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輝
我很認為詩歌中的確沒有創(chuàng)作這個詞,大部份時間你會覺得是找到了這樣一首詩,或者找到其中的一個比喻。開始不清楚,有些模糊,然后你會發(fā)現(xiàn)慢慢(隨著你走近,調(diào)整焦距)能看到那個輪廓,繼而能看清它周邊的一切,它的影子,風吹過時的姿態(tài),它活生生地在那里。這一切起初并不真實,直到你將它拿在手中,你還在懷疑這不是你的,盡管你已經(jīng)擁了,而它的確是你的,是你創(chuàng)造了它.它也不在反抗,逃避。這讓詩人現(xiàn)實中有了神秘感,也因此詩人和這個世界保持著一種聯(lián)系的隱密方式。有些時候,詩人的感知會因此放的過開,過深,陷入對世界的無盡認知中,那個時候他會崩潰,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發(fā)出訊息,他會越來越敏感,焦慮。因此保持在一種合適的角度和位置是一個想走得更長更遠的詩人所需要把握的。
我個人對于寫作題材的選擇上一直容易產(chǎn)生偏離,初我希望通過小鎮(zhèn)的生活,來表達生活中細微的部份,它有一種“偏移”,就是離靶心有意遠一點。有時直接偏移了,有時看似快要命中,卻繞個彎沒打中。我小時候也是這樣,什么事也不能一擊中的,身邊也是大都是這樣,生活中我們總是偏移,甚至每個人都看不到靶心。所以一定程度上,詩歌的趣味正是這種模糊世界的清晰性。
2016年的時候,我寫了首關于中國佛像的詩,有些朋友認為,我可以寫更多一點類似的東西,其實也是地理、時間、年代上更多一些跨度,還有就是它涉及了中國和西方這樣一個題材。很久以來我只是關注身邊的日常,漸漸地你會發(fā)現(xiàn)所謂日常背后更多的內(nèi)容,它們不再局限于我以前一直想表現(xiàn)的諸如隱秘、聯(lián)系等等,或者說比之前的內(nèi)容更為寬泛。去年我完成了《古代鄉(xiāng)村疑案》18首,后面幾首有些草率,我?guī)缀跏菦]有耐心寫了,原來的設想,是通過這組,或者這部詩的寫作,完成我對中國南方人性情探源,最終我發(fā)現(xiàn)很難勝任,它涉及了各個時代的驟變,因為中國南方生活表面上看是相應安穩(wěn),漫長的歷史給了它時間,其實,一直隨著朝代更替,異族統(tǒng)治,它不斷地變向,隨時改變。我們看到的現(xiàn)在南方生活與它的源頭已經(jīng)面目全非,但這真那么重要嗎?詩歌對我來說正是這種貌視堂皇,實則是為了虛構一種真實。
然而,我又在中途偏移了,就象在途中突然看到旁邊一片樹林,我走了過去,忘記了自己要到其他地方去,我在那里會呆很久。某一天我想到了“臨安”這個詞,這個城市在我想象中也隨之浮現(xiàn)出它的街市、人群、湖泊等等,我聞到那種氣息。這個詞令我聯(lián)想到中國古代的自嘲和風度。它是一個銅鏡中的依稀形象,慢慢消散的世界,伴隨著瞬間的焰火。題材剛好落在《古代鄉(xiāng)村疑案》和新近思考的這一個點上,因為它還有另一個城市開封(真身)的存在,作為它的母體,北方的城市已經(jīng)空虛,荒蕪。鏡中所映照的都不存在了,但鏡中的一切卻栩栩如生。如同在異地之人,時間久了,那個本土已經(jīng)完全沒有認知,一定程度上我們都是這樣的人,原形是否還在呢?不得而知,扎加耶夫斯基說:詩歌并不解決矛盾。
為了方便讀者了解,這些詩里我插入了以前的一首《縣令》和稍后寫的其他兩首。摘錄一個相關的訪談片斷:
訪談者:你的那首《縣令》比較有意思。
葉 輝:這是《古代鄉(xiāng)村遺案》組詩中的一首,主要就是寫鄉(xiāng)村,包括縣城,還有形形色色的一些人性上的東西,表達了一個動蕩年代,里面寫到一個私奔的女人,她混跡在遷徙的人群中。私奔和遷徙是兩個概念,但混在一起,你不知道誰是私奔,誰是遷徙,但同樣是離開,為什么她是私奔,他就是遷徙呢?動蕩不安從這對偷情男女的小情感開始,然后所有人都動蕩,繼而是一種整體的混亂,我假定古代某個荒蕪偏僻的小縣城發(fā)生的事,其實就是想表達江南某個空間里邊的這種混沌、恐懼和不安。
訪談者:說說這首詩的靈感來源?
葉 輝:我們當?shù)赜袀€古驛站,但古驛道已經(jīng)沒了,古驛道以前是官道,因為逃跑私奔不能走官道,有追兵,但相接的路無數(shù),就像蜘蛛網(wǎng)一樣,但它沒有明晰的一條路。從沒有官道想到逃竄,然后想到動蕩的歷史。
訪談者:標題取名《縣令》是怎么考慮的?
葉 輝:我的主人公就是個縣令,在一個城鎮(zhèn),縣令是最高長官,他就像蜘蛛網(wǎng)上的那個蜘蛛。我后來用了蜘蛛網(wǎng)那個意象。蜘蛛逃離了嗎?蜘蛛逃離和遷徙是融合在一起的。我的詩一般喜歡多重意象。
“鄉(xiāng)村疑案”之后寫了《夜上?!?、《木偶的比喻》、《靈魂》。還有《暗處》,這是一首討論明暗的詩,也是以前那首寫關于父親的《劃船》的延續(xù),那首詩中說到的“桌子底下”其實是一種明暗關系,白天面對明亮的事物,你可能看到的是當下的生活,但當你哪怕看到桌子底下的陰影,你就會看到以前的生活或回憶,詩的結(jié)尾我用的是“波浪,展現(xiàn)了它的陰陽兩面”,在那個時期,我能夠看到明、暗的部分,就會浮現(xiàn)我爸臨終的樣子,但明了以后就看不到了,就是這種很真實的感覺。
我沒有創(chuàng)作這些詩,甚至它們也沒有找到他,因為它可能還只是一種鏡象,沒有調(diào)焦,我只是如實描繪了看到的,有些還并不確切。
回過頭來,我們繼續(xù)創(chuàng)作這個話題,我非常懼怕談論創(chuàng)作,因為談在寫之前可能是小說家做的事,在之后就成了理論家,當然只是玩笑。詩人只是過程中談,但往往詩并不長,在談的過程中,詩已經(jīng)完成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大部份時間詩人只是作品中談論自己,投放自己的影子,他的談論緩慢,有些浮夸,但幾乎難以發(fā)覺,他偽造真理,但有時卻弄假成真。
他們情愿寫假冒哲學隨筆,撰寫游記,寫藝術評論(盡管大部份不如在詩中的表達),情愿習禪,打座,或者去集中營,也是玩笑,也不愿去寫一則自己的創(chuàng)作談。
他們情愿寫一些大師們(尤其死去的)詩人也好,小說家也好,廚師、花匠也好,情愿寫情色文學,童話也愿意,因為那里有簡單、干凈的罪惡,寫廣告詞,寫歌曲可以傳唱。
所謂談論創(chuàng)作,尤其要談到底是一項十分痛苦的事,如果要在詩之外的補言另當別論。因此詩人往往更愿意寫下關于詩的片斷,通信談論瑣事,時政文章往往不得要領,因為這些看起來都在關注世界和他人,他們自己的自戀放在詩中,高傲,目空一切,卻不宜明說。
我無法談論自己的詩,詞語間的聯(lián)系難以表達,形象間的照應不可以名狀,詩意飄忽不定,趣味過于私人。我喜歡找一找背后的事物,習慣性偏移,我還喜歡時間的不確定性。
其實很多人說過,時間不是一個線性的東西。比如,我們?nèi)粘I町斨校裉斓臅r間過去就過去了,但我們往往有一部分時間是在回憶,那這個回憶是什么時間?你就很難說了。這個回憶實際上是時間的一個網(wǎng),它循環(huán)地往回走。這個回憶可能是你個人的回憶,也可能是歷史的回憶,兩者可能相跨幾千年。一個人的時間,在這一天之內(nèi),就在幾千年內(nèi)奔跑,每一秒都是如此。又比如說預感,它是跑在時間前面了,我們?nèi)粘.斨械木€性時間已經(jīng)被它打亂了。以前有人說,詩人是預言家,這個預言和日常的線性時間完全不一樣。詩人的時間和他們不一樣。
我拼湊一些以往的文字和訪談,作為對這組詩的一些說明,并無其他言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