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墳

何金海

正月初一上墳，是家鄉(xiāng)的傳統(tǒng)。一大早，我和兒子就驅(qū)車去了城東的公墓祭拜父親。

父親離開我已有十七個年頭了，想當(dāng)年，我作為長子將父親的墓地選在城里的公墓是有原因的。一是因為父親不想在山里。父親十八歲招工去金華建筑公司工作，三年后，爺爺病重，三封信催父親回家，父親依依不舍地離開了他的崗位，回家擔(dān)當(dāng)起長子如父的重任。二是因為父親在老家的山村受盡了冤屈和苦難，這冤屈和苦難還是當(dāng)村書記的堂伯給我們造成的，讓父親杯杯濁酒難消愁。三是方便都在城里工作的三姐弟和下一代親人可以常去祭拜他，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可以常思并踐行父親為人處世的道理。

上午十點(diǎn)，是老家的村書記早在年前就通知我到村里參加鄉(xiāng)賢會的時間。四五十里的路，原來靠雙腳走路是“三夜沒有兩夜酣”的困境，如今就半個小時的車程。因為時間還早，我就拿了預(yù)先準(zhǔn)備的祭祀品先去了奶奶的墓地。

村口的曬谷場上停著幾輛車，看到幾個陌生的，但明顯帶著新春佳節(jié)快樂氣息的面容，想必是來拜年走親的。整個村子顯得寂靜無比，穿過村子時，就遇到堂嬸，問了聲：“嬸嬸，新年好！”又問：“在山里過年的？”堂嬸應(yīng)了聲說：“城里過年的，今天早上進(jìn)來的?！蔽艺f：“去山上看看奶奶?！?/p>

村子盡頭就是我的老家，我先到家中取了一把柴刀，兒子不解，帶這刀干什么？我說，到山上你就知道了。出了門，就是羊腸山道，蜿蜒崎嶇，但聞山泉流水聲，滿目青山，不見一個人影。一路上坡，梯田一層層，但都荒蕪著，看不到一點(diǎn)生機(jī)，越往里走，梯田里越是雜草叢生，有的田里柴株都拳頭般粗了?？可揭粋?cè)，橫七豎八地倒著一根根毛竹，一定是年前的兩天雪給壓的。這時，帶來的柴刀可發(fā)揮作用了，我將攔著路的難以跨越和彎腰過的毛竹砍斷，兒子在一邊幫著拉。

來到墳前，壓上紙錢，取出打火機(jī)點(diǎn)上，父子倆慢慢地?zé)?。透過火光，我一邊看著有些虛晃的墓碑和墓碑上的文字，一邊回憶有關(guān)奶奶的片段，奶奶一生生了八個子女，一家十口人的一日三餐、十口人的衣褲、親朋好友的生老病死等打點(diǎn)，還有豬草，等等，都是奶奶的擔(dān)當(dāng)……

紙錢燒得差不多時，我點(diǎn)著了香火，很旺的一片，連吹了三口才滅，遂朝奶奶墓碑拜了三拜，心里替父母、老婆、兒子給奶奶拜年許愿了，然后挪步，朝葬在奶奶身邊的三叔墓碑也是三拜，插上三炷香。我這個三叔，聽父親說，剛生下來時，因為身體原因差點(diǎn)被爺爺扔了，是奶奶不顧爺爺?shù)姆磳τ彩丘B(yǎng)育了起來，三叔終身沒娶，陪奶奶到92歲。安葬奶奶后不久，三叔就病倒了，好心的四叔接他到城里的醫(yī)院，算是享了幾天的“?！?。聽四叔說，奶奶有先見之明，死前特意交代四叔，在她身邊留個位置，她要三叔去陪她……想著這些往事，淚水漸漸模糊了我的視線。

不遠(yuǎn)處是堂二叔永河的墳?zāi)?，我也拜了三拜，插上香。這個堂叔英年早逝，完全是因為被人告發(fā)陷害所致，勞改回來后抑郁成疾、借酒消愁，不久離開了人世，而事情僅僅是堂二叔常犯牙疼，聽人說罌粟殼鎮(zhèn)牙痛，就在房前種了幾棵罌粟……

我將余下的香全部插在奶奶墳前，清了清墳前的雜草和枯枝敗葉。環(huán)顧四周，感覺山永遠(yuǎn)是這座山，和我小時候的記憶一樣，不一樣的是我的心緒，每次來都不一樣，隨著年歲的增加，越老越甚。

祭拜奶奶時，意外遇上一家三兄弟和他們的子女一起去上墳。這三兄弟是我的堂兄弟，和我是同一個太公門下的。太公有三個兒子，都是我的爺爺，民國時這三個爺爺齊心協(xié)力，不僅有些蠻力氣，還愛打抱不平，在遠(yuǎn)近山村是出名的，我們村雖小，但因為有這三個爺爺，外村人都不敢欺負(fù)。解放戰(zhàn)爭時，三個爺爺被抓了壯丁，逃回來后又被抓了，大爺爺被國民黨兵拳打腳踢、灌辣椒水，吃盡了苦頭，但在他的努力下，兩個小爺爺硬是逃出了魔爪。新中國成立后，兩個小爺爺算是徹底自由了，但大爺爺卻永遠(yuǎn)沒有了音訊。

這個大爺爺就是這三兄弟的親爺爺，我的親爺爺是最小的爺爺。上世紀(jì)70年代初，在爺爺?shù)呐ο?，三兄弟的父親、爺爺?shù)闹秲?、我的堂伯?dāng)上了村支部書記，堂伯就讓從金華建筑公司回來的父親當(dāng)了村會計。

1975年的春天，一個村電工，趁我家沒人，偷了父親放在抽屜里的二百多元公款。第二天一早，父親發(fā)現(xiàn)后當(dāng)即報告同住一個天井的擔(dān)任支部書記的堂伯，沒想到冤案就此開始。

當(dāng)天下午，公社來人，母親被無緣無故抓去，一去就是一年多。父親里里外外，既為母親奔跑，又為一家人的生計操勞。那段歲月，曾經(jīng)上餐不接下餐；曾經(jīng)靠山吃山的農(nóng)家卻難為無柴之炊；曾經(jīng)我放學(xué)路上被人攔住打，破舊的書包常常被人塞進(jìn)泥土、石塊……

“文革”結(jié)束后，真相大白，冤案平反，但母親及一家人經(jīng)歷的困厄和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卻久久難以愈合，母親至今留下心臟病……

后來我才知道，村書記的堂伯和偷錢的電工達(dá)成了協(xié)議：村電工答應(yīng)將兩個女兒嫁給村書記的兩個兒子。

若干年后，大兒子離婚了，二兒子的女人也和他分手了。小兒子則離家百余里到隔壁縣做了上門女婿，幾年后也離了婚。就這樣，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有三個兒子的村書記一家，陷入了最糟糕的境地。村電工一家也沒有好到哪里去，大女兒離婚后至今沒有嫁出去，二女兒也沒有找上一個婆家，小兒子四十幾歲了還是孑然一身……可以說，成為村里最落魄的一家。

我和弟弟先后考上中專，分配工作并先后到城里成家立業(yè)。我們都心有靈犀似的，回避著過去的一切，幾乎都不愿去揭開那封塵已久的傷痕；我們都摒棄前嫌，先后幫過他們?nèi)值芤恍┟Γ吘刮覀兌际峭粋€太公門下的。

今天，當(dāng)我看到兄弟仨一起上墳的情景，著實讓我驚喜。俗話說：自家不和別人欺，想想從太公的三個兒子、到大伯的三個兒子，如果有一天，他們仨或者他們的子孫過上了富裕小康的生活，我想太公、爺爺們一定會很高興的。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