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寧蘭
我第一次帶同學(xué)回家,是小學(xué)五年級放寒假。這兩個同學(xué)家都是汝溪街上人,一個叫鄧曉瓊,另一個叫桂明燕,我已忘記是什么原因讓我們?nèi)绱擞H密,或許是聽我說老家高山上冬天常下雪結(jié)冰對她們有吸引力。如果她們知道去我們家那么難走,還會去嗎?這是我現(xiàn)在的想法,那個時候大概只有興奮!
從四年級起,我從村小轉(zhuǎn)校到汝溪小學(xué),讀住學(xué)。學(xué)校雖叫小學(xué),卻有初中部。初中部有大通鋪宿舍,小學(xué)卻沒有。開始我擠在初中部女生宿舍,擠不下,只有臨時將草墊草席鋪在中間的過道上。后來班上有了三五個住校學(xué)生,我們就睡在教室里,晚上睡在拼在一起的課桌上,早上起來將桌子拉開,被子疊放在走廊上。
放假了,我要把箱子和被子背回家,當(dāng)然還有書。讀住學(xué),母親陪嫁的木箱子是我小小的家當(dāng),里面裝著米、豆、咸菜。這些都吃完了,箱子里只剩下一個空飯盒。被子是必須背回家的,晚上要蓋,家里似乎沒有多余的。
我背著沉重的背簍,背簍上擱著木箱子,箱子上面是卷疊著的被子,鄧曉瓊和桂明燕斜掛著書包走在我后面,地上濕漬漬的,前一晚下過雨。
走過汝溪大橋,走過黃宗街,走過馬半橋,碎石公路走完了,我們踏上了小路。公路沒有泥濘,小路卻泥濘不堪,一些老泥粘在鞋底上,一走一滑,越走越費(fèi)力。我們?nèi)齻€人換著背箱子,呼呼地喘著氣,哈出一口口白霧。
從學(xué)校到我們山村30里路,一路上鮮有人家,但路邊有很多歇腳地兒。走到洞子口我們停下來歇一會兒,走到?jīng)鏊覀冇滞O聛砗人?,從涼水井到大埡口,行程去一半?/p>
天空暮氣沉沉,蒼灰色,十米開外就霧靄深深。冬小麥、油菜低低地站在坡地上,葉片上滾動著晶瑩的露珠。一彎彎水田鏡子似的鑲嵌著,結(jié)著冰,淡淡地返著光。樹林里偶爾飛過一只鳥,常綠樹披著一身舊綠色的衣衫,掉光葉子的樹和枯黃的山草一起沉默,寒風(fēng)吹來時便一起嗚咽。不遠(yuǎn)的山尖上,覆蓋著還沒融化的白雪,寒光熠熠,水玻璃一樣耀眼。很少看見雪的桂明燕、鄧曉瓊望著雪山呵著手歡呼跳躍,她們問我下雪時厚不厚,暢想著在我家堆雪人、打一場雪仗。
走過七棵樹,走過仙米寨,爬上關(guān)口巖,登上光伏嶺,我們走走歇歇,額頭冒汗、氣喘吁吁,感覺背負(fù)的箱子越來越沉重,話漸漸地少了,我們都累壞了。終于翻過山去,到我們村社的地界,地勢平坦起來,家遙遙在望。我松了一口氣,振奮起來,她們的笑聲也多了起來,還撿起小石塊兒往水田的冰面上打水漂兒。
暮色四合,天色晦暗了下來,路邊亮起了橘黃的燈光,將夜色包裹的村莊農(nóng)舍水墨畫一樣推送到眼前。她們的聲音越來越焦灼,一遍又一遍地問我,還有多遠(yuǎn),我一邊應(yīng)著快了快了,一邊艱難地邁著步兒。我們都摔了跤,屁股、膝蓋、手肘上粘著濕黏黏的黃泥巴,樣子狼狽不堪。
母親在村路口的池塘邊淘蘿卜,我遠(yuǎn)遠(yuǎn)地喊了一聲“媽”,母親“媽呀”一聲驚叫,她看見泥猴似的我們,遠(yuǎn)遠(yuǎn)地跑過來,雙手一下抓過我背上的千鈞重?fù)?dān),我感受到了勞累、傷痛、負(fù)重卸去后的徹底輕松。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向母親介紹我的同學(xué)的,似乎我沒有介紹,母親也知道她們是我的同學(xué)。我只記得母親領(lǐng)著我們進(jìn)屋,燒了一大鍋滾開的水給我們燙腳,一臉歉意地向我的同學(xué)說,走了遠(yuǎn)路要好好泡一泡,不然明天起來腿肚子會很痛。然后又架起樹疙蔸讓我們烤火,在火灰燼里埋上土豆和紅苕。母親拿來刷子和濕毛巾,替我們把衣服褲子上的黏泥刷掉、擦干凈、烤干,又取下灶檐上僅有的半截臘肉,放進(jìn)鐵鍋里,咕嘟咕嘟地煮著,臘肉的香味引誘我們吞咽口水,所幸烤土豆和烤紅薯都熟了,我們拍打著柴火灰,撕去熱騰騰的外皮,吃得像小花貓一樣,又嘻嘻哈哈打鬧起來。晚上,吃了母親炒的臘肉,我和同學(xué)一邊打飽嗝兒一邊打呵欠,母親見被子烘烤干了,便讓我提著馬燈領(lǐng)著她們睡覺去。
夜里我起來喝水,見灶房里還亮著燈,側(cè)頭看去,父親坐在灶下燒火,母親站在灶臺后,正在用鹵水點豆腐。在我們鄉(xiāng)下,煮臘肉、打豆腐就是待客的最高規(guī)格了。豆腐能做好多好吃的,豆花、豆?jié){稀飯、菠菜豆腐湯、炸豆腐、煎豆腐、燜豆腐、蒸豆腐,都是母親的拿手好菜,連青菜炒豆腐渣合菜都香噴噴的。父母親一定是怕怠慢了遠(yuǎn)來的小客人,望著他們忙碌的樣子,我心里熱熱的,暖暖的。
父母親在小聲交談,只聽母親說,這孩子,這么遠(yuǎn)的山路,才下過雪,路又那么濕滑,幸好都安安全全的,當(dāng)時那樣子把我嚇一跳,真是可憐見的!
父親擰著眉頭說,是啊,要是摔著了磕傷了,該怎么向人家父母交代!
母親又說,都還是半大孩子,哎!沉吟一下,她說,明天你去請殺豬匠,我們把過年豬殺了吧,人家孩子跑這么遠(yuǎn)來,我們也沒啥好吃的招待。
嗯,今兒個都大寒了,大寒過了就是年,過年豬也該殺了,原先也是預(yù)計孩子放寒假回來能吃上刨湯肉。
父親往灶里塞了一把柴,明亮的火光映照著他們的臉膛,泛著一亮一閃的光。我走過去挨著父親坐下,父親握了握我的手,吃驚地說你的手冰冰涼,快烤烤,拉著我的手往灶膛口的光焰上攏去。母親看了看我說,去睡吧,天冷,別凍涼了!我“嗯”了一聲,抽回手往臥室走。剛掩上過道的門,從門縫里傳來父親的聲音,明天殺豬了還賣不賣?要賣我就給人家說一下。母親接話說,原先是打算賣半頭豬的,孩子的學(xué)費(fèi)、開春的種子肥料錢。她似乎嘆了一口氣,又說,還是不賣吧,遠(yuǎn)來是客,何況小孩都是刁嘴的。父親輕輕嘆息一聲說,也行,錢的事以后再想辦法。我立時怔在那里。
灶房的光透過來,從玻璃窗望出去,屋外寒風(fēng)撲打著,雪花在簌簌飛落,樹梢竹林發(fā)出嗚兒嗚兒的呼號,院墻上和壩子里灰撲撲的白起來。我用烤暖的手焐了焐冰涼的臉頰,抹去眼眶涌出的熱淚,身子往桂明燕身邊擠了擠,一陣溽熱的暖流從冰涼的足底漫上來包裹了我。
責(zé)任編輯:海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