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白先勇的小說以細膩的感傷情調(diào)和濃郁的抒情色彩自成風格,其小說中大多數(shù)人物或處于現(xiàn)實時空與往昔記憶的錯位之中,或徘徊在社會邊緣,這些“邊緣人”與郁達夫筆下的“零余者”頗為相似。本文以感傷敘事為切入點,通過分析《沉淪》與《芝加哥之死》兩篇小說的人物形象,探尋白先勇對郁達夫感傷敘事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挖掘其作品的傷感意蘊。
關(guān)鍵詞:白先勇;郁達夫;感傷敘事;邊緣人
一
白先勇短篇小說的人物,或處于現(xiàn)實與往昔的錯位之中,或徘徊在社會的邊緣,形成了憂郁的人格,這些“邊緣人”與郁達夫筆下的“零余者”頗為相似。而白先勇自己也曾坦言:“年輕形成期時,我喜歡郁達夫。第一,他那個憂郁的氣質(zhì),感傷,我很欣賞;第二,他的小說文字好,文字熟練、詩意、詩化。”[1]
“零余者”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個經(jīng)典形象,一直是以“憂郁的抒情主人公”的面貌出現(xiàn)的?!八笔恰冻翜S》中苦悶徘徊、敏感怯懦的留學生,不僅面臨著弱國子民身處強國的種種辛酸無奈,還在性的放縱與壓抑中沉溺掙扎,最終心靈無所歸依,只得一步步走向沉淪。“他”的從竭力抗爭到自我毀滅的過程,是一個具有民族意識和責任感的青年在強大敵國帶來的精神壓迫下,不斷地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的過程,也是一個孤獨的靈魂在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倫理的畸形錯位下,主體性逐漸走失的過程。郁達夫在《懺余獨白》中寫道:“人生從十八九到二十余,總是要經(jīng)過一個浪漫抒情時代的,當這時候,就是不會說話的啞鳥,尚且要放開喉嚨來歌唱,何況乎感情豐富的人類呢?我的這抒情時代,是在那荒淫慘酷,軍閥專權(quán)的島國里過的,眼看到故國的陷沉,身受到異鄉(xiāng)的屈辱,與夫所感所思,所經(jīng)歷的一切,剔括起來沒有一點不是失望,沒有一處不是憂傷,同初喪夫主的少婦一般,毫無氣力、毫無勇毅,哀哀切切?!盵2]
可見,郁達夫是將自己在強大異國的心路歷程經(jīng)由《沉淪》中的“他”之口哀哀切切地講述出來了。而白先勇的《芝加哥之死》,也明顯帶有作家自身經(jīng)歷的痕跡。一九六三年,白先勇的母親病逝,同年他赴美留學,入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室”。一九六四年,《芝加哥之死》刊在《現(xiàn)代文學》第十九期。[3]從廣西老家到海峽對面,從歷經(jīng)戰(zhàn)亂到遠赴美國,白先勇的時空之旅使他切身體驗到人生中的離合悲歡,其中“悲”“離”交織的情感最為強烈。
《芝加哥之死》中的吳漢魂與“零余者”境況相似,二人終結(jié)生命的方式也驚人地相同。不同的是,令吳漢魂最終走向崩潰、促使他走向自我毀滅道路的,是與他相依為命的母親的死。他面對的不僅僅是喪母之痛,連接他和祖國的那條能夠給予他認同感、歸屬感的臍帶也斷裂了,吳漢魂真的如他的名字一般,失掉了魂魄,成了一個漂泊無依的孤魂。
二
如果說母親的死是吳漢魂崩潰的起點,那么欲望的壓抑帶來的最終放縱以及由此導致的空虛失落,對愛情的褻瀆帶來的愧疚和自責,都促使他走向毀滅。接到母親去世的訃告時,“他桌上正攤著《艾略特全集》,他坐下來,翻到《荒原》,低頭默誦下去:
四月是最殘酷的季節(jié),
使死寂的土原爆放出丁香,
摻雜著記憶與欲念,
以春雨撩撥那委頓的樹根。
冬天替我們保溫,
把大地蓋上一層忘憂的白雪——”
詩句出自長詩開頭一節(jié),在這一章節(jié)之前,有這樣一段文字:“是的,我自己親眼看見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個籠子里。孩子們在問她:西比爾你要什么的時候,她回答說,我要死。”[4]
將此處所引詩句與《荒原》聯(lián)系在一起,便能夠感受到小說的死亡意味。長詩開篇,西比爾說“我要死”暗示了荒原人走向死亡的開始。在這里,西比爾的求死具有象征性,對吳漢魂的死進行了暗示。
吳漢魂在芝加哥的生存狀態(tài)也正如荒原人。他居住在陰暗逼仄的地下室,終日埋頭學術(shù),孤僻到與世隔絕的地步;他為自己的外表而自卑,沒有勇氣接觸異性,同時被傳統(tǒng)觀念束縛。除了外在的生存狀態(tài),他的內(nèi)心世界也如同荒原一樣亟待救贖。吳漢魂曾在出國前與吳穎芬有過一段無疾而終的愛情。而來到美國后,芝加哥奔放的野性使吳漢魂急躁,他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行走在芝加哥的街道上,迷失在燈紅酒綠的放縱里。
20世紀20年代漂泊東京的“零余者”,其內(nèi)心的孤獨感無異于40年后身處芝加哥的吳漢魂?!八蓖瑯涌释鴨渭兠篮玫膼矍?,在“盡意的貪歡”和“自責心同恐懼心”之間掙扎。郁達夫深諳人物的心理,通過揭示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痛苦掙扎,凸顯五四時期的“時代病”?!吨ゼ痈缰馈穭t重點表現(xiàn)外部世界的光怪陸離。浮華的街道、悶熱的季節(jié)、刺眼的霓虹、喧鬧的酒吧、刺耳的音樂、紛亂的人群;大廈、燈光、煙霧……白先勇以秾麗的色調(diào)渲染芝加哥的夜晚,具有魅惑力和頹廢感的紫色意象對人物觀感造成的沖擊達到極致。光與色的刺激造成的慌亂、充滿原始野性的歌聲、女人的浪笑令人物無所適從。與“零余者”內(nèi)心的苦悶不同,吳漢魂面對的是現(xiàn)代社會聲、光、色的強力裹挾,他的壓抑與放縱,是現(xiàn)代人的,是更具現(xiàn)代性的。
吳漢魂和零余者,一面背負著“弱國子民”的標簽抵抗強大異國給予的壓力,一面在身份認同的危機中尋找心靈的依歸,種族的隔閡與文化的差異使他們個人的自卑感上升到普遍的民族自卑心理。相比之下,“零余者”的形象則多了幾分病態(tài)。身份的失落使“他”將愛情視為神圣的歸所,而肉欲的放縱又使靈魂不得安寧;消極的心態(tài)導致他與周圍的人事格格不入,自卑感又加重了他的憤恨,他對敵國的“恨”,是植根于對祖國的”——“中國呀中國,你怎么不強大起來!”這聲哀呼幾乎表達了所有“五四”啟蒙者的企盼。前有被壓迫者在敵國發(fā)出的慨嘆,40年后,吳漢魂則有著與此不同的心境:向外,他被美國文化排斥而流于邊緣;向內(nèi),他感到自己與故土之間的斷帶已無法彌補。從身份到心態(tài),他儼然一個漂泊者。
參考文獻:
[1][2]郁達夫.郁達夫小說集[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3
[3]白先勇.寂寞的十七歲[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4]T.S.艾略特著,趙蘿蕤譯[M].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
作者簡介:李春苗(1995-)女,漢族,山東棗莊人,青島大學在讀,2017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