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淺的界河

林丹

兩國的關系突然就破裂了，政客們果然翻臉比翻書還快。

界河兩岸的兵，昨兒白天還趟著水相互交換香煙和伏特加酒，今天就接到命令，互相在哨樓上架起了機槍，黑洞洞的槍口都指著對岸。

廣播中，兩國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升級，每天都公布著自己國家取得了哪些勝利，擊斃了敵國多少士兵，雖然這里是兩國最偏的一個哨所，距離最近的己方軍營都有四五百公里，但空氣中的火藥味還是越來越濃。

以前，雙方哨所里的十個兵飲水都在河里打水，這里離最近的村子都有一百多里地，不可能有自來水，好在面前就是一條河，這條河上游四百公里沒有一家工廠，所以河水總是清澈甘甜，比城里的瓶裝純凈水好喝多了。

但自從有了那黑洞洞的槍口，雙方白天都不敢下河打水了，只有晚上，沒有月亮的晚上，才會有一個士兵拖著半人高的大水壺摸到河邊打水。可有天晚上，水也不能打了。因為一個士兵打完水回來時，不小心摔了一跤，河岸上發(fā)出“嘩啦”一聲響。馬上，對岸就傳來一聲槍響。這邊的班長立刻下令機槍手開火，雖然看不見對岸的哨所，但大概位置大家心中都是一清二楚的。這邊機槍響，馬上對岸的機槍聲也傳來了，子彈“啪啪”打在射擊孔周圍，不斷地炸出火花，讓哨所里的戰(zhàn)士看得頭皮發(fā)麻。

幸運的是，打水的士兵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哨所里只有一名士兵被從射擊孔飛入的子彈擊中鋼盔，子彈改變方向打中了哨所里的最后一瓶伏特加酒，那名機槍手當場暈了過去。班長確信小戰(zhàn)士沒事，這才下令停火警戒，然后拿起瓶底殘存的半口酒，一飲而盡，辣得直齜牙。

這一天以后，雙方的士兵不管白天晚上，都不敢下河打水了，只能各自在哨所背后打了一口簡易井，土層里每天滲出巴掌深渾濁的黃泥漿，戰(zhàn)士們就用鋼盔把泥漿舀出來，靜放七八個小時讓泥漿慢慢澄清，再倒進各自的水壺里。這井水又苦又澀，跟吞中藥湯一樣難喝，可士兵們還是當它寶貝。除了上廁所和睡覺，戰(zhàn)士們幾乎所有時間都在盯著眼前那清清的河水。

死一般的寂靜是被一陣呼救聲打破的。

那是一個黃昏，河水陡漲，水流湍急，躍起的浪花像一頭頭兇猛的獅子奔跑著。

“救命！”

班長的目光被河面的一個黑點吸引住了。

士兵端起狙擊步槍用瞄準鏡觀察：“是個孩子，不知道是他們國家的還是我們國家的！”

沒有戰(zhàn)爭的時候，邊界附近的居民都是自由來往，會說對方國家的語言并不稀奇。

班長搶過狙擊步槍瞄了一眼，然后把槍向士兵一扔：“救人！”說完就摘下自己的頭盔往哨所外面跑。

“對岸有機槍！”士兵們提醒。

“我知道，你們掩護我！命令！”說完班長已拿著AK47沖出哨所。

哨所內(nèi)一片子彈上膛的聲音。

班長右手舉著AK47，一邊跑著，一邊槍口沖天空“嗒嗒嗒”開火，子彈打空，班長把槍一扔。

“啪”，對岸一顆子彈飛來，打在班長面前四五步遠的沙地上，地面立刻出現(xiàn)臉盆大小的一個坑。

班長站住，一把扯掉自己的上衣，露出自己黑黢黢的皮膚，然后昂頭一指水中，飛快地向小河跑去，像一頭黑色的豹子。黑豹一樣的班長跳上河邊一塊大石頭，腳一蹬，人就飛向河心。

士兵們的心都堵在嗓子眼了，一會兒看看班長，一會兒看看對岸。班長的水性很好，在波濤中時隱時現(xiàn)，像一條黑色的蛟龍，不多時，黑黑的班長就抱住了那名溺水者，將他的頭托出水面。

黑班長一手抱著那個男孩，一手劃水，向著自己的國家靠攏。可河水似乎故意刁難他，竟越來越急，把黑班長送向對方的陣地，好幾次，黑班長的頭沉入了水下。士兵們心急如焚，卻又不知所措。

暮色，越來越濃了，遠方的樹林漸漸躲入黑暗之中。

“小心對岸！”一個士兵提醒。

機槍手立刻將手指貼到了扳機上。

“別開槍！你看！”

大家從射擊孔里看過去，對方的大胡子班長帶著兩個士兵跑到河邊，沒有絲毫掩護。兩個士兵都面朝對岸舉槍站著，槍口指著天空。大胡子班長脫掉上衣，露出黑黑的胸毛，猛一沖刺，跳入河中，手臂飛快劃著，一點一點向黑班長靠近。水太急了，大胡子班長幾次都被卷進漩渦。岸上舉槍的兩個士兵突然把槍往地上一扔，鋼盔一甩，扯掉上衣，赤手空拳也向著河中跑去。

大胡子班長終于抱住了先下水的黑班長，黑班長一見大胡子，立刻一手托著男孩，一手抓住大胡子的頭發(fā)，把大胡子班長的頭向水下按。馬上，大胡子班長身邊又有四只手伸過來，抓住黑班長的肩膀向水下用力，黑班長就沉入水中嗆了幾口水。

“不好！他們是來抓俘！班長有危險！”哨所里的兵慌了，不約而同地跑出哨所，扔掉鋼盔上衣，赤手空拳向小河跑去。對岸，同樣也有一群人，邊跑邊扔著衣服鋼盔。

于是，二十多個黑影鬼魅一樣在水中浮動。

半小時后，黑班長和士兵們上了岸。黑班長看一眼瑟瑟發(fā)抖的男孩，松一口氣命令：“報數(shù)！”

“一！”

“二！”

……

“十！”

“無一傷亡！回哨所！”黑班長抱著那個男孩向黑暗中的哨所跑去，邊跑邊問，“你們剛才帶刺刀了嗎？”

“他們沒帶，我們也沒帶！他們上岸時我數(shù)過，也沒人傷亡！”

“那就好！”黑班長不知道自己為何對敵人說出這樣的話，好在似乎也沒有戰(zhàn)士注意到這一句。黑班長相信對方不會有事，雙方都是在河邊練大的老兵，沒有特殊情況，這小河就是自己家的澡堂子。黑班長的心平靜下來，可一進哨所，點燃火把（開戰(zhàn)以后，后勤中斷，雙方都不敢用汽油發(fā)電了），黑班長就驚呆了，士兵們也面面相覷。

哨所里整齊地擺放著熟悉的武器，還有，整箱整箱的伏特加酒。

這不是我們的哨所！

一個士兵拿起一支狙擊步槍，從射擊孔看向對岸，對岸的哨所燈火通明，看樣子也點了不少火把。

“班長，那邊才是我們的哨所。狗日的，在抽我們的‘友誼牌香煙呢！我們都只有兩條了！”

“嘭”，黑班長撬開一瓶伏特加酒，猛喝一口，“那，我們也消滅他們的酒！”

黑班長抱著酒瓶躺在一張行軍床上，閉上眼睛。哨所外，山洪的洪峰已過，界河變得又窄又淺，“嘩嘩”的水聲傳來，像一首活潑的歌謠，讓人忘記所有煩惱，忘記這該死的戰(zhàn)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