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是錢鐘書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另一部小說《百合心》未創(chuàng)作結(jié)束即遺失,從此作者便再沒有續(xù)寫),開始創(chuàng)作于1944年,1946年完稿,1947年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印制發(fā)行。該書是錢鐘書“錙銖積累”而成的,小說從他熟悉的時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會階層取材,但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節(jié)全屬虛構(gòu)。盡管某幾個角色稍有真人的影子,事情都子虛烏有;某些情節(jié)略具真實,人物卻全是虛構(gòu)的。故事主要寫抗戰(zhàn)初期知識分子的群相,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部風格獨特的諷刺小說,被譽為“新儒林外史”。
照例每年夏天有一批中國留學生學成回國。這船上也有十來個人。大多數(shù)是職業(yè)尚無著落的青年,趕在暑假初回中國,可以從容找事。那些不愁沒事的學生,要到秋涼才慢慢地肯動身回國。船上這幾位,有在法國留學的,有在英國、德國、比國等讀書,到巴黎去增長夜生活經(jīng)驗,因此也坐法國船的。他們天涯相遇,一見如故,談起外患內(nèi)亂的祖國,都恨不得立刻就回去為它服務(wù)。船走得這樣慢,大家一片鄉(xiāng)心,正愁無處寄托,不知哪里忽來了兩副麻將牌。麻將當然是國技,又聽說在美國風行;打牌不但有故鄉(xiāng)風味,并且適合世界潮流,妙得很。人數(shù)可湊成兩桌而有余,所以除掉吃飯睡覺以外,他們成天賭錢消遣。早餐剛過,下面餐室里已忙著打第一圈牌。
甲板上只看得見兩個中國女人,一個算不得人的小孩子?!瓕O太太鼻孔朝天,出冷氣道:“方先生!他下船的時候也打過牌。現(xiàn)在他忙著追求鮑小姐,當然分不出工夫來?!?/p>
蘇小姐聽了,心里直刺得痛,回答孫太太同時安慰自己道:“那絕不可能!鮑小姐有未婚夫,她自己跟我講過。她留學的錢還是她未婚夫出的?!?/p>
孫太太道:“有未婚夫還那樣浪漫么?我們是老古董了,總算這次學個新鮮。蘇小姐,我告訴你句笑話,方先生跟你在中國是老同學,他是不是一向說話隨便的?昨天孫先生跟他講賭錢手運不好,他還笑呢。他說孫先生在法國這許多年,全不知道法國人的迷信:太太不忠實,偷人,丈夫做了烏龜,買彩票準中頭獎,賭錢準贏。所以,他說,男人賭錢輸了,該引以自慰。孫先生告訴了我,我怪他當時沒質(zhì)問姓方的,這話什么意思?,F(xiàn)在看來,鮑小姐那位未婚夫一定會中航空獎券頭獎,假如她做了方太太,方先生賭錢的手氣非好不可。”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里的砂礫或者出骨魚片里未凈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
蘇小姐道:“鮑小姐行為太不像女學生,打扮也夠丟人——”
……鮑小姐走向這兒來,她只穿緋霞色抹胸,海藍色貼肉短褲,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紅的指甲。在熱帶熱天,也許這是最合理的妝束,船上有一兩個外國女人就這樣打扮??墒翘K小姐覺得鮑小姐赤身露體,傷害及中國國體。那些男學生看得心頭起火,口角流水,背著鮑小姐說笑個不了。有人叫她“熟食鋪子”(charcuterie),因為只有熟食店會把那許多顏色暖熱的肉公開陳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為據(jù)說“真理是赤裸裸的”。鮑小姐并未一絲不掛,所以他們修正為“局部的真理”。
賞讀感悟
錢鐘書善于在不動聲色中寫盡諷刺。首段寫留學生,先寫他們對祖國的憂心忡忡,然后筆鋒一轉(zhuǎn),將鄉(xiāng)心寄托于打麻將,這麻將是國粹且是世界潮流,作者不置一評,這些留學生的真面目卻一覽無余,令人倍感諷刺。選段還善用比喻,將“忠厚老實人的惡毒”比作“飯里的砂礫”“出骨魚片里未凈的刺”,將穿衣暴露的鮑小姐叫作“局部的真理”,幽默而諷刺。
方鴻漸到了歐洲,年中倒換了三個大學,倫敦、巴黎、柏林;隨便聽幾門功課,興趣頗廣,心得全無,生活尤其懶散。第四年春天,他看銀行里只剩四百多鎊,就計劃夏天回國。方老先生也寫信問他是否已得博士學位。他回信大發(fā)議論,痛罵博士頭銜的毫無實際。方老先生大不謂然,過幾天,方鴻漸又收到丈人的信。方鴻漸受到兩面夾攻,才知道留學文憑的重要。這一張文憑,仿佛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自己沒有文憑,好像精神上赤條條的,沒有包裹??墒乾F(xiàn)在要弄個學位,無論自己去讀或雇槍手代做論文,時間經(jīng)濟都不夠。他想不出辦法,準備回家老著臉說沒得到學位。
一天,他到柏林圖書館中國書編目室去看一位德國朋友,瞧見地板上一大堆民國初年上海出的期刊。信手翻著一張中英文對照的廣告,是美國紐約什么“克萊登法商專門學校函授部”登的,說本校鑒于中國學生有志留學而無機會,特設(shè)函授班,將來畢業(yè),給予相當于學士、碩士或博士之證書。方鴻漸心里一動,想事隔二十多年,這學校不知是否存在,反正去封信問問,不費多少錢。那登廣告的人,原是個騙子,因為中國人不來上當,改行不干了,人也早死了。他住的那間公寓房間現(xiàn)在租給一個愛爾蘭人,具有愛爾蘭人的不負責、愛爾蘭人的急智、還有愛爾蘭人的窮。他在信箱里拿到鴻漸來信,以為郵差寄錯了,但地址明明是自己的,好奇拆開一看,莫名其妙,想了半天,快活得跳起來。忙向鄰室小報記者借個打字機,打了一封回信,說先生既在歐洲大學讀書,程度想必高深,無庸再經(jīng)函授手續(xù),只要寄一萬字論文一篇附繳美金五百元,審查及格,立即寄上哲學博士文憑。署名Patrick Mahoney,后面自贈了四五個博士頭銜。方鴻漸看信紙是普通用的,上面并沒刻學校名字,信的內(nèi)容分明更是騙局,擱下不理。愛爾蘭人等急了,又來封信,說如果價錢嫌貴,可以從長商議,本人素愛中國,辦教育的人尤其不愿牟利。方鴻漸盤算一下,想愛爾蘭人無疑在搗鬼,自己買張假文憑回去哄人,豈非也成了騙子?可是——記著,方鴻漸進過哲學系的——撒謊欺騙有時并非不道德。柏拉圖《理想國》里就說兵士對敵人,醫(yī)生對病人,官吏對民眾都應(yīng)該哄騙。圣如孔子,還假裝生病,哄走了儒悲,孟子甚至對齊宣王也撒謊裝病。父親和丈人希望自己是個博士,做兒子女婿的人好意思教他們失望么?買張文憑去哄他們,好比前清時代花錢捐個官,或英國殖民地商人向帝國府庫報效幾萬鎊換個爵士頭銜,光耀門楣,也是孝子賢婿應(yīng)有的承歡養(yǎng)志。反正自己將來找事時,履歷上決不開這個學位。索性把價錢殺得極低,假如愛爾蘭人不肯,這事就算吹了,自己也免做騙子。便復(fù)信說:至多出一百美金,先寄三十,文憑到手,再寄余款;此間尚有中國同學三十余人,皆愿照此辦法向貴校接洽。愛爾蘭人起初不想答應(yīng),后來看方鴻漸語氣堅決,又就近打聽出來美國博士頭銜確在中國時髦,漸漸相信歐洲真有三十多條中國糊涂蟲,要向他買文憑。于是他抱薄利暢銷的宗旨,跟鴻漸生意成交。他收到三十美金,印了四五十張空白文憑,填好一張,寄給鴻漸,附信催他繳款和通知其他學生來接洽。鴻漸回信道,經(jīng)詳細調(diào)查,美國并無這個學校,文憑等于廢紙,姑念初犯,不予追究,希望悔過自新,匯上十美金聊充改行的本錢,愛爾蘭人氣得咒罵個不停,喝醉了酒,紅著眼要找中國人打架。這事也許是中國自有外交或訂商約以來唯一的勝利。
賞讀感悟
作者善于通過大與小、輕與重、嚴肅與日常的對比來形成諷刺效果。方鴻漸想要買假文憑,本就是一種生活中的欺騙行為,卻能用哲學來為自己拉桿扯旗找理由,這種形而上與卑劣行為間的反差,令人不禁失笑。選段還再進一步,將這種行為說成是“中國自有外交或訂商約以來唯一的勝利”,更加深了諷刺效果。
總結(jié)
《圍城》包含著深厚的思想意蘊。作品通過方鴻漸的人生歷程,通過對“新儒林”的描寫和對一批歸國留學生或高級知識分子形象的塑造,對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國統(tǒng)區(qū)的國政時弊和眾生相進行了抨擊。其中還包含著對人生、對現(xiàn)代人命運的哲理思考。它告訴人們:人生處處是“圍城”,結(jié)而離,離而結(jié),沒有了局,存在著永恒的困惑和困境。這種思考,涉及到整個現(xiàn)代文明的危機和現(xiàn)代人生的困境這個帶有普遍意義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