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杏

張賢泉

高中畢業(yè)時，我從母校的苗圃帶回了兩株銀杏樹苗，種在村邊的菜地里。母校校園中有一排參天的銀杏樹，據(jù)說是母校創(chuàng)辦人宋煥樞當年手植。銀杏樹高大偉岸，樹形優(yōu)美，葉子和果實都可入藥，是我最喜愛的樹木。離開母校之際在家鄉(xiāng)種下這兩株銀杏，我自感有著特殊的紀念意義。

兩株樹苗種下后，我時常澆水，拔草，驅蟲。沒多久，小樹上長出新芽，兩株銀杏都成活了。這時，我也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

上學離家前夕，我特地帶領母親來到菜地里，讓母親幫我照顧好兩株小銀杏。

寒假回到家鄉(xiāng)，放下行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菜地里，來看兩棵時常讓我牽腸掛肚的銀杏樹。半年不見，銀杏樹長大長高了，原來不足半人的高度，如今都快超過了我的身高。雖然葉子落盡，但我可以從那密匝匝的枝丫想象出它們?nèi)~繁枝茂的情形。我依偎在樹旁，良久不愿離去。

又一個學期過去，當我回家滿心歡愉地去看銀杏樹時，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菜地里只剩下一棵銀杏，另外一棵不見了。

我含著眼淚問母親銀杏到哪去了。母親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村西頭的阿昌看見這兩株銀杏長得漂亮，偷偷拔走一株，種在了他家院內(nèi)。

您怎么不去拔回來？我責問母親。

阿泉，你聽我說。母親柔聲細語地對我說。當時我發(fā)現(xiàn)樹被人拔了，也十分氣惱，便逢人打聽，看是哪個缺心眼的偷了我家阿泉的寶貝銀杏。后來，阿昌的母親神神秘秘地拉我到她家，說有一件物事讓我看看。到了她家門口，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咱家丟失的那株銀杏被移植到了她家院墻下的豬圈邊。豬圈里的糞水流到銀杏樹下，銀杏樹葉子綠得發(fā)黑。阿昌母親指著銀杏樹問我，你家丟的樹可否就是這？我點頭答是。阿昌母親抓過一把镢頭說，趁阿昌那半賤死的不在家，挖出還給你，說著就要去挖。就在這時，阿昌出現(xiàn)在門口，看到他母親要挖銀杏，飛步上前奪下他母親手上的镢頭，一把將他母親推倒在地。我被這突然發(fā)生的一幕驚呆了，連忙上前扶起阿昌母親，對阿昌說，既然你也與阿泉一樣都是喜歡銀杏的孩子，那就讓這棵銀杏在你這，好好照顧它吧。

聽了母親的話，我覺得母親當時的做法是正確的。母親是村里的婦聯(lián)主任，在為人處事上自然有她自己的風格和尺度。同時，我們都知道，阿昌是村里出名的逆子，自小就不聽父母的話，時常做一些偷雞摸狗的勾當，甚至有時還出手毆打母親。他母親對他也是萬般無奈，不然，哪有母親詛咒自己的孩子是半賤死的呢！一株銀杏樹事小，要是因它生出其他的事端來就很不值得了。銀杏是一種植物，不管它生長在哪里，只要它能夠獲取必要的養(yǎng)分而茁壯成長，都在顯示它生命的意義，況且我的菜地里還有另外一株！

但是，對于阿昌偷了我一心鐘愛的銀杏樹，我依然耿耿于懷。我背著母親偷偷地溜到阿昌家的大門口，看到原本屬于我的而如今卻在他家院內(nèi)扎根的銀杏已長得華蓋亭亭，枝葉繁茂得都伸出院墻來。我恨不得沖進去將它掘起，或者索性砍了它。阿昌你也太不是東西了，你從小就跟著我上山摘野果、拔筍子，下田摸泥鰍、吊洋蟆，你老是捉不住吊洋蟆用的誘餌小洋蟆，每次都是我無償幫你捉的。如今你能耐了，都敢打自己的母親了，還偷了我的銀杏，哼！

我伸著頭往門內(nèi)看，銀杏樹就種在院墻與豬圈之間不足一米的通道上，樹下爛稀稀的滿是豬圈里溢出的污水?？赡苷沁@污水的肥力促使銀杏樹長得飛快，整棵樹的高度和枝葉的覆蓋面積都遠遠超過了我菜地里的那一株。我似乎在這一刻產(chǎn)生了一種不忍心去砍掉它的意念。在我心目中，銀杏樹是一種生命，一種至高神圣的生命。何況它目前在這里生長得如此旺盛！

我在門前看著，想著，最后輕嘆了一口氣，走了。

在我大學畢業(yè)那個學期，我收到父親寫來的一封長達五頁的信。在拆開信封之前我覺得奇怪，父親每次來信通常都是一頁紙，最多兩頁，這次怎有這么多事情說呢？我急忙打開信封，信中寫道：“阿泉，最近村里發(fā)生了兩件事，都與你的銀杏樹有關。第一件事是你母親上個月到菜地澆菜時，突然從那株銀杏樹上掉下來一個鳥窩。你母親上前看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鳥窩里竟然還有三只剛出生不久的雛鳥。仔細看時發(fā)覺其中的一只已經(jīng)死亡，另外兩只羽毛都沒有長滿，張著黃口吱吱亂叫。

“你母親知道銀杏樹上有一個喜鵲的巢穴，但它好端端地怎么會掉下來了呢？你母親抬頭看樹梢，兩只羽毛色彩鮮艷的鳥兒在樹頂天空中盤旋，不停地發(fā)出一種凄厲的叫聲。你母親此前都沒有見過這種鳥兒，那藍色的羽毛十分艷麗，像兩道藍光在閃動著。再看地上，鳥窩里雛鳥羽毛的顏色，與空中飛的鳥兒身上的羽毛顏色一樣，只是稍微淡了點，雛鳥一定是它們的孩子。從飛鳥的叫聲中，你母親仿佛聽出了它們是在央求自己快救救它們的孩子。

“你母親思索著怎樣將鳥窩安放回樹上，同時納悶以前銀杏樹上的這個巢穴明明住著的是喜鵲，什么時候成了這種從未見過鳥兒的窩了呢？莫非這就是大家常說的鳩占鵲巢？不管是什么情況了，當下最要緊的是把鳥窩放回樹上。你母親猛然記起前不久將一架雙合木梯子放在離菜地不遠的榨油坊內(nèi)，便用篦籃罩住地上的鳥窩，以防老鷹或野狗將雛鳥叼了去，然后轉身跑去榨油坊取來木梯子。說來也怪，你母親往返于榨油坊與菜地時，空中飛著的兩只小鳥中的一只居然跟著你母親來回飛了一圈，仿佛在跟蹤你母親的一舉一動。

“你母親把木梯子打開架在銀杏樹下，一手托著鳥窩，一手攀扶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將裝有兩只雛鳥的鳥窩穩(wěn)穩(wěn)地安放在樹梢的枝丫上。那飛著的兩只鳥兒唧唧唧地叫了幾聲，飛遠了。你母親將死去的那只雛鳥用荷葉包住，送到了村里護林員阿宏的手上，你母親懷疑這是一種尚未被發(fā)現(xiàn)的新鳥種類。阿宏看了雛鳥，也連呼少見，當即把雛鳥送到縣林業(yè)局。經(jīng)過鑒定，這是當?shù)爻霈F(xiàn)的一種新鳥，鳥名為藍胸佛法僧，主要分布于非洲與中亞地區(qū)，我國較為少見，在本地未曾有過記載。為了表彰你母親，縣里發(fā)了三百元錢的獎勵金，把你母親樂得合不攏嘴。

“這是一件事，算是喜事吧！另外一件事，就可能算是悲傷的事了。你小時候那個玩伴阿昌把你那株銀杏偷去種在自家院子里，可能是他家豬圈污水的肥力太強的緣故，導致那株銀杏發(fā)瘋般的狂長。上個月的一天夜里，銀杏樹邊的那扇院墻突然倒下，壓倒銀杏樹，銀杏樹又壓垮了豬圈，豬圈里的兩只小豬被活活壓死……”

看到這里，我心里仿佛出了一口惡氣。阿昌，這就是對你所作所為的報應啊，活該！但靜下心來一想，似乎又不太對勁。一個農(nóng)民家里死了兩只小豬是一個不小的損失，一座房子的院墻倒塌更不是一件小事情！這件事情的主因在于那株銀杏樹。如果我沒在菜地里種下銀杏，阿昌就不會偷走它種在自家院子里，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悲劇。這些都是因我而起？我的內(nèi)心頓時充滿了負罪感。

大學畢業(yè)后，我在廈門找到了工作，直到那年春節(jié)之前我才回到家鄉(xiāng)。阿昌得知我回來，找到家里拉我到他家去，說是有話對我講。我壓根沒想到他會為了銀杏的事情找我來算舊賬，情急之下，說，阿昌，銀杏的事都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事情都過去這么久了，你怎么還是這樣咄咄逼人？

你的錯？你向我道歉？阿泉你在說什么呀，你一定是誤會了！阿昌一臉茫然的樣子。

在一旁的父親看到了這一幕，哈哈大笑，說，阿泉，都怪我沒在信中告訴你后面的事情。阿昌請你去他家玩，你就去吧，去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對了，阿昌如今已經(jīng)痛改前非，當上了村里的聯(lián)防隊隊長了呢！

我將信將疑地來到了阿昌家里，只見倒下的那扇院墻已經(jīng)重新筑起，還刷上了白灰，原先的豬圈遷建到了門外，圈里兩只白豬養(yǎng)得又肥又大。所有的一切都與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阿昌的母親見到我，熱情地迎了上來，拉我在灶前的小板凳坐下，忙不迭地為我燒水沖泡蛋茶。我在他們千恩萬謝的話語中弄明白了事情的經(jīng)過。原來，阿昌家的院墻倒塌之后，我母親花三百元錢買了兩只豬苗送給了阿昌的母親，使得阿昌母親在痛失兩只豬仔的悲痛中緩過神來。任村里小學校長的我父親組織高年級的學生輪流到阿昌家里義務勞動，重新筑好院墻，還在門口新建了豬圈，阿昌家的居住環(huán)境大為改善。阿昌邀我到他家來，除了延續(xù)我和他從小建立的友誼，一半是為了表達對我父母的謝意。

當我走出他家門口時，阿昌對我說，阿泉，你現(xiàn)在在廈門工作，放心去吧，你父母在家里有什么事有我在，同時，我會幫你看好菜地里的那棵銀杏樹！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