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程度上說,作家、學者的書房猶如建筑師為自己設計的私宅,他們的作品是公共的,但這些區(qū)域卻是隱性的個人的,既隱藏他們,又彰顯他們。比如本欄目曾經(jīng)介紹過的悉尼歌劇院設計者丹麥建筑大師約翰·伍重的私宅Can Lis。
本期要介紹的是流沙河先生的書房。流沙河先生是一位著作頗豐的詩人,作家,學者,古文字專家,2019年11月23日在成都因病去世,享年88歲。在多年的詩歌和隨筆寫作后,流沙河先生晚年一直致力漢字結構的辨析性研究,并寫作和講課。
漢字被認為是象形文字,這種說文解字,通過對文字構成的研究可以一窺一個文明建立的漫長過程,猶如探索建筑的地基和基本結構與歷史。可以使我們對中國人的內在根基和思維底色有著更多的認知,而且流沙河先生的講解往往詼諧,知識常識科學性兼?zhèn)洹?/p>
和流沙河先生有過幾次交集,聽過先生說文解字,還曾拍攝過先生的書房,特刊出以示悼念。文字是供職過南都的戴新偉先生以及沙河先生的私淑弟子的舊文,通過這些,希望能和讀者共同分享一位讀書人的樸素和豐沛。(編輯:潘黎冰)
敲開寫著“余宅”的大門,流沙河先生說他剛放下電話,臺灣詩人余光中給他拜年。這一天是農(nóng)歷庚寅大年初六,他說:“余光中先生是舊社會的,講禮數(shù)。”言語之間,頗見詼諧。
這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寫《草木篇》被打成“右派”、八十年代大力介紹臺灣新詩的詩人流沙河,也是“演《南華經(jīng)》成現(xiàn)代版,仿東方朔著Y先生”的隨筆家流沙河,大門上的字和壁間懸掛的“自賞王維詩句”對聯(lián)透露的則是作為書法家的流沙河,此外,他還是“一個興趣歷久不衰的天文愛好者”,是四川最早加入UFO研究協(xié)會的人。不過,流沙河先生——按照他身邊相熟人的稱呼——最大的興趣愛好還是研究古文字。
成都解放時流沙河是四川大學化學系的學生,因喜愛文藝,高中時代就開始向報紙副刊投稿,最初用筆名“流沙”,參加工作后知悉有前輩詩人用過此名,遂綴一“河”。不久調到四川省文聯(lián),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歌,又參與《星星》詩刊的籌備工作,接著,發(fā)表在《星星》創(chuàng)刊號上的詩歌《草木篇》改變了流沙河的命運。常言說詩家不幸詩歌幸,但是流沙河在個人生活發(fā)生轉變的同時,興趣、研究方向也改變了。一個激情浪漫的詩人為什么會變成古板學究的古文字愛好者,這在常人看來是很難理解的,流沙河的身份轉變,跟他長達二十年的異類分子生涯緊密相連。他說:“我是從當‘右派’開始研究古文字的,這是古籍的基礎。我當時圍繞《說文解字》的注文,看甲骨文、金文。為啥子要看古文字?一是我一貫愛讀書,相信開卷有益,二是當時讀任何書都不安全,只有讀文字,我想,文字學它是一門科學啊。我做了上十萬字的筆記,并在此基礎上完成了一部頗具趣味性的解說古代漢字的普及讀物,叫《字海漫游》,后來弄掉了。但是研究古文字的興趣還在,我經(jīng)常跟朋友講古文字,朋友呢也有興趣,一種是既然你都講了他就假裝很有興趣(大笑),另一種是真的有興趣,鼓勵你把它寫出來?!?/p>
流沙河先生的書房觸手可及的是這些筆記、文史、古文字方面的書
當年先生正在讀的工具書
流沙河先生手稿
流沙河先生說,“善”這個字的意思是兩個人爭著說羊肉好吃。他翻出寫在舊掛歷背面的字,因為不定期會有人請他去講解古文字,這些舊掛歷就是演講稿,也是課本
流沙河先生聊古文字,聊到高興處,輔以肢體動作
對古代漢字的理解,構成了流沙河的聊天話題,因為幾乎每個字在他講來,就是一個小掌故:“飯后我喜歡喝一碗醋,不管是吃飯還是吃面條,總要喝一碗才覺得滿足,不喝,就覺得前面的飯啊面啊吃了都沒用。這種感覺讓我明白了‘益’這個字的意思:你看,它上面是打橫的水,下面是皿,就是碗,簡單來說就是飯后一碗湯,益字就是增添的意思?!痹诹奶熘刑崞鹉澄粚W者,流沙河對他名字中的“善”字說:“這個字的意思是兩個人爭著說羊肉好吃?!彼隽俗约褐v稿中的“善”字給大家看,那是寫在舊掛歷背面的字,厚厚的一疊卷在一起。流沙河解釋,不定期會有人請他去講解古文字,這些舊掛歷就是演講稿,也是課本。
那天在“余宅”的還有流沙河的朋友,他新得了一本關于湖北方言的書,特意帶來給流沙河。這種對胃口的書讓他很高興,當即就在每天的“讀書處”——客廳陽臺上十幾盆花花草草旁邊——翻閱起來。但他“讀書處”的書并不多,手邊正在讀的,是一本叫《嘯亭雜錄》的書,他拇指夾在書中,晃動書脊的名字給客人看:“這個好,這個人是滿族人,皇室,寫了很多別人不敢寫的?!?/p>
流沙河的生活十分簡單,除了雷打不動、十幾年如一日的每周二下午大慈寺詩會,他說每天的日課就是坐在“讀書處”看書,或者用放大鏡看報紙,背對著窗戶。自從2009年5月他的眼睛動手術之后,右眼看不清楚東西,他說必須要采用這個方向右眼才會看見。
傳說流沙河搬家時,藏書是他利用空閑時間——下班后、散步時——從紅星路省文聯(lián)宿舍一包一包背回大慈寺路省文聯(lián)宿舍的。兩處相距大約一千米。流沙河一聽就笑了:“不可能一個人背回來?!闭霉盼淖衷掝}告一段落,他說完走進書房,讓人看看傳說中他背回來的書。書房朝南,但在四樓,采光只到窗下一張大寫字臺上,依墻而立的一面書柜塞得滿滿當當。“不過,我也背了書?!边@位幽默的古文字專家承認。
他打開最靠近寫字臺的兩扇書柜門,“這些書我背了大半個月?!边@些書是歷代筆記、隨筆、小品,大多是中華書局所出版的歷代史料筆記叢書。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流沙河發(fā)表了大量的隨筆小品,涉及古代名物風土考證,既跟他感興趣的古文字沾邊,也因浸透遭遇,不乏諷世之意,結集為《流沙河短文》《流沙河近作》《再說龍及其他》等,最新的一本則是去年青島出版社出版的《晚窗偷讀》,收各時期的短文一百余篇。
寫字臺另一邊堆著他的工具書:臺灣李孝定編著的一套《甲骨文字集釋》;中華書局1983年版的楊樹達《積微居小學述林》;巴蜀書社出版的陳獨秀《小學識字教本》;章太炎的《說文解字授課筆記》,于省吾的《甲骨文字釋林》……
詩人流沙河的書房里觸手可及的就是這些筆記、文史、古文字方面的書,流沙河說這些書才是自己要用的書,《十三經(jīng)注疏》《史記》《資治通鑒》《說文解字集注》《歷代史料筆記叢刊》等,他曾經(jīng)在文章里稱“這些才是我的命根子啊”。詩集或者文學類的書也許堆放在書柜一角,在距離寫字臺最遠處。
他坦言自己沒有收藏,也從未主動收藏書籍,“收了很多,讀了很少,認真讀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他真正要鉆研的都是很少的那部分書。而文學書則因上世紀九十年代不寫詩之后,隨買隨送,他的一個小弟弟寫散文,文學書大多送給弟弟了。到現(xiàn)在流沙河說他也從來不買書了,因為也不大去書店,他很不客氣地說:“我以前半個月去一次書店,到大廳一看,都是注水豬肉。要不就是干的木耳,發(fā)水,盡抄古人的東西?!?/p>
古文字專家流沙河需要的書確實很少。
在釋春夏秋冬之“秋”字時,流沙河認為蟋蟀準時鳴秋,且從今天上海人依舊呼蟋蟀為秋蟲開始,得出“甲骨文秋字本義為蟋蟀”的結論。“《說文解字》:‘秋,禾谷熟也?!瘡幕穑驗楣湃艘源蠡穑ㄌ煨柗ㄐ牵┨旌诤蟪霈F(xiàn)于正南天作為秋季之始。因其鳴聲qiūqiū,‘其名自呼’,所以此蟲名秋。今稱蛐蛐,秋蛐可雙聲對轉也。商代人所說的秋季,意思是蟋蟀的季節(jié)。”(流沙河《白魚解字》p.12)
此說在另一處也有大同小異的表述,不過他在此的“順便說說”,值得一提:“商代早期只有春秋兩季,尚未設置夏冬二季。具體說來,上半年為春,下半年為秋。”(《文字偵探》p.179)同于此說的還有于省吾、唐蘭、商承祚諸人,但認為商代有四季觀念的則有董作賓、夏淥、楊琳諸人,夏淥考出甲骨文春夏秋冬四字,而楊琳則從殷人四方神、四方風與春夏秋冬的關系,來支持商代有四季之說。
先民不僅與大自然里的動物爭奪資源,而且有長期的依靠往來,特別是鳥類他們習見極多,故用“其名自呼”來命其名者不少?!傍|與鸮原非一物。鴟指猛禽鷹類。鸮亦猛禽,故名鴟鸮,見于《詩經(jīng)·豳風·鴟鸮》?!|鸮又作鴟鵂。鸮鵂雙聲對轉,鵂即鸮也。又名鵂鹠,特指小型鴟鸮,亦即小鸮。鳴聲連轉,如云‘休留休留’,亦是其名自呼?!保ā栋佐~解字》p.287)
一般說來,流沙河解字不是一上來就給你像字典一樣刻板地開始。比如說到大家特別是四川有特殊歷史感情的子規(guī),他述及屈原《楚辭》與李白《宣城見杜鵑花》這樣的詩句,然后再進入正文。“鵜鴂朱熹注音弟桂。蜀人叫李桂陽的就是這種鳥。李桂陽乃此鳥的叫聲,‘其名自呼’。
前舉子規(guī)、杜鵑、鵜鴂以及《說文解字》的寧鴂全是李桂陽二音的不同寫法?!保ā栋佐~解字》p.292)由此他分別四聲鵑(“快點包谷”“割麥插禾”)與三聲鵑(“李桂陽”“你歸呀”)的不同,并明及三聲鵑才是子規(guī)。那“李桂陽”又為何叫子規(guī)呢?“子的古音讀李?!墩f文解字》:‘李,果也。從木子聲?!瞧渥C明?!保ㄍ蟨.293)音之系聯(lián),義之剖析,于此犁然自現(xiàn)。
說到動物的馴化,沙河先生在豕身上花了不少筆墨?!磅故且柏i(簡作豬)?!构乓魓ī,讀音同豨。此乃小野豬尖叫的xī聲。‘其名自呼’又添一例。野豬生性兇猛,往往迎敵而上,拱翻強手,獠牙致命?!?/p>
如此兇猛的野豬是怎么被馴化的呢?流沙河并沒有從馴化動物的行為等要素上著墨,“先民馴化野豕,其間種種經(jīng)驗,我們無從得知。但從古文字里能偵悉到最關鍵的一步,就是手術閹割。彘zhì的甲骨文正是用矢鏃割豕腹以閹之的寫照。豕變溫順后,不能再稱豕,名之曰彘。彘,滯也。行動變得遲滯,不再橫沖直闖猛蹦跳了。”(《白魚解字》p.304)
文字和音韻學之知識,對于研究古代動植物大有用處,中國動物研究專家郭郛《爾雅注證:中國科學技術文化的歷史紀錄》一書之“釋獸”章節(jié)里的注釋,也說明流沙河所言不謬。
對于雞的馴化,當然沒有豕這樣太多著墨的地方?!半r雞叫聲jījī或xīxī,‘其名自呼’。這里不用奚義,僅借奚聲標注鷄字讀音。奚字象形,本義是抓人的小辮子,被抓者當然是罪人了。不過此事與鷄毫無關系?!?/p>
但說到其鳴自呼的“鳴”字時,雞特別是公雞的主角地位就突顯出來了,“鳴指鳥鳴。公雞抗議說:‘看甲骨文和金文,明明是我在叫,到了篆文就變成鳥叫了!’從前鄉(xiāng)下人無鐘表,都是雞鳴起床?;蕦m都設專職雞人,頭戴雞冠幘,鳴鑼報曉呢。鳴字本從雞,而且是公雞。造字如此,反映出先民對報時的迫切需要?!保ā栋佐~解字》p.278)雞作為家禽在先民生活包括農(nóng)業(yè)社會里的特殊功用,就彰顯無遺了。
上古的河專指黃河,江專指長江,為稍有舊學知識的人所知曉。但江河何以名此,估計不少人并不一定了解?!敖ぃǜ埽┞?。河,可(柯)聲。江河都是‘其名自呼’。長江沖擊川峽,水聲gāng然,所以名江。黃河跌落壺口,水聲kē然,所以名河。”(《白魚解字》p.61)
與“其名自呼”還有關的便是以人類的驚呼聲來命名的。乍聽一個非常健壯的人突然離世,鳴呼、哦嚯之類的詞,便不由從先民口中出來。其中最為典型的就是“芋”這種植物,又號蹲鴟,先民見此種作物駭大,便“喲”一聲,即以此為名(《白魚解字》p.148),此種觀點在《芋之所以名芋》一文里也有相當?shù)陌l(fā)揮,并解“夥頤”為“嚄喲”(《書魚知小》p.117),史學家顧頡剛說禹是一條蟲,被民族主義者謾罵,不過這并非他的發(fā)明。
“《說文解字》:‘禹,蟲也?!淖謺?,就字釋字。若是史書,那就該釋為‘古帝王名也’?!蹦敲从磉@名是怎么來的呢?“這位神蟲軀體甚大,因為禹yǔ聲表示驚嘆,相當于今之喲。先民見蜀地有植物塊根大得駭人,驚嘆一聲喲,所以名叫芋,正如見有蟲大得駭人,驚嘆一聲喲,所以名叫禹。從字形和語源可推知禹是神蟲,軀體甚大?!保ā栋佐~解字》p.257)
說漢字是以象形為基礎發(fā)展起來的形音義兼具的文字,這話我想應該獲得不少人的同意。象形是對事物形態(tài)、外在突出特征的一種圖畫式反映,有了象形符號,要過渡到完全固定的象形文字,應該是一個漫長的發(fā)展過程。
漢字發(fā)展初期的“三自”——其名自呼、其形自畫、其義自顯,即一種變相的“天人合一”,自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到如今還對此沒有清醒的認識,處于低級的自然認知與交感巫術中。漢字文化構成的基本部件,其與“身體性、經(jīng)驗性和生活性”密切到一個不可分割的地步,對先民是一個不小的便利,對后世未必全是利好。(節(jié)選自文章《其名自呼與漢字思維》)
龍鳳之外,還有麒麟,困惑了古代的讀書人。直到近代科學彰明,神話霧散之后,吾人方才清醒,世間原無此物,所謂麒麟,除訛傳外,多系他物誤認罷了。
每天的日課就是坐在“讀書處”看書,或者用放大鏡看報紙
用肢體語言說文解字,先民造字和身體生活其實也有很大關系
麒麟最早見于《詩經(jīng)》,單名曰麟,說是仁獸,象征吉祥,天子圣明,麟才出現(xiàn)于郊原上。《孔子家語》記載,魯哀公十四年春,叔孫氏的車夫去大野砍柴,捕獲一頭似獐而又有角的動物,已受傷了。
叔孫氏請孔子來鑒定??鬃诱f:“是麟呀!怎落到這地步!”說著就哭。子貢問老師哭什么??鬃诱f:“明王在位,才有麟來?,F(xiàn)在來得不是時候,被人殺傷,令我心痛?!薄犊讌沧印费a充說,孔子此時唱歌:“唐虞世兮麟鳳游。今非其時來何求?麟兮麟兮我心憂?!币虼税l(fā)憤,著《春秋》以傳世。
東漢《說文解字》的麟“馬身牛尾肉角”,其大小與形狀皆不“似獐”。后世又說像鹿,獨角,滿身鱗甲,還有說“大鹿曰麟”的。言人人殊,不知信誰才是。
明朝永樂十二年,榜葛剌(孟加拉)國獻一麒麟,事見郎瑛《七修類稿》。謝肇淛《五雜俎》記載,這頭麒麟被畫成畫,由永樂皇帝賞賜諸大臣,“余嘗于一故家得見之。其身全似鹿,但頸甚長,可三四尺,所謂麋身牛尾馬蹄者近之,與今俗所畫迥不類也”。究其實,此非鹿,乃長頸鹿。如果麟就是長頸鹿,《孔子家語》就該寫明長頸才是。此畫賜諸大臣,終于掃清神話迷霧,等于宣布世間本無麒麟。舊時人家門上多畫所謂麒麟,獅頭短頸矮腳,身被鱗甲,全不似長頸鹿。
龍鳳能飛天,避開追究。
麟不能飛走,終久會被戳穿神話。
一笑了之。
流沙河,原名余勛坦,祖籍四川金堂。畢業(yè)于四川大學農(nóng)化系,1950年任《川西農(nóng)民報》副刊編輯。1952年調四川省文聯(lián),任創(chuàng)作員,后任四川《群眾編輯》《星星》詩刊編輯。1979年調回四川省文聯(lián),任《星星》編輯,最早把余光中詩歌介紹到大陸。1985年起專職寫作。主要作品有《流沙河詩集》《故園別》《游蹤》《臺灣詩人十二家》《隔海談詩》《臺灣中年詩人十二家》《流沙河詩話》《鋸齒嚙痕錄》《莊子現(xiàn)代版》《流沙河隨筆》《Y先生語錄》《流沙河短文》《流沙河近作》《再說龍及其他》《晚窗偷讀》等。詩作《就是那一只蟋蟀》《理想》被中學語文課本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