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 霧

〔韓國〕金勁旭

他錯拿了別人的快遞箱。等他無意中看到運(yùn)單，膠帶已經(jīng)撕開一半。109號，他確認(rèn)了用簽字筆潦草寫在箱子側(cè)面的數(shù)字，表情僵在那里。這是門衛(wèi)寫的，看起來也像是709。門衛(wèi)是新來的，字跡有些陌生。而且他的許多生活用品都是網(wǎng)購，下班后很少空著手上樓，因此這個失誤也并非不可理解。然而對他來說，如此粗心大意卻是十分意外，因為他是個連發(fā)條短信也總要反復(fù)修改的人。若是平時，他在撕開膠帶之前應(yīng)該會先確認(rèn)一下運(yùn)單。他心里亂作一團(tuán)，感覺自己正被一只汗津津的手攫住，十分不爽。

實際上，汗?jié)竦氖撬约旱氖?。只要一緊張，他的手便會如此。很顯然，當(dāng)初被初戀甩了也是因為手心愛出汗。第一次牽手之后沒過幾天，對方便提出了分手。理由再明顯不過了。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和女人牽過手，腳倒是摸過無數(shù)次。光是今天，他就接待了21雙腳。他是著名百貨商場一家女鞋店的經(jīng)理，工作內(nèi)容無非是單膝跪地為顧客穿上鞋，確認(rèn)鞋是否合腳。即便是對顧客，他也盡量與對方的手部保持距離。接過銀行卡，或者向?qū)Ψ絺鬟f商品，他都十分注意避免手部接觸。如果不小心偶爾輕輕觸碰到，他便感覺像被火燎到一般。手嘛，不過是一對前爪罷了。他在心里默念，卻并沒起到什么效果。

他把雙手在褲子上抹了一下，開始琢磨問題出在哪里。手心出汗是因為錯拿了別人的快遞，錯拿了別人的快遞是因為注意力不集中，注意力不集中是因為疲倦，疲倦是因為晚上沒睡好，晚上沒睡好是因為隔壁的貓叫。

找到了失誤的原因，他的內(nèi)心瞬間輕松了許多，因為這意味著可以減少重復(fù)犯錯的概率。手心出汗也是如此。他遠(yuǎn)離了女人的手，也就不會重蹈覆轍。如果沒能找到被初戀甩掉的根源，失誤便在所難免。避免失誤可比被愛重要多了。如果他犯了什么錯，父親便會勃然大怒，“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總是對此無以應(yīng)對。父親于是咂著嘴說：“真膩歪！”

他在撕了一半的膠帶上重新貼了一層。看起來有點兒不自然，卻也只能這樣了。即使對方發(fā)現(xiàn)了快遞被開過的痕跡，也猜不到是誰干的。只要把箱子放回去就行了。他拿起箱子匆忙出了門。

看到門衛(wèi)坐在傳達(dá)室，他瞬間停住了腳步?？爝f箱整齊地羅列在傳達(dá)室對面的墻角。想要避開門衛(wèi)把箱子放回去是不可能的，門衛(wèi)肯定要嘀咕他拿錯了。他可不想被當(dāng)作一個隨便拆別人快遞的人。雖然有點兒麻煩，不過還是趁門衛(wèi)不在的時候放回去比較好。他轉(zhuǎn)身離去。

第二天下班之后，他走進(jìn)公寓入口，看到一位中年婦女正在數(shù)落門衛(wèi)，不禁打了個激靈。他假裝查看快遞箱，留意傾聽著女人的話。

“箱子自己長腳了嗎？”很顯然，她是109號的住戶。

“里面有什么貴重物品嗎？”門衛(wèi)小聲問道。

“如果是些零碎的小物件，我能這么生氣嗎？所以說得裝監(jiān)控啊，又花不了幾個錢，怎么就是不同意呢？不愛干就滾，什么破爛公寓！”

門衛(wèi)一言不發(fā)，一個勁兒地揉搓著帽檐。

他拿起寫著709的箱子，一路小跑奔向電梯，直感到后腦勺隱隱發(fā)燙。109號的快遞箱還不回去了，失誤已經(jīng)無法挽回。這一切，都怪那只該死的貓。他按下電梯關(guān)門按鈕，手心又出汗了。

他踢翻了隔壁門口的黑色塑料袋。本以為里面只有幾個塑料碗，沒想到吃剩的炸醬面和甜蘿卜塊撒了一地。他回頭望去，過道里空無一人。

他一邊開門，一邊看著撒了一地的食物殘渣。他嘆了口氣，從廚房里取出一次性塑料手套，戴上，把過道里的食物殘渣收拾好，又用消毒濕巾把地面擦干凈。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自己知道是誰踢翻了塑料袋。這令他感到幾分安慰。

他盯著已經(jīng)無法歸還的快遞箱看了一會兒，粗暴地撕開膠帶。紙殼隨著膠帶一起扯破的瞬間，他全身顫抖，竟有種麻酥酥的快感。這種意外的快感前所未有，而且始料未及，他一時有些慌張。

他突然回憶起與初戀一起喝酒的場景。那天，他們第一次牽了手。喝完酒，起身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女孩說：“這個杯子真好看，好想帶走！”在他看來，那不過是個普通的杯子罷了，女孩竟如此喜歡，仿佛遇到了世界上最貴重、最漂亮的杯子。是因為喝醉了嗎？他偷偷把杯子裝進(jìn)了夾克口袋，但一時感覺心臟怦怦跳個不停，唯恐被人發(fā)現(xiàn)。最后他還是掏出杯子，來到柜臺前，壓低聲音問服務(wù)員：“這個杯子，多少錢？”

他打開快遞箱，發(fā)現(xiàn)里面塞滿了化妝棉、指甲油之類的美容用品。他能用的只有那罐除汗噴霧，噴到胳肢窩的那種。他朝半空噴了幾下，空氣中頓時散發(fā)出薰衣草的香味。除了噴霧，他把其他東西全都丟進(jìn)了垃圾桶。

他又一次拿了別人的快遞，不過這次并非失誤。拆別人快遞時的那種快感令他念念不忘。這一次，他去了旁邊那棟樓。趁門衛(wèi)不在，他挑了一個方便攜帶的小箱子。

等電梯時，他想象著箱子里的東西。這種想象沒能維持多久。他感到褲腳濕漉漉的，同時聞到了一股濃烈的尿騷味?；仡^一看，腳邊有一只貓，正是隔壁那只。他曾經(jīng)見過隔壁女人抱著這只貓出門。這是一只再平凡不過的斑紋貓，可他忘不了這只貓當(dāng)時盯著自己的那種傲慢眼神。更令他難以忘懷的是女人的背影，尤其是裙角下裸露的雙腿令他印象深刻。他的手心汗?jié)窳?。尿騷味使他回憶起前一天夜里的輾轉(zhuǎn)反側(cè)。那只貓時靜時鬧，令人煩躁至極，根本無法合眼。

像往常一樣，那天聽到女人皮鞋落地的咚咚聲，是在凌晨5點左右。他熬了一整夜。女人總在同一時間下班，他總在同一時間睜眼。他不喜歡聽到女人的腳步聲，如果不是因為那聲音，他本可以再睡一兩個小時。他的聽力并非異于常人，奇怪的是一聽到女人的腳步聲他便會猛地睜開眼睛。不管喜歡與否，他總是聽著女人洗澡的聲音大便，聽著女人打開的收音機(jī)聲系領(lǐng)帶。如果女人開始逗貓，那就表示他該出門了。

他像平時一樣聽著女人沖澡的聲音坐上了馬桶，卻沒能拉出大便，因為昨晚沒睡好。看來今天一整天又要荒廢了。他習(xí)慣性地沖水，突然怒火中燒。他走出衛(wèi)生間，抓起內(nèi)線電話話筒，按下了隔壁的號碼。他不耐煩地聽著信號音，干咽了一口唾沫。這是他第一次給隔壁女人打電話。

“喂？”

“我是隔壁。”

“什么事？”女人的聲音里充滿警惕。

“我因為貓叫一夜沒睡?！彼嵵仄涫碌卣f。

“天哪，真的嗎？”

“真的?！?/p>

“這就怪了，我家貓咪不叫的呀?！?/p>

“它明明叫了，而且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

片刻沉默之后，隔壁女人問道：“你是幾號？”

他一驚，手心汗?jié)窳恕！?09?！彼谘澴由夏Σ林终疲卮鸬?。

“可其他鄰居并沒有提出什么異議啊。”

“我一整夜都沒睡著！”他提高了嗓音，簡直是在吼叫了。

就算有顧客試穿了九雙鞋子后轉(zhuǎn)身離去，他依然會畢恭畢敬地鞠躬送行。剛才一句神經(jīng)質(zhì)般的怒吼令他自己也感到十分陌生。

“知道了。”對方輕描淡寫地說。

僅此而已！連句“抱歉”或者“我會注意”的話也沒有。咔嗒，電話掛了。

他無力地放下話筒，低聲嘟囔著女鄰居說的“知道了”，手腳變得冰涼。

現(xiàn)在，他看著那只貓。喵喵，貓輕輕地?fù)u晃著尾巴，舔了舔正在用手機(jī)打電話的女人的腳。果然是隔壁女人。他打算就貓的過錯進(jìn)行一番抗議，卻注意到女人正在看著自己，只好趕快轉(zhuǎn)過頭去。他在褲子上摩挲著手掌，用余光打量著女人。她今天沒去上班嗎？女人穿著一身粉紅色的運(yùn)動服，屁股上印著英文單詞“粉紅”。是他非常討厭的那種風(fēng)格，令他想起了馬屁股上的烙印。怎么說呢？真夠低俗的。

女人一邊打電話，一邊上了電梯。他緊隨其后。女人正在照鏡子，只留給他一個背影。本以為貓會去電梯角落，沒想到它毛發(fā)直豎，翹起尾巴，又撒起了尿。

電梯門剛一打開，貓便搶先一步鉆了出去。他是最后一個出去的。女人依然在打電話。他慢慢地走著，欣賞著女人的背影。貓沖著過道一側(cè)的一輛自行車又撒了一泡尿。他反復(fù)看著自己褲腳上的污漬，皺起了眉頭。

他回家后立即把褲子洗了。倒了很多洗衣液，尿騷味卻很難去除。他把褲子掛在晾衣架上，往之前沾過污漬的位置噴了許多除汗噴霧。他又十分認(rèn)真地沖了澡，仿佛貓尿也沾到了身上。

他把從隔壁樓拿來的快遞箱放在面前，表情才終于平靜下來。撕開膠帶時，強(qiáng)烈的快感如期而至。那種解脫感，就像是松開了勒緊喉嚨的領(lǐng)帶。箱子里裝著一個帶發(fā)條的塑料玩具狗。他上緊發(fā)條，小狗便汪汪地叫著往前走，尾巴像風(fēng)車一樣轉(zhuǎn)動起來。發(fā)條的勁用完后，小狗露出肚子，躺在地上。

他抓起玩具狗，走向垃圾桶，這時突然傳來門鈴聲。是隔壁家的門鈴響了。他把耳朵緊貼在門上，仔細(xì)傾聽。“是我?！鄙ひ艉艽?，是個男的，緊接著傳來開鎖與關(guān)門的聲音。

他打開門走了出去。此刻，外面已經(jīng)暗了下來。他倚著過道的欄桿，向下望著，同時再次給小狗上緊發(fā)條，放在了欄桿上。小狗汪汪叫著向前邁步，走向欄桿的邊緣。他伸出手，小狗卻還是越過欄桿掉了下去。小狗的尾巴在半空中依然像風(fēng)車一樣轉(zhuǎn)個不停。小狗摔碎的聲音讓他感覺一陣麻酥。他打量了一下四周。過道里沒有人，樓下也沒有。

大約一個小時之后，他聽到隔壁家玄關(guān)門打開的聲音。確認(rèn)門已關(guān)上之后，他悄悄向外看去。男人已經(jīng)走遠(yuǎn)，穿著一身運(yùn)動服。那天晚上，他沒有聽到貓叫。

他再一次拿了別人的快遞，這次當(dāng)然也不是失誤。他不會重復(fù)犯錯。下次，再下次也是。他變換著不同的公寓樓取快遞，一個地方去過一次便不會再去。為了防止記混，他還特意在小區(qū)地圖上做了標(biāo)記。

他對快遞箱里的東西并不感興趣，他在意的是粗暴拆開別人快遞時的那種解脫感。不過他拿隔壁的快遞卻又不是因為這種解脫感，而是出于好奇。

那天正好趕上百貨商場定期打折的第一天，顧客們蜂擁而至，他忙得不可開交。下班路上，他只想快點回到家，洗個澡躺在床上，卻又無法對快遞箱視而不見。他瞥了一眼箱子上的數(shù)字，瞪大了雙眼。他再次確認(rèn)了一遍那個數(shù)字，不是108，確確實實是708。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隔壁的快遞，確切地說，在他開始拿別人家的快遞之后。

門衛(wèi)正在打瞌睡，他拿起了隔壁的快遞箱。好奇自是不必說，其中卻也包含著幾分屢次被貓吵醒的憤怒。只有女人不在家的時候那只貓才會叫。只要女人回到家，貓便變得溫順起來?；蛟S出于這個原因，女人總是對他的抗議不理不睬。女人甚至還提高了嗓音，賊喊捉賊。女人最近似乎突然變得神經(jīng)質(zhì)起來。每個周末晚上，那個男人都會過來待一會兒。兩人看起來經(jīng)常吵嘴，不知道是因為女人變得敏感起來所以兩人吵嘴，還是因為兩人吵嘴使女人變得敏感。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男人的穿著，永遠(yuǎn)一身運(yùn)動服。他總是目送著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過道那頭的消防通道里。

箱子不大，卻有點兒沉。他頭也不回地走向電梯。電梯停在15層?？偸沁@副鬼樣子，這個該死的電梯，人們似乎全都聚居在頂層了。他懶得等電梯下來，索性沿著消防通道大步往上爬，感覺全身的肌肉緊張起來，難得擁有這般活力。

關(guān)上玄關(guān)門時，他的全身已被汗水浸濕。緊張消除，他只覺得渾身變得松軟無力。他泡在盛滿熱水的浴缸里，想象著箱子里的東西。比看起來要沉，是書嗎？會是什么書呢？想象的齒輪卻再也轉(zhuǎn)不動了。他不擅長想象，雖然在邏輯分析方面出類拔萃。

從浴缸出來之后，他依然沒有立即打開快遞箱。他煮了方便面吃下，還喝了一杯茶。像是細(xì)細(xì)品嘗山珍海味一般，他盡量延遲那個決定性的瞬間。父親總說，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人大飽口福為先，另一種人會把最佳美味留到最后。你一定要成為享受美味的第一種人。好吃的舍不得吃，索然無味的狼吞虎咽，你可千萬別做那種笨蛋。然而父親只知其一其二，卻不知其三。世界上還有他這類第三種人。他會為了品嘗最佳美味而餓到最后，因此將邊際效用提升到最大。

他換上了新買的睡衣，又喝下一杯珍藏許久的香檳，才終于把快遞箱放到了桌子上。他不慌不忙地看著快遞箱，皺起了眉頭。這就怪了，沒有貼運(yùn)單，也沒有被拆開過的痕跡，只用簽字筆大大寫上了房間號，與箱子側(cè)面的字跡相同。他拿來自己昨天收到的快遞進(jìn)行了對照，字跡不同。他的胸口升騰起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仿佛身邊放了一枚定時炸彈，令他冷汗直流。他心里總覺得不踏實。出于本能，他意識到應(yīng)該盡快將這個可疑物品送回，手上卻不知不覺撕開了膠帶。箱子里有個黑色塑料袋，用尼龍繩扎住口。他解開繩子，看著塑料袋，面部扭曲起來。塑料袋里裝著一只貓，正是隔壁那只。確切地說，是一只死貓。他的手心又汗?jié)窳?。貓的嘴角上揚(yáng)，看起來像是在笑。

他的腦子里很亂。到底是誰干的呢？為什么要郵寄一只死貓呢？他全身顫抖著，因為有種暗黑心理在作祟，他想要把這只死貓還回去，刺激一下隔壁女人。這個想法與發(fā)現(xiàn)隔壁快遞箱時并無不同。

他合上箱子，重新貼好膠帶，就像錯拿了109號快遞箱時那樣。想到把箱子送回去之后就沒事了，他的心情變好了不少。晚上當(dāng)然沒再聽到貓叫。這么久以來，他第一次睡得那么香。

第二天早晨，他把箱子放進(jìn)購物袋，又順手拿起放在餐桌上的紅十字會通知單。交納會費今天截止。不管別人如何評價，他都堅持做一個誠實的好市民，從未漏交過會費。

下電梯的瞬間，他瞇起了眼睛，看到門衛(wèi)百無聊賴地坐在傳達(dá)室里。當(dāng)然不能讓他發(fā)現(xiàn)箱子里的東西，甚至讓他看到自己提著箱子也不行。他在經(jīng)過傳達(dá)室的瞬間，提著購物袋的那只手暗暗用勁。

快遞箱沒能順利還回去，他顯得有些心神不寧。雖然把箱子鎖進(jìn)了倉庫，他卻依然不放心，總感覺倉庫里似乎傳來了貓叫聲。他感覺很難忍到下班，并且無法保證下班后一定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箱子還回去。

他假裝肚子疼，說要去趟醫(yī)院。才一會兒工夫，手提袋似乎就變重了，令人不爽的味道也更濃了。他開車去了郵局。附近的便利店也能發(fā)快遞，他卻想要選擇一家可靠的快遞，最信得過的自然是郵局。他在快遞單的收件人一欄里寫下隔壁的住址，又寫上了隔壁女人的名字。隔壁女人的名字能如此一氣呵成地寫下，連他自己也嚇到了。他努力集中精神，回憶卻斷斷續(xù)續(xù)，似乎自己的信箱以前曾錯收過隔壁的一封信。他在寄件人一欄里寫上錯誤地址，又胡亂填了一個假名。他本來就與這個快遞毫無關(guān)系，只不過因為他的好奇心，導(dǎo)致派送稍晚了一些而已。

“箱子里裝著什么？”他把箱子放在電子秤上時，郵局工作人員問他。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貓。”他頭腦一熱，脫口而出。

“該不會是一只黑貓吧？”郵局工作人員笑問。

“沒錯?！彼銖?qiáng)擠出一絲笑容。

“你的快遞將會在下周一送達(dá)。”

“知道了?！彼叱鲟]局。

紅十字會會費交納，他也沒忘。

現(xiàn)在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雖然很好奇是誰處理掉了那只貓，不過更重要的是，貓不會再叫了。不會再叫的貓，這就夠了。只要貓不叫，就能睡個好覺；只要能睡個好覺，注意力就不會下降；只要注意力不下降，也就不會再錯拿別人的快遞了。一想到別人的快遞，他嘴角依稀泛起的笑容僵住了。再也不能拿別人的快遞了，他竟覺得有點兒悲傷。

他穿上睡眠襪，打開加濕器，躺在床上沉沉睡去，直到隔壁女人咚咚的腳步聲響起?，F(xiàn)在就連腳步聲也聽起來那么悅耳。

久違的安寧卻只持續(xù)了半個晚上。第二天是定期休息日，他心想可以睡個懶覺了，不料卻在半夜被吵醒。聲音來自隔壁。感覺像是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有什么東西不斷撞擊著墻壁?！膀_子”“叛徒”，女人的咒罵聲像玻璃一般碎裂。他還聽到了男人的聲音，應(yīng)該就是那位“運(yùn)動服”吧。從“運(yùn)動服”嘴里說出的話也是大同小異。本以為吵完了，卻又變得激烈起來。吵架聲比貓叫聲更大，更粗魯。直到男人摔門離去，屋里才終于恢復(fù)平靜。

他打開枕邊的臺燈，確認(rèn)了一下鬧鐘的時間，凌晨兩點。雖然早上不用出門上班，他卻莫名有種失盜的不爽。他起身熱了一杯牛奶喝下，試圖再次入睡。

終于快要睡著的時候，他卻再次睜開了眼睛。隔壁哐當(dāng)哐當(dāng)響個不停，女人正在摔東西。只聽聲音他也能判斷出是什么東西倒了，什么東西碎了。掛鐘碎了，碟子碎了，玻璃杯也碎了。他可以忍受物品倒塌，卻難以忍受碎裂的聲音。女人總是摔碎一個，又摔碎一個。他的手心汗?jié)窳?，腳心也濕了。

他脫掉了睡眠襪。他的腳心平時很少出汗?？茨羌軇?，女人似乎打算吵醒全世界，必須得有人出面制止她才行。他覺得把裝有死貓的箱子寄給她實在是太解氣了。他從床上起身，拿起內(nèi)線電話的話筒，表情冷漠。信號聲響了許久，女人才終于接起電話。

“你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嗎？”他鄭重其事地問。

女人沒有說話。他在睡衣上擦了擦手掌。

“我問你現(xiàn)在幾點了！”他再次鄭重其事地問。

“混蛋！”女人冷冰冰地嘟囔著。

他感覺后腦勺像是重重挨了一棒。他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罵他。他所聽到的最惡毒的咒罵也不過是父親口中的那句“真膩歪”。他緊緊握著話筒，像是一個遭到回?fù)舻娜瓝羰?，呼吸暫停，雙腿顫抖。

女人突然大哭起來，一直傷心地哭了很久。女人的哭聲穿透話筒，甚至穿透了墻壁。

他一直等到女人哭完并掛上電話，才放下了話筒。他感覺自己仿佛正與女人手拉著手，手心又汗?jié)窳?。憤怒早已消失不見，憤怒已被后悔取代。他感覺自己像是做了什么對不起女人的事。此刻他很想跪在女人面前，撫摸一下她的雙腳。踢翻女人門前的塑料袋，討厭女人的貓，給女人打電話埋怨她太吵……他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千不該萬不該把裝著死貓的箱子寄給她，之前卻一心只想著報仇……現(xiàn)在必須用盡一切辦法阻止女人看到死貓，反正那只貓也不會叫了。

他吃過早飯，把車停在公寓門口，守在駕駛室里。由于摸不準(zhǔn)郵局的快遞車幾點會到，為了防止自己打瞌睡，他不斷喝著裝在保溫杯里的咖啡，午飯便是從家里帶來的面包和牛奶。他一刻也不曾離開，就連小便也用礦泉水瓶接了。他感覺自己仿佛是一個潛伏的刑警。

潛伏中最難熬的不是疲倦也不是尿意，而是突然襲來的愧疚感。我到底在做什么？隔壁女人是否看到那只死貓又與我何干？他十分氣餒，心里很難受。因為隔壁女人絕對不會領(lǐng)他的情。不過他卻依然守在原地。來都來了，總不能半途而廢吧。

他希望隔壁女人不在家。只有這樣，快遞員才會把快遞放在傳達(dá)室，更方便他處理?？梢猿瞄T衛(wèi)不在，悄悄拿走；即使門衛(wèi)就在旁邊，也可以假裝拿錯。如果快遞員直接上樓可就麻煩了，不過隔壁女人卻一整天沒出過家門。

下午4點半左右，郵車出現(xiàn)了。他已經(jīng)在此潛伏了八個小時之久。一看到郵車，他的心臟立刻怦怦跳個不停。他看了看傳達(dá)室，時刻堅守崗位的門衛(wèi)竟然不在。他壓低帽檐，戴上口罩，下了車。

郵車在公寓樓前停下，快遞員下了車?？雌饋頇C(jī)靈而干練的快遞員快步走到車后，從車廂里取出了快遞箱，正是他之前郵寄的那個，裝有死貓的那個?？爝f員拿著快遞箱朝公寓入口走去。他躡手躡腳地跟在后面，手心又汗?jié)窳恕o論如何也得攔住快遞員。

快遞員站在電梯前，電梯一如既往地停在15層?？爝f員毫不猶豫地開始爬樓梯，他緊隨其后?？爝f員快步上樓，他咬緊牙關(guān)，一步也不肯落下。他緊追不止，等待時機(jī)。到了6層，機(jī)會終于來了。聽到手機(jī)響起，快遞員停下腳步，放下了箱子。他趁快遞員伸手從外套口袋里掏手機(jī)的空當(dāng)，立刻拿起箱子，撒腿就跑。

“喂！站??！”

身后傳來一陣呼喊。電梯已經(jīng)下到了一層。他拼命順著樓梯往下跑。

快遞員很快便抓住了他。不是他太慢，而是快遞員太快。在5層與4層之間的臺階處，快遞員揪住了他的衣領(lǐng)，他被迫轉(zhuǎn)過身來。

“放手。”

快遞員想要搶回箱子，他條件反射般反抗著。箱子眼看就要被扯爛了。他手上使勁，左右晃動著箱子?？爝f員是個瘦子，上半身也跟著搖晃起來。快遞員松開了箱子，箱子朝半空飛去，撞到墻上，沿著臺階滾落下去?？爝f員倚著欄桿，探出半個身子向下看去，他的視線也追隨著箱子滾落的方向。箱子滾向了4層過道口。

“你到底想干什么？”快遞員揪住他的領(lǐng)口。

他有點兒喘不過氣來?？爝f員面色鐵青，氣勢逼人。他的上半身被擠到了欄桿外，沒辦法，他抓住了快遞員的腰?？爝f員的身子晃動了一下，失去平衡，沿著樓梯滾落下去，撞到了樓梯平臺的墻角。快遞員居然沒有呼喊，反倒是他喊了起來。

快遞員一動不動，似乎脖子斷了。他嚇壞了，不知不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爝f員依然一動不動，好像是死了。他全身顫抖，大腦一片空白，兩眼發(fā)黑，感覺整個世界都坍塌了。

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家里。他無法相信自己遭遇的不幸，無法理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依然心跳不止。只有心臟對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了如指掌，簡直就是一個黑匣子。他有種沖動，想要掏出心臟，再現(xiàn)一下之前發(fā)生的一切。為什么要追快遞員？他這才想起裝有死貓的快遞箱。

他沖出家門，想著得趕快把快遞箱收走。只要把死貓?zhí)幚淼?，一切便會恢?fù)正常。他來到4層，找到之前箱子滾落的地方。箱子不見了。他抬頭看了看過道出口上方墻上的數(shù)字，沒錯，就是這里。誰把箱子拿走了呢？之前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費了嗎？是他神經(jīng)過度緊張，做了一場噩夢而已嗎？看到暈倒在樓梯平臺的快遞員的一瞬間，他的希望破滅了。

回家之后，他猶豫著要不要報警?？爝f員到底死沒死尚且無法確認(rèn)，說不定早點送去醫(yī)院就能救活。如果已經(jīng)死了呢？那就是自找麻煩。正在他猶豫不決之時，警笛聲響起。他從窗口向下望去。不是救護(hù)車，而是警車。很顯然，快遞員死了?，F(xiàn)在他開始苦惱該不該去自首。自首的話，會被判幾年呢？

他上網(wǎng)查了查過失殺人罪的判決，兩年以下監(jiān)禁，或者700萬韓元以下罰款。人命竟然如此不值錢！提前取出五個月后到期的存款，可以湊夠400萬。車雖然有點兒舊，不過也能值個200萬。他打開二手車網(wǎng)站確認(rèn)行情，輸入了車型、出廠時間、里程數(shù)等，系統(tǒng)估價120萬。

“簡直就是一群強(qiáng)盜！”他握起拳頭狠狠砸了一下桌子，大聲喊道。

第二天傍晚，警察來了。不是他報的警。他依然在猶豫要不要自首。不是擔(dān)心兩年監(jiān)禁或者700萬罰款，而是怕父親那句“真膩歪”。他已經(jīng)記不清快遞員的模樣，廝打時的喊叫聲卻猶在耳畔?！澳愕降紫敫墒裁?？”父親也曾說過這句話。他真是個膩歪的混蛋。

聽到門外的人自稱警察，他的手心又汗?jié)窳?。該來的還是來了，而且比想象中的更快。當(dāng)時應(yīng)當(dāng)立刻去自首的。他打開了房門。雖然有點兒晚了，他還是決定坦白一切。

“是你把貓殺了嗎？”警察站在門口問道。

“嗯？”

“你殺了隔壁的貓嗎？”

“沒有啊。”

“你曾經(jīng)因為貓叫而向鄰居抗議過，對吧？”

“是的。”

“真的沒殺嗎？”

“是的?！?/p>

警察呆呆地望著他，那雙眼睛像是一臺測謊儀。他無法回避警察的目光。警察一邊向他說明調(diào)查緣由，一邊打量著四周。

“看來你容易出汗呀?！本觳粍勇暽卣f道。

“嗯？”

“我們也喜歡用那個?！?/p>

警察用下巴指了指放在鞋柜上的噴霧，那罐除汗噴霧，那罐來自錯拿的快遞箱的噴霧。

“我的確是有點兒……”他撓撓頭。

警察對他的配合調(diào)查表示感謝后離去。他關(guān)上門，舒了一口氣。如果是問貓的事，他是絕對清白的。不過也不能高興得太早，因為是他把死貓轉(zhuǎn)寄給了隔壁女人?，F(xiàn)在他又有了一個新的擔(dān)憂。裝有死貓的那個快遞箱，寄件人可能會暴露。想要證明自己沒有殺貓，就得承認(rèn)偷了快遞。說不定這段時間一直偷快遞的事也會被揭穿。他又上網(wǎng)搜了一下盜竊罪。一般盜竊罪是六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1000萬以下罰款，比過失殺人嚴(yán)重得多，而且他還是慣犯。他看了看小區(qū)地圖，一共標(biāo)記了九個叉號。不可能有什么酌情處理了，說不定還會被栽贓為殺貓罪。他又查了查殘害寵物罪。違反動物保護(hù)法，應(yīng)繳納500萬以下罰金；損壞財物罪，三年以下有期徒刑，700萬以下罰款。三大罪名加起來，他的一輩子算是到頭了。如果去自首呢？不管怎樣，人生算是毀了。他有種想要咬舌自盡的沖動。

他搜索著新聞，找到了關(guān)于快遞員的報道?！白蛱煜挛?，首爾某公寓樓梯臺階上發(fā)現(xiàn)了一位暈倒的快遞員。雖然被及時送往醫(yī)院，但快遞員至今仍然處于昏迷狀態(tài)。警方認(rèn)為，很可能是由于過度疲勞所引起的失足跌落?！笨爝f員還活著，他總算放下心來。

那天晚上，隔壁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接連兩天都是，死一般的寂靜。凌晨5點，絲毫不差一定會響起的腳步聲也消失了，每天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門前的空碗也不見了?？爝f員依然昏迷不醒。

他拿起內(nèi)線電話，撥通了傳達(dá)室的號碼，“我是709?！?/p>

“你有什么事嗎？”

“隔壁太安靜了?！?/p>

“所以呢？”

“實在是太安靜了。”

“所以有什么問題嗎？”

“沒事?！彼畔略捦?，但隨即又拿起，猶豫著要不要給隔壁打一個電話。這時，窗外傳來“哐當(dāng)”一聲。他放下話筒，跑向陽臺，向下望去?；▔锱恐粋€人，粉紅色的運(yùn)動服，身姿苗條，正是隔壁女人。人們陸續(xù)圍了上來，他還看到了門衛(wèi)。門衛(wèi)抬起頭望向樓上，其他人也抬起了頭。他趕快躲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重新看向地面。人們?nèi)匀粐谂松砼?，大聲議論著，還有人在打電話，卻沒有人再抬頭看。他仔細(xì)俯視著女人的側(cè)臉。這是他第一次直視隔壁女人的臉。他的手心又汗?jié)窳?。沙發(fā)、桌子、床、衣柜、鞋子、電腦、碟子、玄關(guān)燈……全都濕了。他拿起除汗噴霧，噴了噴手掌，又噴了噴沙發(fā)、桌子、床、衣柜、鞋子、電腦、碟子、玄關(guān)燈。薰衣草香味很濃。這種香味，本應(yīng)屬于109號中年女人的胳肢窩。

（李庚源：韓國東國大學(xué)國語國文·文藝創(chuàng)作系博士研究生，郵編：04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