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霞
2018年秋,杭州西湖西泠橋畔。
慕才亭下,一座小小的墳墓。小而精致的墓前,立著一塊碑,上書:錢塘蘇小小之墓。據說乃鮑仁所建。
一千多年前的一個春日,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幾只畫舫在春風里徜徉,一個女孩分花拂柳迎面而來。嬌小的身材,婀娜的腰肢,如玉的面龐,裙裾飛揚如神女般輕盈盈地走了過來——“燕引鶯招柳夾途,章臺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訪,家住西泠妾姓蘇?!?/p>
一直深信,如你這般天生麗質、才情絕倫的女子,本不屬于凡間。卿本列仙班,何故落塵埃?
說到你,必然要說到你的家世。你的先祖曾為東晉官員,后從姑蘇來到錢塘,并在錢塘經商。到了你父親這一輩,家境雖不富裕,也算殷實。其實,這些都不重要,無非是從來處來,往去處去。重要的是你——小小,你隨口一吐,就是詩詞歌賦。信手一揮,就是秀麗華章。
你的童年是幸福的,父母對你疼愛有加,視若明珠,然而這幸福太過短暫。十歲,還是撒嬌的年紀,父親就離你而去。十五歲,母親又撒手人寰。四年內你連失雙親,怎不叫你肝腸寸斷?賭物思親更覺悲。你想起西泠,想起那一方山水,那一湖秋月,或能慰你心扉。于是,你變賣家產,攜帶賈姨移居到那尚是郊野的地方。筑樓于松柏中,面湖而居。
西泠橋畔,南望孤山映波,水色浩渺;北眺葛嶺、棲霞嶺,峰巒疊翠,連綿不絕;東面的保俶塔寶石流霞,亭亭玉立;西面的蘇堤郁郁蔥蔥,柳絲飄蕩。徜徉于這樣的山水中,你的悲傷得以撫慰,你樂觀、開朗、豁達、自由的天性得以釋放。
你將自己的閨閣臨湖開一圓窗,題名:鏡閣。并親書:閉閣藏新月,開窗放野云。白日,你奔走于湖光山色間。夜晚,你讓風推開虛掩的窗,拂你如云的發(fā),翻你未完的詩。你讓湖上的云,涌進室內,親你光潔的膚,潤你凝脂的臉。你就這樣啊,愛著這湖、這風、這云,這一方山水。
或許你覺得走太累,或許你覺得西湖的美景太多,怎么賞也賞不完。于是,你自制油壁車,每日里在彎彎曲曲的湖岸上打馬揚鞭,在煙雨籠罩的山林間吟詩誦詞。很快,你的艷名與才情傳遍了西泠,傳到了杭州,小小的西泠橋畔漸漸熱鬧起來。
你率真的個性,讓你毫不介意俗人的眼光。你以詩會友,以琴韻慰知音。正人君子、風流雅士你歡迎,但對于那些滿身銅臭的登徒浪子,你不是將他們拒之門外,就是奚落出門。雖為一個小小的歌舞伎,但你自有你的堅持,你的倔強。奴家雖在青樓,但心是干凈的!
都說愛情是開在世間最美的花朵,更何況是在花樣年華。
那一日,正是陽光明媚的春日,你乘油壁車去湖邊折柳。只見一湖春水波光瀲滟,兩岸柳翠燕子雙飛。你忍不住探出頭來,只是這不經意的一探,那個青驄馬上的白衣少年,就這樣闖入了你的心扉。
相信,四目相對的瞬間,阮郁就中了愛情的毒。不然,他何以第二日就匆匆趕來,不然,他何以指著松柏發(fā)誓,要與你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始終相信,阮郁不僅有俊朗的外表,還有過人的才華,對你的愛亦是真心。不然,以你清高孤傲的品行,如何放得下身段?來接納這場邂逅的愛情。
兩情相悅,兩心相許。自此,男騎青驄馬,女乘油壁車,日日在西湖的山水中攜手花開,靜看日落。在臨湖的鏡閣里吟詩作畫,撫琴唱歌,耳鬢廝磨。
一日,你與阮郁游玩至北坡的松柏林??粗粲羰[蔥的松柏,你激動地寫下了流傳千古的《結同心》:“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泠松柏下?!蹦阆M銈兊膼矍槟芟袼砂啬菢娱L青。
但幸福與你總是太過匆匆,匆匆到你還沒有夢醒,它就迫不及待地離開。阮郁要走了,不管他是被逼,還是被騙?也不管他是一步三回頭,還是頭也不回。總歸他是走了,而且一去不回。
“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得白云磨?!蹦闳张我瓜?,你癡,你傻。你手扶松柏,仰天長嘆;你依閣遠眺,淚灑西湖,但終不見那個打馬的少年回轉。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多情的小小啊,癡情的小??!你不知,相聚的另一面就是相離,相守的另一面就是相思。
由你,想到了薛濤。也是你這樣的年紀,也是你這樣的容顏,也有滿腹的才情,還曾被薦做“校書郎”。但總因她的身份,那個愛她愛得轟轟烈烈的元稹,還是一再地辜負,徒留她朝思暮想,淚灑紅箋。
始終相信,愛情是美麗的,也是短暫的。不然,古往今來的愛情,為何大多以悲劇謝幕?不然,為何會有“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的疑問?畢竟,這世間只有一個梁山伯,也只有一座泰姬陵。
但你不是薛濤,或許是父母的早逝,讓你參透了生死;或許是西湖的山水,讓你了悟了人生。
你明白,該來的總會來,該去的總會去?!皭蹌t愛矣,何所怨乎?”你不怨不艾,不怒不嗔,令天下男人自嘆弗如。然情花終歸是毒,是毒就需要療傷。
在那段恍惚的時光里,也只有西湖的山水能慰藉你,眷顧你。也因此,千百年以后,西湖也因你而令無數的文人騷客,流連忘返。
一日,你偶遇窮書生鮑仁。交談之下,他的才情讓你折服,他的抱負讓你欽佩。你慷慨解囊,為他上京趕考資助銀兩。說你慧眼識人也罷,說你惺惺相惜也罷,總之,你無所欲也無所求。但對于鮑仁來講,卻是“知我心者,唯有小小”。
春去秋來,萬物蕭條,就連窗下的荷也衰減得不成樣子。
落霞孤鶩,秋水無塵。你強坐起身子,依著鏡閣,眺望窗外的秋水長天。
湖上的云,輕輕地飄到你的窗前,悲傷地化作了綿綿細雨,欲哭無聲。風,也悄悄推你的窗,撫你清瘦的臉,像一個無奈的老人。
“何所悲也?無負于心,無負于人。自然而生,自然而活,美麗而去,為大幸也!”
你,蘇小小,年方十九,含笑而逝。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