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思芳
老家的房前屋后,父親的父親種了好多好多的樹。后來,這些樹不是在運(yùn)動中被人砍掉了,就是被牲口踩踏死掉了。打我記事起,我家門前的池塘邊,只有兩棵樹存活了下來,一棵是香樟樹,另一棵是老柳樹。
那棵香樟樹枝葉繁茂,花開時節(jié),濃郁的花香隔開幾里路都能聞得到。暮春時節(jié),香樟樹挺立秀拔,望去綠冠如云,亭亭若蓋,儀態(tài)偉岸,姿容綽約。谷雨前后,走在香樟樹下,鼻腔里總是縈繞著一股濃香。伸手攀著樹枝,便看到香樟花,素白如凝脂的五個小花瓣,黃黃的細(xì)碎的小花蕊,便構(gòu)成了一朵朵花的精靈。樟花在這草長鶯飛的時節(jié)里綻放誘人的芬芳。于是,村子的上空就四處彌漫著樟樹花馥郁而奇妙的清香。池塘邊的香樟樹,因其風(fēng)姿,因其芳香,成為人們的寵兒。走進(jìn)樹冠下,一陣陣涼風(fēng)輕拂面頰,分外愜意。
一年干旱,池塘里的水都用來澆灌秧苗了,裸露出池塘底部,那棵香樟樹的枝干無力地低垂著,葉子漸漸變黃,人們似乎聽到它的呻吟聲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一步步地枯死。
而那棵老柳樹,身軀里仿佛儲藏著很多水分,它依然挺立,枝葉依然蓊郁,微風(fēng)拂過,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盛夏的午后,陽光炙烤著大地,勞累了半天的大人們都在家里歇息。這時候,只聽見蟬兒在樹上“知了、知了”地叫著。我們小孩子對這種蟲子很是好奇:它到底是一種什么東西呢?它的聲音從哪兒發(fā)出來的?偷偷地潛入那棵老柳樹下,男孩子們哧溜哧溜就爬上樹杈去了。他們倚在樹杈上不停地驚叫,用玩泥巴的小手抓住了一只只鳴蟬。捉到了鳴蟬,他們索性騎在大樹杈上,睜大了眼睛找尋它們的發(fā)音器。我們女孩子只有在樹下尋蟬蛻,也就是找尋鳴蟬蛻下的殼。每找到一個蟬蛻,女孩子的眸子閃爍出奇異的光芒。那殼亮晶晶的,仔細(xì)撫摸,硬硬的,光溜溜的。好幾次,我坐在樹腳下,不停地瞧,不停地摸,母親喚我的聲音都沒聽到。那時,鄉(xiāng)下女娃沒有任何玩具,蟬蛻成了我們的最愛。它的精致美觀,讓我愛不釋手。我把它放在文具盒里,念完功課,又不停地摩挲它。
那時,家家戶戶沒有電視可供觀賞,更沒有空調(diào)送來習(xí)習(xí)涼風(fēng)。這棵老柳樹自然成了人們的娛樂天地、天然空調(diào)。吃飯嘍,家家戶戶、老老小小都端著大碗飯菜來樹下乘涼。一邊吃著飯,一邊拉著話。小村里的奇聞軼事從父輩們的口中蹦出,讓孩子們瞪大眼睛;孩子們的童話故事,惹得大人們?nèi)炭〔唤?。歡聲笑語和著輕風(fēng),隨著陽光在小村的上空蕩漾著,蕩漾著……
太陽落到山那邊去了,小孩子在家里早早地做了晚飯,等待田里勞作歸來的父母。吃過了晚飯,就搬著小凳子或者小竹床,手搖蒲扇來到了池塘邊的老柳樹下。月亮漸漸升起來了,透著柳樹梢投下斑駁的樹影。父親拿著架子和小鼓過來了,今晚他要給我們小孩子講《岳飛傳》。講到岳飛帶領(lǐng)三軍,抗擊金兵,讓敵人心驚膽寒,發(fā)出“撼山易,撼岳家軍難”的感嘆,我們個個開懷大笑,腦海里那個叱咤風(fēng)云的英雄,讓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講到岳飛和兒子岳云被秦檜陷害,在大雪紛飛的冬夜被處死,我們每個人對秦檜恨得咬牙切齒。父親的講述有枝有葉,生動曲折。沉浸在故事中的孩童,感受到無窮的美妙。夜?jié)u漸深了,月亮掛在當(dāng)空,特別圓,特別亮,驚飛了老柳樹上的鳥。直到這時,我們才回過神來,回屋睡覺去了。
有一年,我的腿窩里長出了牛皮癬,奇癢,微疼,擾得我無法安心上學(xué)。父親獲悉,心急如焚,帶我一連跑了好幾家醫(yī)院尋方求藥,卻白費(fèi)心機(jī),沒見好轉(zhuǎn)。后來,在別人的提議下,父親找到了南街的徐姓老醫(yī)生,他察看了我的癥狀后,把握十足地告知我們,回去找些老柳樹葉子,或搗或揉至爛,將汁液敷涂患處,即可治愈。那天,母親從那棵老柳樹上砍下了許多枝葉,洗滌后使勁揉搓,一會兒就看見烏黑的汁液流出來。母親將汁液涂抹在我的兩腿窩上,頓時,一種麻辣辣的感覺迅速輸送到各個神經(jīng)末梢。說來神奇,連續(xù)涂抹了個把星期,原先那一塊塊令人討厭的牛皮癬竟奇跡般的消退了。從此,我對這棵老柳樹越來越有了好感,覺得它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到這時,我才真正用心看看它,用憐愛的目光看看曾和那棵美麗的香樟樹一樣站立在池塘邊的老柳樹。
老柳樹需仰頭才能看見它直插云霄的樹梢,主干粗大,三個人合抱不過來。主干上生長了凌亂的虬龍般的枝干,孤傲地伸向天空。樹干上傷痕累累,褐色的陳皮,也有生機(jī)勃勃的銀色暈圈,幾年前的一次雷擊,給樹干燒成一個大洞。村子里的人曾一度認(rèn)為這棵樹保不住了,沒成想來年春上老柳樹又發(fā)出新的枝葉,生機(jī)勃勃的。它又老又丑,沒有香樟樹那樣秀頎。它實在太普通了,普通得就如這片土地上的農(nóng)人,質(zhì)樸無私地裝扮著這塊土地。
時間如家門前的萬象河不停地流淌,長大的我離開了家鄉(xiāng),離開了家門前的老柳樹,去外面的世界尋求夢想。身處異鄉(xiāng)的我,常常向家鄉(xiāng)的方向眺望,遙想那棵如母親般溫柔而堅韌的老柳樹。
深秋回家鄉(xiāng),走到村口的池塘邊,老柳樹不見了!一打聽,開發(fā)商在池塘邊的農(nóng)田里蓋樓房,老柳樹未能幸免于難。看到老柳樹砍掉后留下的樹樁,我的心如掏空了般。站在老屋的臺階上,我看見近些年拔地而起的幢幢樓房,錯錯落落地散布在萬象河畔。坐落在駱駝山腳下的老屋,紅磚黑瓦的老屋,呈現(xiàn)一派破敗荒涼,因這老屋里的人都搬到河畔的樓房里去了;老屋前后的樹被砍掉了不少,顯得空曠而凄然?;秀庇浀美狭鴺淇车羟?,多年沒有人光顧了。孩子們再也不來老柳樹下做游戲,聽大人們講故事了,宅在鋼筋構(gòu)筑的屋子里看電視、打游戲、上QQ;大人們也不再來老樹下給孩子們講梁山好漢了,而是坐在村子里的麻將館搓起了麻將,抑或去小酒館玩老虎杠子。來到老柳樹曾經(jīng)站立的地方,我仿佛回到了昔日:我們幾個孩童于老柳樹下捉知了、尋蟬蛻;父親在老柳樹下小鼓敲起,故事講起;嬸嬸們于盛夏柳蔭下一針一線地納鞋底……如今樹已去,人還在,但那份鄉(xiāng)音、鄉(xiāng)趣到哪兒尋找呢?
忽然一陣秋風(fēng)襲來,將陷入沉思的我驚醒,冷風(fēng)將老柳樹留下的枯葉刮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也將思緒刮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