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高洪云
1965年黑龍江阿城縣阿什河公社,一位貧農(nóng)女青年在對敵斗爭大會上批判一位“漏劃富農(nóng)分子”_李振盛攝
國慶節(jié)前,筆者去了趟建川博物館聚落。參觀的第一個館,是李振盛攝影博物館。
李振盛生于1940年,可謂見證了新中國的整個發(fā)展歷程。他在黑龍江日報社做記者20年,在中國人民警官大學新聞系執(zhí)教15年。1988年,因20幅文革組照獲“艱巨歷程”全國攝影公開賽“系列新聞照片大獎”。
“文革”期間,他拍攝了近十萬張影像資料,其中有近兩萬張涉及當時發(fā)生的混亂慘?。号?、抄家、戴高帽、刑場處決
這些照片,是他于1968年10月偷偷藏在地板下才得以保存的。他認為,“攝影記者不僅是歷史的見證人,還應當是歷史的記錄者?!?/p>
歷史可以“忠實”記錄嗎?中國古代一直有秉筆直書的史學傳統(tǒng)。
近些年,口述史很流行。但在李振盛看來,記憶太不可靠,有些人靠口述歷史來洗白、洗紅、拔高自己。
照片呢?幾乎照相機發(fā)明開始,也可以篡改。在我們生活的時代,修改照片更是輕而易舉。而更重要的,其實照片也只是記錄一種視角。
李振盛因《紅色新聞兵》廣為人知,也因此被標簽化了。這促使他反思。
2016年5月,他接受媒體采訪時,遺憾表示,自己在文革時,拍普通百姓的生活太少了——結果好像凈是些符號。“要是有這些平平常常的生活,家里喝酒、朋友聊天……靠服裝、周邊的裝飾,(讓)人們能感覺到這是文革就可以了,不用去特別強調(diào)文革符號?!睔v史太復雜,存在各個人群的生活和視角。
這個遺憾,他在香港回歸時彌補了,7月1日當天,他有意識地抓攝普通的東西:老人遛鳥,路人在維多利亞公園看報、睡覺……
李振盛的反思,值得玩味。他作品里的文革,看起來是狂熱的,殘酷的,匪夷所思的。他也意識到,僅僅展示這些政治事件及意識形態(tài),讀者若以此來懸想或解讀歷史,是否會失之簡單。
中國歷史的真正傳統(tǒng)是國家有國史,地方有方志,家族有家譜
文革充滿悲劇,正如新華社報道所言,“不是也不可能是任何意義上的革命或社會進步”(新華社,2019年9月28日),但僅僅是悲劇,并不足以構成生活和時代。本刊2019年9月號封面報道人物溫鐵軍,正是從文革時的知青生活開始,“是基層的生活教育讓我懂得了農(nóng)民”,成為他不斷推進鄉(xiāng)建的精神動因。他在《八次危機》中詳細分析了那段悲劇的原因。工業(yè)化受挫,城市經(jīng)濟危機,大量人口失業(yè),只能依靠“上山下鄉(xiāng)”轉到農(nóng)村。這是一段悲劇,但也正是其間億萬普通人的努力,奠定了改革開放得以依賴的重工業(yè)基礎。
被李振盛照片忽視的,同樣能構成另一個“文革”,這或許正如人們在剛剛過去的70周年大慶群眾游行方隊中看到的“建國創(chuàng)業(yè)”。
傳統(tǒng)史書,新文化運動以來,被人詬病最多的,“不過是為帝王將相作家譜”“地球上空前絕后之一大相斫書”,敘述的事件,往往是歷史大勢。
但事實上,這并非是中國歷史的真正傳統(tǒng)。中國歷史,國家有國史,地方有方志,家族有家譜,都是歷史,正如國家有宗廟,地方有社稷,宗廟有祠堂,原本代表著不同的教育功能。
這正如詩經(jīng)的“風雅頌”。而民國史家劉咸炘先生統(tǒng)稱為“風”。在他看來,史學最核心的部分,就在于察勢觀風,“為明著其政事、風俗、人才之變遷升降。政事施于上,風俗成于下,而人才為之樞?!边@樣的風,有上下,有左右。所謂“上下”,就是要貫穿,不能以一個朝代為限,往往要看三五百年,所以要“縱觀”,要重“時風”。但他同時也講“左右”,講“橫”觀,講“土風”,一個地域的風。
孔子作《春秋》,國史的傳統(tǒng)精神是撥亂反正,記載的都是大事件,正如司馬遷在《史記》所言: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而方志的精神則與國史不同,方志看的是一個地方的人們,具體而微的生活,是普通人的禮樂風景。而在此之下,更有大量的文人筆記、野史小說,其實都屬于民間生活的“風”。
近代以來,西方社會隨著民族國家和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占多數(shù)的中產(chǎn)階級群體,類似中國方志的微觀史學、新文化史也逐漸興起,開始體現(xiàn)較平等或平民的史學關懷。
微觀史學,研究對象多為一個人物、一個事件、一段時期、一種組織或制度等,側重于闡述史實,得出的結論往往是具體的、局部的和專門的。譬如“論明代內(nèi)閣制度”“論漢武帝削藩”或“論美國內(nèi)戰(zhàn)原因”這類題目,均屬微觀史學。近幾十年來更擴及普通人的生活。
新文化史學,又稱社會文化史,強調(diào)普通民眾日常生活的具體事實;在研究方法上,從因果聯(lián)系的分析轉向文化闡釋;在研究主題上,放棄了或政治或經(jīng)濟或心態(tài)觀念的單一形象,轉而尋求各因素之間的互動過程。
這期間誕生的著名作品有很多,比如微觀史學的三部代表作——卡洛?金茲伯格的《乳酪與蛆蟲》、娜塔莉?澤蒙?戴維斯的《馬丁?蓋爾歸來》,以及勒華?拉杜里的《蒙塔尤》。
這種史學觀念的興起,讓人聯(lián)想起印度思想家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的那句著名質疑:“底層人能說話嗎?”
西方新文化史的發(fā)展,受到葛蘭西的文化霸權與庶民文化理論影響。他認為無產(chǎn)階級要想取得文化霸權,革命黨得把新的文化觀念傳播到民眾之中,這自然要求知識分子去關注平民及其日常生活。
湯普遜(E. P. Thompson)的《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一書,認為英國工人階級并非源于產(chǎn)業(yè)工人,具有庶民文化傳統(tǒng)的手工工匠才是早期工人運動的中堅力量。
在學科之間,新文化史也受人類學啟發(fā)。人類學家吉爾茲(Cliford Geertz)最有影響的著作是《尼加拉:十九世紀巴厘劇場國家》,及論文集《文化的闡釋》。其中他寫到巴里斗雞,背后是男人間的搏斗,村民不把賭金押在對立宗族或外村的雞上,斗雞就像“顯微鏡”,讓人看到彼時的社會、文化和政治樣態(tài)。
在微觀史學領域,金茲伯格的嘗試,被視為帶有反駁法國“年鑒”學派掀起的計量史潮流的理論指向。
他的《奶酪與蛆蟲:一個十六世紀磨坊主的宇宙觀》,被視為微觀史學的典范之作,研究的是16世紀意大利北部山村一位有文化的農(nóng)民,質疑上帝造人,被宗教法庭起訴,后被處死。作者通過探究這個小人物的閱讀、交際、心靈活動,來解讀當時的社會、宗教和文化,展示彼時大眾文化與精英文化之間的關系和沖突。
達頓(BobertDarnton)的《屠貓記以及法國文化史的幾個插曲》,從民間故事、手工工匠自傳、城市指南、警察密探報告、狄德羅的《百科全書》、讀者來信等,研究社會與文化。
最有趣的是第二章,一個印刷工學徒,日常生活無聊,酗酒成性,時有暴力行為。他不滿師母的寵物貓,吃得比他好,于是虐貓。但此行為有深厚文化淵源,當時法國有虐貓民俗,且貓在法國大眾文化中與巫術有涉,故而民間有祓除貓魔的儀式,甚至有人在新房竣工時,把活貓封在墻壁里避邪。此外,法國通俗文化中,貓還影射生殖和女性性欲。通過一個小工人虐殺女主人的貓,文化風俗、貧富階級、反抗、獵殺女巫等諸多議題,被勾連起來。
但正如我們開篇提出的疑問,這樣的研究又是否足夠真正表達普通群眾生活的樣態(tài)呢?還是常常只是流于一種獵奇和想象?
上文例舉的著作或論文,可看出新文化史和微觀史學的研究風格。海內(nèi)外學者,也用此類視角,來重新書寫中國歷史。
提出大歷史觀的黃仁宇,最著名的代表作是《萬歷十五年》,英文名為《1587,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 The Ming Dynasty in Decline》,即1587年是“沒有意義、不太重要的一年”,研究方式可謂微觀式的,但聚焦的仍是帝王、高員、大文人,跟平民或大眾生活無涉。
而史景遷的《王氏之死:大歷史背后的小人物命運》就典型得多,講的是山東郯城農(nóng)村有一婦人王氏,與人私奔,沒活路了不得不返家,丈夫在一個雪夜將她掐死,并嫁禍鄰人,最終知縣黃六鴻偵破疑案。史氏的資料來源主要為《郯城縣志》、黃六鴻所著《?;萑珪芬约啊读凝S志異》等資料,然后用虛構的文學手法,來復現(xiàn)幾百年前一個村莊的社會和生活,以及婦女的命運。
近年來,不少西方學者用微觀史學的方式研究中國歷史
西方人用微觀史學書寫的中國歷史著作,不勝枚舉,像孔飛力的《叫魂》,周錫瑞(Joseph Esherick)的《義和團運動的起源》,羅威廉(William Rowe)的《紅雨:一個中國縣域七個世紀的暴力史》,都是近年來比較熱門的。
尤其是“海外中國研究系列叢書”,更是洋洋大觀,涉及層面極廣,如《閨塾師》《中國鄉(xiāng)村的基督教——1860—1900年江西省的沖突和適應》《纏足:金蓮崇拜盛極而衰的演變》《中國善書研究》《姐妹們與陌生人:上海棉紗廠女工,1919—1949》《山東叛亂:1774年的王倫起義》等等。
國內(nèi)歷史學者中,王笛被稱為微觀史學、新文化史的領軍人物。他的代表作有《袍哥:1940年代川西鄉(xiāng)村的暴力與秩序》《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00—1950》《街頭文化:成都公共空間、下層民眾與地方政治,1870—1930》等。
這些書,突出的特點是有細節(jié)、有故事,關注平凡人。人類需要故事,平民為主角,能降低讀者的疏離感,從這些作品中,能更加熟悉祖輩生活的年代。
《袍哥》被一些人稱為中國微觀史學的首部作品,中國版的《馬丁?蓋爾歸來》。該書不是泛泛地談整個四川地區(qū)的袍哥,而是聚焦于成都近郊一個叫“望鎮(zhèn)”的地方。文中諸多敘事線條,最核心的一條是圍繞三個人,袍哥雷明遠,做田野調(diào)查的燕京大學女學生沈寶媛,以及作者王笛。鄉(xiāng)村建設、抗戰(zhàn),袍哥的家庭生活等,被立體地展現(xiàn)出來。
歷史學者王笛,現(xiàn)任澳門大學歷史系主任
“我想通過一個小人物、一個家庭、一些日常行為的研究,反觀整個時代的變化。雖然不能說達到了最理想的結果,但是一個很好的開端?!边@背后,是王笛的歷史觀,在《時間?空間?書寫》中,他寫了下面一段話:
“我們不關心他們的情感,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對世界的看法,他們的遭遇,他們的文化、他們的思想,因為他們太渺小,渺小到難以進入我們史家的視野。因此,我們所知道的歷史是一個非常不平衡的歷史,我們把焦距放在一個帝王將相、英雄馳騁的小舞臺,而對舞臺下面千變?nèi)f化、豐富多彩的民眾的歷史卻不屑一顧?!?/p>
但也正如作品引發(fā)的爭議,主要在材料上。原始材料為一篇2萬字的論文,是燕京大學社會學系本科生沈寶媛于1945年和1946年,在成都郊區(qū)做田野調(diào)查而寫就的。但《袍哥》一書20萬字,王笛征引了253篇中文資料,118篇外文資料??v觀全書,充斥著作者本人的想象和推測,“替?zhèn)髦魇闱?、代言”,更接近于話本小說。
在這里,我們要詢問的問題,或許已不再是它是否足夠真實的還原,而是:微觀歷史的寫作到底是為了復原一個時代的想象,還是其他什么?
有評論指出,王笛的《袍哥》是中國微觀史學的首部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