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周春倫
抗戰(zhàn)系列之不屈戰(zhàn)俘館內(nèi)的照片墻(拍攝_周春倫)
多年前,樊建川收集到一張南京保衛(wèi)戰(zhàn)的照片,由日本隨軍記者拍攝于1937年12月初。
照片上,黑壓壓的都是被日軍俘虜?shù)闹袊婈牭氖勘?,他們席地而坐,無數(shù)張臉一齊看向拍照的方向。
日軍記者配文,“沿長江向南京進發(fā),從東發(fā)動攻勢的兩角部隊在鳥籠山、幕府山炮臺附近的山地上俘獲了的15000名從南京敗走的敵軍,該部隊對這一戰(zhàn)果有些吃驚?!?/p>
后人知道,等待照片上這群俘虜?shù)拿\是什么。幾天后,這里發(fā)生了震驚世界的大屠殺,30多萬人喪生。
“我的父輩是在面對面拼殺中認識‘皇軍’的;我們這代人是在《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中認識‘皇軍’的;而我們的后輩已經(jīng)不認識‘皇軍’了,他們正享受著日本先進科技產(chǎn)品帶來的舒適,至于‘日本鬼子’,仿佛只是個遙遠的傳說?!边@種緊迫感,這種歷史和現(xiàn)實交織帶來的荒誕感和復雜性,或許會一直纏繞著他,以及我們。
樊建川久久凝視照片,努力想看清楚照片里密密麻麻的臉,這是“密密麻麻的生命”。這些生命聚集在一起,給人一種生機盎然的錯覺,這種“盎然”即將變?yōu)椤八兰拧保@讓他無法接受。
歷史的真實原本由一個一個具體的小人物的命運構成,此刻,卻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川軍抗戰(zhàn)館是建川博物館聚落首批開放的展館之一。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標志日軍侵華戰(zhàn)爭開始。那時,四川離日本的鐵蹄尚遠,過去幾十年飽受軍閥混戰(zhàn)之苦,士兵和百姓厭戰(zhàn)情緒嚴重。川軍士兵常年抽旱煙,幾乎每個官兵都會提著一桿旱煙槍,被百姓戲謔為“吊兒郎當雙槍軍”。然而,面對外敵入侵,軍民卻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團結。
川軍各部很快被編為第二路預備軍出川作戰(zhàn),經(jīng)川陜公路開赴抗日前線。
出川前,抗戰(zhàn)士兵在旱煙桿子上刻“上戰(zhàn)場,打日寇”,幾十萬民眾夾道相送。大家都知道這場戰(zhàn)爭不同以往,一位川軍老戰(zhàn)士對樊建川回憶:“開玩笑,在川是打內(nèi)仗,出川是打國仗?!?/p>
“國仗”的結果是一個“四分之一”——八年抗戰(zhàn)約有一千二百萬士兵參戰(zhàn),其中川軍占四分之一;兩個“三分之一”——作為抗戰(zhàn)大后方,四川交給國民政府的錢糧各占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還有更多百姓以各種形式支援戰(zhàn)爭,人工修筑戰(zhàn)時新津機場,四川出動的民工總數(shù)達百萬之眾。當年修機場用過的巨大碾子如今還陳列在建川博物館內(nèi)。
川軍抗戰(zhàn)館收藏有一面“死字旗”。這面旗是成都市北川縣王者成送給即將出征的兒子的。一塊白色的布,中間一個大大的“死”字,旁書:“國難當頭,日寇猙獰。國家興亡,匹夫有分。本欲服役,奈過年齡。幸吾有子,自覺請纓。賜旗一面,時刻隨身。傷時拭血,死后裹身?!?/p>
當年出川的所有將士也都在臨行前留了遺言。
川軍第41軍屬第1縱隊王銘章將軍臨行前與妻兒訣別:“我知道這次抗日戰(zhàn)爭,我們是以弱對強,當然要付出代價。此次出征,我很可能為國戰(zhàn)死;如果我為國戰(zhàn)死了,這是我的夙愿?!蓖蹉懻潞髞碓谔倏h保衛(wèi)戰(zhàn)中身中7彈殉國。這場保衛(wèi)戰(zhàn)打得尤其艱苦,王銘章部隊以5000人對抗日本裝備精良的陸空部隊雙重襲擊,裝備落后,缺衣少糧,在孤立無援中死守4晝夜,幾乎全軍覆滅,為后來的臺兒莊大捷爭取了時間。王將軍生前發(fā)出的最后一封電文:“本日無友軍槍聲……決以死拼,以報國家!”
戰(zhàn)俘館內(nèi),年僅20歲的成本華的笑容是最讓人感動的。照片拍攝不久,她被殺害
成都市少城公園(現(xiàn)人民公園)內(nèi)曾有一座王銘章將軍騎馬銅像,后來被毀。樊建川四處搜尋王將軍遺物,所得之一就是一張當年的銅像照片,照片中兩名川籍軍人正向王將軍敬禮。雖不是將軍本人物品,博物館仍然將其鄭重地收藏在川軍抗戰(zhàn)館內(nèi)。
此外,為國捐軀的川軍高級將領還有劉湘、饒國華、許國璋將軍等。劉湘將軍出發(fā)時已到肺結核晚期,常大口吐血,最終病逝在第七戰(zhàn)區(qū)司令的崗位上;饒國華、許國璋將軍都因守土不利舉槍自戕,以身殉國。
戰(zhàn)場后方的支持力量來自民眾。在政府發(fā)起的募款儀式上,捐款的有車夫、農(nóng)民、孩子,甚至乞丐。
在川軍抗戰(zhàn)館出口處,樊建川寫道:“趕走了財狼,我們才有了安逸的日子;飲水思源,不忘先輩的壯烈犧牲;珍惜生活,家常的幸福來之不易……”
戰(zhàn)俘館內(nèi),15歲的童子軍季萬方,他日后的命運未知
川軍抗戰(zhàn)館的設計者是川籍建筑大師徐尚志先生,中國建筑西南設計研究院的總工程師和總建筑師、四川第一座五星級酒店錦江賓館的設計者。徐老當時年近九十,設計好川軍抗戰(zhàn)館后三年即病逝。
徐尚志是那個時代的親歷者,曾親耳聽過川軍將領的演講。他給川軍抗戰(zhàn)館設計了一條曲折而漫長的進館之路,路邊是翠竹依依,腳下是大片金黃麥田。徐老說,川軍當年裝備落后,其中不少是從田地里扛起農(nóng)具就上路的農(nóng)民,他們腳穿草鞋走到淞滬,走到山西。
參觀者也應當多走幾步才對。
在籌備博物館之初,樊建川就想給兩個特殊群體開館,一個是戰(zhàn)俘館,一個是漢奸館。前者2005年開館,后者至今沒能建起來。
在抗日戰(zhàn)爭中,中國軍民傷亡人數(shù)達3500萬,其中戰(zhàn)俘數(shù)量至今沒有準確數(shù)字。無論他們被當場殺害還是被迫成為勞工、醫(yī)學實驗品,他們都未被歷史正面關注。
川軍抗戰(zhàn)館內(nèi): 為抗戰(zhàn)捐款的乞丐
抗戰(zhàn)勝利后,《新華日報》的社論(拍攝:周春倫)
一名領導曾在參觀完“不屈戰(zhàn)俘館”后提出疑問,他們?yōu)槭裁床蛔詺ⅲ窟@個疑問可能也是大多數(shù)人的疑問。在很多人看來,這些人既未成功也未成仁,是“不光彩”的存在,因此,有必要回避和淡化。
樊建川沒有回避,也不可能回避,他的父親就曾被稱為“俘虜兵”,而他就是“俘虜兵”之子。第一次得知這個事實是在1966年,樊建川上小學。他向父親詢問無果后,自己四處求證,才了解父親的全部經(jīng)歷:13歲當兵,抗戰(zhàn)時期在閻錫山晉綏軍中服役,與日軍作戰(zhàn)。1947年,21歲的父親被解放軍俘虜,并成長為炮兵連長,參加過開國大典,后來又上了朝鮮戰(zhàn)場。
對父親的“發(fā)現(xiàn)”,改變了樊建川對“俘虜”的認知。但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他(父親)后來所有的光榮戰(zhàn)斗經(jīng)歷、傷疤、獎章都不能掩蓋‘俘虜兵’這個‘疵點’?!边@件事或許是促使樊建川日后更進一步搜集戰(zhàn)俘資料、為戰(zhàn)俘設館的源動力。他還專門為自己搜集到的戰(zhàn)俘人物、歷史物件考證寫了100余則小文,匯編為《抗俘》一書。樊建川認為,“唯有此詞,能傳達其形象,意會其魂魄?!?/p>
樊建川花重金從日本人手里買回大量當年日軍官兵、隨軍記者拍攝的私人影集,這些照片成為重要的歷史證據(jù)。其中有不少被俘者照片,大部分不知身份,也不知后續(xù)命運如何,只有極小部分僥幸留下了姓名。
在這些照片里,一個小戰(zhàn)士的挺拔身姿令人印象深刻,他的名字叫季萬方。在日本人的記錄里,他是一名年僅15歲的童子軍。但從實際身高面容看,他可能并不到15歲。
在日軍的鏡頭下,他腰板筆直,面容沉靜,赤腳呈標準的45度軍人站姿,從身上掛著的各類物品看來,他可能是一個勤務兵。
“童子軍”上戰(zhàn)場的政策在后來備受爭議。齊邦媛在《巨流河》里曾寫到自己在“重慶大轟炸”時期被選為童子軍代表,由沙坪壩的學校走路進城共赴國難的經(jīng)歷。走到半程,被運送尸體的指揮官兵截?。哼@些娃兒來做什么?趕快帶他們回去!齊邦媛回憶,“那一具具焦黑的尸體,綿延十里,是我半生的噩夢?!?/p>
另一位特別引人注意的,是年僅20歲的成本華,她在和縣(在安徽省馬鞍山市)城門守衛(wèi)中被俘。照片里,她直面鏡頭,雙手交叉環(huán)抱胸前,有兩根細繩從成本華的頸項旁垂下(用于捆人),背后是高大的和縣城墻,以及坐在墻根下的四個手拿屠刀嬉皮笑臉的日本兵。照片拍攝不久,成本華即被殺害,但從她臉上看不見絲毫懼色,反而帶著笑意。
日本侵華罪行館出口
此外,還有趙一曼,身受日軍酷刑卻高唱抗戰(zhàn)歌曲的女戰(zhàn)士;臨死前呼喊“野獸們,中國人可殺不可辱”的外交官蔡公時;抗日少尉羅瑛君,中共黨員、女便衣隊長魏文全,抗日女戰(zhàn)士姚英等等。更多是不知道名字,甚至未留下任何照片的俘虜兵、普通百姓。
趙一曼臨死前,曾給兒子寫下遺書:“母親對你沒有盡到教育的責任,實在是遺憾的事情。母親因為堅決地做了反滿抗日的斗爭,今天已經(jīng)到了犧牲的前夕……母親不用千言萬語來教育你,就用實行來教育你。在你長大成人后,希望不要忘記你的母親是為國而犧牲的?!?/p>
樊建川執(zhí)意要建“不屈戰(zhàn)俘館”,正是因為這句“不忘記”,這也是中國第一個反映戰(zhàn)俘的博物館。戰(zhàn)俘館的設計者是程泰寧先生,遵循“建筑與文物共同講述歷史”的原則,它被設計為一座曲折陰暗的大監(jiān)獄。在樊建川的堅持下,墻壁保留了最原始的粗糲痕跡,包括未被處理的鐵釘。不屈戰(zhàn)俘館最終入圍中國建筑設計最高榮譽獎。
不屈戰(zhàn)俘館的陳列是樊建川親手做的,也是第一批五個館中最受參觀者好評的館,館前入口兩旁高聳的墻壁上掛滿了戰(zhàn)俘們的相框。
樊建川在介紹詞里傾注了自己的愛憎:
請?zhí)ь^凝視這些戰(zhàn)俘的臉。第一,他們的表情令人震撼;第二,這些照片絕大部分是日本隨軍記者拍攝的;第三,作為當時的普通中國人,這很可能是他們一生中唯一一張照片。
當國家面臨亡國滅種之時,他們慷慨從軍上陣了,他們上陣與日軍奮勇搏殺了,他們身不由己被敵人俘虜了,他們中大部分人被敵人殺害了……沒有他們的奉獻和犧牲,就沒有我們今天和平、和諧、幸福的生活。記住他們是必要的,必需的。
時隔70年,2008年,王銘章將軍遺孀葉亞華女士坐著輪椅和兒子王道鋼到建川博物館參觀。
當來到王將軍照片前時,老人突然神色大變,指著照片大聲哭罵:為什么你守到時間了還不撤退,非要為國捐軀?你不回來,我們孤兒寡母有多慘你知不知道?
現(xiàn)場陪同參觀的人聞言先是驚詫,再后來個個神情肅穆,不發(fā)一言。
八路軍抗戰(zhàn)陣亡的最高級別指揮官左權,其女左太北在建川博物館壯士廣場上抱著父親的塑像失聲痛哭:“爸爸,我抱您了?!弊髾酄奚鼤r,左太北僅兩歲。她說,平時看父親都是平面的照片,今天終于擁抱了立體的父親。
2008年,建川博物館壯士廣場,坐在輪椅上的葉亞華女士祭拜丈夫王銘章將軍雕像
60年的別離,普通老兵邱大明和妻子李德芳重逢,仿若天意
壯士廣場,左太北抱著父親左權的塑像痛哭:爸爸,我抱你了
自建川博物館開館后,一場場特殊的重逢每年幾乎都在發(fā)生。
鹽谷保芳是日本侵華老兵,1941年,他17歲,被派到中國,在山東當了四年“大頭兵”,受了八路軍6次槍傷。從建川博物館開館,他每年必來,每次來都給博物館捐東西,日軍軍刀、軍裝、東條英機的原版照片、日軍騎兵任命書,以及各類從日本四處搜集來的日軍侵華罪證。
2008年,88歲高齡的鹽谷保芳蹣跚而來,行囊里裝滿了日軍的望遠鏡、信號旗、綁腿、地圖。在宜賓,他給趙一曼鞠躬時倒在地上,樊建川上前去扶,他拒絕了,執(zhí)意要繼續(xù)鞠躬。再后來,鹽谷保芳給樊建川來信:“我走不動了,看不了你新建的侵華日軍館了?!?/p>
鹽谷保芳真的老了,二十多年來,他堅持用每年一次的重逢向中國人民謝罪。他甚至在生前給了樊建川一張手繪圖,愿意塑造自己的跪像,永遠謝罪。
另一場充滿“天意”的重逢也被記錄在建川博物館的一角。重逢的主人公是一對夫妻,兩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普通人。丈夫名叫邱大明,妻子叫李德芳。邱大明是重慶榮昌縣人,19歲參軍,1936年調(diào)到四川宣漢駐扎時認識了李德芳。結婚半年后一個晚上,邱大明所在部隊接到緊急命令,連夜開拔奔赴四川萬源。邱大明來不及與妻子告別就隨部隊走了。后來烽煙四起,他輾轉(zhuǎn)各地戰(zhàn)斗,導致這一別就是永生。1997年,83歲的邱大明想找個伴相互照顧,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一位叫劉澤華的老人。深入交談,邱大明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化名劉澤華的老人,正是自己的原配妻子李德芳,同樣漂泊了半生最后孤苦伶仃。60年的別離,曾經(jīng)的青春面孔早已被歲月的溝壑替代,以致相逢不相識。夫妻倆抱頭痛哭。
很多人在觀看建川博物館,尤其日軍侵華館、不屈戰(zhàn)俘館時悲傷落淚,甚至進行不下去而退出館來。
但樊建川相信,此時此刻此地,這種觸動一定會帶來未來的某種改變。他說,“我把這些很悲慘的事情告訴觀眾,特別是年輕觀眾,目的是什么?不僅僅是讓你流淚。讓你悲傷?!?/p>
目的,大概就在他的“館長自白”中吧:“為了和平,收藏戰(zhàn)爭。為了未來,收藏教訓。為了安寧,收藏災難。”“滄桑文物會說話,讓歷史告訴未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