努力的吳宏亮開始頭腦發(fā)熱，讓他認為唐德影視擁有無限可能。

為了繼續(xù)綁定與范冰冰的深度合作，2016年唐德影視發(fā)公告稱全資子公司將以現(xiàn)金方式收購范冰冰旗下的愛美神。

準備收購時，愛美神剛成立一年，注冊資本僅為300萬元，但唐德影視給出的估值超過7億元。如此高溢價的估值，被深交所及時喊停。

這次收購讓許多人對唐德影視頗有微詞，過度依賴范冰冰、泡沫太大，成了長久以來公司被輿論抨擊的根源。

但內部人士并不這么看。唐德影視董秘古元峰曾對外透露，“當時不止我們一家公司想收購愛美神，如果我們不收購，被別人收購了，那么這個核心影視資源就到別人那里了?！?/p>

魏強、李華都認為，高價收購明星工作室，唐德并非開端，華誼才是這種模式的開創(chuàng)者。

如果說高價并購尚還能理解，那上市之后的多元化嘗試足以見得唐德影視的激進，或者說盲目樂觀。

2016年，唐德影視發(fā)公告稱與Talpa簽署了合作協(xié)議，以6000萬美元的價格獲得了“好聲音”節(jié)目模式在中國的獨家授權，包括制作、改編、轉播、發(fā)行、商品化、游戲開發(fā)等多項權利。

《中國好聲音》原制作方燦星，一邊指責Talpa單方面撕毀合約，一邊自主研發(fā)出《中國新歌聲》，把導師轉椅改成從上沖下，換了logo等元素，繼續(xù)在浙江衛(wèi)視播出。

唐德影視由于節(jié)目未能正式播出，與Talpa、燦星陷入長達一年多的糾紛，最終以和解收場。唐德影視此前投資怕是打了水漂。

以影視劇制作為主業(yè)的唐德影視，綜藝是近幾年開始嘗試的新業(yè)務，并不擅長此業(yè)務的唐德不得不說此舉是一種“冒進”。

“稅務地震”后，公司的綜藝部門不斷縮編。今年年會上，吳宏亮以上班不打卡等理由，向員工解釋為何某個綜藝團隊許多人員被裁，以此安撫留下的員工。

資本堆起的泡沫終究逃不過“一場游戲一場夢”的宿命，如今的唐德影視走到了夢醒后的危險邊緣。

落幕

5月底，卷入風波一年后，范冰冰選擇清倉唐德影視。在某種程度上看，這是唐德“冰冰時代”的落幕。

2011年進入，2019年退出，范冰冰投資唐德影視的8年，正是影視行業(yè)空前發(fā)展、泡沫越吹越大、最終破裂的階段。

8年中，范冰冰和唐德影視創(chuàng)造過收視奇跡，也讓置身其中的許多人見過夢想或是金錢的樣子。

站在這個節(jié)點回頭看，我們試圖還原大背景下，范冰冰和唐德影視的“結合”，給公司、員工等相關個體帶來的到底是什么，他們又如何回憶經(jīng)歷的一切。

每個立場背后，都有一個答案。

魏強眼里的唐德影視充滿“悲劇色彩”，“倒霉”是他形容老東家時最常用的詞。高云翔和范冰冰爆雷，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他覺得“明星出事兒大不了不做這行，影視公司可要在行業(yè)里長久地做下去，還要養(yǎng)活那么多人”。

魏強甚至覺得吳宏亮已經(jīng)后悔上市。吳宏亮唯一的愛好就是打高爾夫球，他曾抱怨說，自從上市之后再也沒打過高爾夫，周末節(jié)假日加班更是日常的事。

雖然已經(jīng)離開，但魏強對唐德影視的發(fā)展仍滿懷信心。制作班底、業(yè)內口碑都在，只要《巴清傳》重回正軌，公司就能渡過難關。

對于張?zhí)旌屠钊A來說，巔峰時的唐德影視或多或少承載過他們的夢想。作為離開唐德影視的人，提起老東家，他們更愿意祝福。

在一位影視投資人看來，唐德影視負面新聞多，在投資圈內口碑一般，她并不看好這家公司。

唐德影視的興衰并非孤例，它是整個影視行業(yè)的微觀縮影。

所有行業(yè)中，沒有一個能像影視行業(yè)，看起來光鮮亮麗。閃閃發(fā)光的明星、名導，承載著許多人關于美好的寄托。

在目前市場上，觀眾、平臺、廣告方都把目光聚焦在明星身上。只要有明星大腕主演，影視項目就成功了一半。

一位從事影視劇廣告植入的人士曾向記者介紹，廣告品牌方在做投放時，很看中明星的商業(yè)價值?；ヂ?lián)網(wǎng)上，商業(yè)價值被拆解成粉絲量、粉絲購買力等可量化的指標，數(shù)據(jù)月月更新。

上述人士向記者介紹了這樣一套“行業(yè)黑話”：“代言人是品牌認為藝人有帶貨能力，品牌大使是品牌認為藝人有帶貨潛力，品牌摯友是品牌告訴藝人粉絲將來如果消費能力夠就會提升藝人代言等級?！?/p>

明星，是可以變現(xiàn)的資產(chǎn)。我國影視公司相對分散，創(chuàng)新、造星能力不足，工業(yè)化程度低，除了已成名的明星，實在不知該指望誰賺錢。

這次收購讓許多人對唐德影視頗有微詞，過度依賴范冰冰、泡沫太大，成了長久以來公司被輿論抨擊的根源

這種現(xiàn)狀下，明星成為影視行業(yè)里的稀缺資源，高片酬接踵而至。影視公司為了確保長期、穩(wěn)定獲得稀缺資源，紛紛向明星伸出橄欖枝，“請求”與明星深度綁定。華誼如此，唐德亦然。

當吳宏亮說“我們與范冰冰的這種緊密綁定，也是一般影視公司做不到的，說到底，影視公司核心還是要靠人”時，他顯然沒有料到如今的結局。

收益與風險對等，這是市場定律。明星帶來的收益多大，“暴雷”之后的風險就有多大。遍地黃金的時代，總要人滿懷期待，想要以大博大。

如果，再給吳宏亮一次選擇的機會，他大概還是會繼續(xù)選擇綁定范冰冰。在行業(yè)大環(huán)境面前，個人沒得選擇，誰都想在時代的列車到來時，趁機鉆進去向前奔一程，管它在哪下車呢。

（注：李華、張?zhí)?、魏強均為化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