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鼎金文中的書法意蘊

葛承雍

中國古代文化經(jīng)過商朝的大發(fā)展，到周朝達到了一個高峰。貴族們?yōu)榱丝湟嫦日鞣サ墓兒惋@示自己的權力地位，鑄造了許多體現(xiàn)統(tǒng)治者威嚴、力量和意志的青銅器，并飾以饕餮為突出代表的獸面紋樣，目的是以超世間的神秘威猛的動物形象，體現(xiàn)出統(tǒng)治者對自身社會地位的肯定。這種頂禮供奉的青銅禮器，在殷商時代已大量出現(xiàn)，只不過大多沒有銘文。商代青銅器較早的銘文一般只有一個或幾個字，有的是標明器主的族氏和祭祀的對象，有的是記載商王和貴族對器主的賞賜，還有一些只是說明器物的用途，到了商末才有連貫的銘文，最長的有44個字。商代還在青銅器銘文筆畫里鑲嵌綠松石，使其更為美觀。這種在青銅器上銘刻的文字叫做“鐘鼎文”或“金文”。

然而，殷商、西周的工匠們在青銅器上鑄刻這些文字時，并沒有有意識或自覺地追求書法的線條藝術，特別是在殷商早期，鐘鼎金文經(jīng)常鑄刻在不易為人所見的器物底部等處，根本沒有考慮到藝術審美。以實用為發(fā)展動力的青銅銘文，僅僅是暗藏著書法文化的底蘊，歷史地孕育、融化著人類千百年的聰明才智和審美經(jīng)驗。

金文是甲骨文的升華，整齊的直線被多變的曲線所取代，方正的空間亦為欹側的結構所取代，圓潤、飽滿、豐腴、厚實的曲線美受到重視，反映出西周敦厚、質(zhì)樸的時代書風。內(nèi)在的骨骼力度與外形的稍有松散，使先民們鑄刻的鐘鼎金文經(jīng)過翻模而變得無意圓潤卻豐富多彩。

進入周代以后，青銅器開始出現(xiàn)洋洋灑灑的長篇銘文，但是西周早期的青銅器及其銘文特征，較商代晚期并沒有大的變化。周人滅商后，為了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采取了平定內(nèi)部叛亂、征服方國部落、遷徙殷民貴族、分封大小諸侯等一系列措施，還無力集中力量發(fā)展文化事業(yè)，周初文化仍然繼承著商文化。

西周早期的青銅器，形制厚重，銘文深沉，銘文的字體凝重，行筆方整，有豎行而無橫行，大小不勻，與殷代的甲骨文和青銅器銘文沒有明顯的區(qū)別。以成王時的《令彝》《大鼎》，康王時的《大盂鼎》（圖1）為例，其銘文與商代《骨匕刻辭》《帝辛四祀卣》等對比，就可以看出它們許多筆畫相同，大都首尾尖細，中間較粗，形成了西周早期金文特有的頭尖、腹大、尾尖短的蝌蚪尾巴狀筆畫，而且周初各種鐘鼎銘文的內(nèi)容仍是甲骨文同類內(nèi)容的擴大和記事范圍的拓展，即貴族為彰揚自己的功德和戰(zhàn)績而作的祭祀、征戰(zhàn)、冊命、賞賜等的記錄而已。因此，青銅器上莊嚴的文字和猙獰的饕餮共同顯示著“天意”和權力的神秘，而書法本身潛伏著的一切美的內(nèi)涵，似乎都被這莊嚴神圣的外在形象湮沒了。

隨著西周社會的不斷發(fā)展，周人的文化也獲得進步，尤其是其文化思想體系逐漸與商人脫離。雖然統(tǒng)治者在客觀上還要利用至上的“天”作為統(tǒng)治的工具，但主觀上卻強調(diào)著人力;他們以天道為統(tǒng)治百姓的思想，以德政為操持政策的機柄，在思想文化中貫徹相應的禮樂制度。在這種思想體系的指導下，周人日益重視文化的作用，文字的藝術功能也開始有了明確的記載。《周禮·地官·保氏》：“保氏掌諫王惡，而養(yǎng)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六藝者，禮、樂、射、御、書、數(shù)，“書”即識字、寫字?！稘h書·藝文志》：“《周官》保氏掌養(yǎng)國子，教之六書，謂象形、象事、象意、象聲、轉注、假借，造字之本也?！北Ｊ?，乃史、巫之官，國子是貴族子弟，由此看來，書法已逐漸從較純粹的巫術功能中解放出來，被最早的一批文化人所廣泛應用。同時，作為一門技藝，書法自身含有的美的因素也逐漸脫離文字的概念而表現(xiàn)出來。

幸運的是，歷史似乎對書法特別關照，在青銅鐘鼎上，文字和饕餮在顯示莊嚴神圣意味的同時，又散發(fā)著美的魅力。盡管周人對此恐怕還沒有自覺的意識，但在他們朦朧的觀念中，文字畢竟成了裝飾的一部分。如果拿殷代的金文和周代相比，前者更近于甲骨文，后者到了中期，如宣王時著名的《毛公鼎》（圖2）的銘文長達497字，已像一篇精美的書法作品了。其實，這一過程從昭王時已經(jīng)開始，越到西周后期，青銅器制作得越精美，銘文也更趨成熟，其代表作品如昭王時的《宗周鐘》、共王時的《墻盤》、恭王時的《裘衛(wèi)鼎》、宣王時的《虢季子白盤》、厲王時的《散氏盤》等，都達到了金文藝術的極致。

當時要把許多冗長的文字刻鑄到青銅器上，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從西周青銅器銘文來看，行款布局大小錯落又自然樸實，凝重嚴謹而又富于變化，表面上似乎漫不經(jīng)意，實際上卻是精心安排的結果，這說明當時已有一批經(jīng)驗相當豐富、專門書寫銘文的人。這一時期金文書法的特點是：筆勢圓潤，變行筆的方整轉折為圓勻;結體嚴謹，構架緊密平正而有穩(wěn)定的規(guī)律;講究章法，全篇布局縱橫有行距，疏朗開闊;尤其是無所顧忌的穿插和任筆為形的粗細交疊，無不顯示出一種恢宏的格局。這些特點構成了后世書法藝術中篆、隸、楷、草用筆、結體、章法的初步格局。此外，風格也開始分化，各派紛出，字體或長或圓，刻劃或輕或重，如《大盂鼎》《智鼎》《周公彝》等銘文風格與甲骨文相近，凝練厚重，雄奇挺拔;《毛公鼎》《頌鼎》《宗周鐘》等銘文明顯表現(xiàn)出大篆已趨成熟，圓潤工整，柔和健美;《楚公鐘》等銘文則與中原流派不同，當是荊楚間的一種字體;《虢季子白盤》等銘文，質(zhì)樸端莊，遒健舒展，已開辟了向小篆演變的道路。風格的多樣化，反映了當時文化人對書法的初步追求和造詣，這樣，鐘鼎金文便由開始的圖畫形體向后來著意舒展的線條美發(fā)展，由開始的單個或幾個字銘文向后來銘功記事的長篇巨制發(fā)展。它們或方或圓;或結體嚴正，章法雄勁而剛健，一派崇高肅毅之氣;或結體沉圓，似疏而密，外柔而內(nèi)剛，一派開闊寬厚之容。它們又都以圓渾沉雄的共同特征區(qū)別于殷商時期的尖利直拙，但仍缺乏人為的巧飾，野逸而博大的風格使人心震神懾，鐘鼎凹下的陰文和凸起的陽文顯示出獨特的款識風度。后人常常誤以為在璽文時期只有書體變化而沒有個性風格的變化。而在這些“無意于佳”的韻致和經(jīng)天緯地的線條組合面前，這種看法實是一種誤解！

宗白華先生早就指出：“至于殷代甲骨文、商周銅器款識，它們的布白之美，早已被人們贊賞。銅器的‘款識雖只寥寥幾個字，形體簡約，而布白巧妙奇絕，令人玩味不盡，愈深入地去領略，愈覺幽深無際，把握不住，絕不是幾何學、數(shù)字的理智所能規(guī)劃出來的。長篇的金文也能在整齊之中疏宕自在，充分表現(xiàn)書家的自由而又嚴謹?shù)母杏X?！袊糯讨茔~器銘文里所表現(xiàn)章法的美，令人相信倉頡四目窺見了宇宙的神奇，獲得自然界最深妙的形式的秘密?！保ā吨袊鴷ɡ锏拿缹W思想》，《哲學研究》1962年第1期）隨著文字的增多，文字由原來的圖畫模擬，逐漸變?yōu)槌橄蟮木€條和結構，這種凈化了的文字線條，不是一般青銅器上圖案花紋的靜止形式和規(guī)范裝飾，而是活生生的、流動的、富有生命內(nèi)含和表現(xiàn)人性意識的一種文化。甲骨文、金文之所以能開創(chuàng)中國書法藝術獨立發(fā)展的道路，并不是“依類象形”的方塊漢字有著整齊一律、均衡對稱的形式，而是它的每一個字、每一篇、每一幅都可以有創(chuàng)造、有變革甚至有個性，不作機械地重復，也沒有僵硬的規(guī)范。在中國古代等級制度下，文人把多樣流動的自由觀念傾注到文字的書寫里，行云流水，骨力追風，有柔有剛，方圓適度。因此，中國書法藝術在它的萌芽期里，就既狀物又抒情，兼具抽象模擬的造型和抒發(fā)情感的表現(xiàn)，這兩種因素和成分在以后歷史的發(fā)展過程中，成為了文化的靈魂。

值得指出的是，作為占卜用的甲骨文字在周初并沒有因金文的興起而退出歷史舞臺。1954年山西洪趙縣（今屬臨汾市洪洞縣）坊堆村出土了刻有八個字的西周時期完整左胛骨，辭例和商代卜辭近似。1956年陜西長安縣（今西安市長安區(qū)）張家坡出土的西周卜骨，刻著極細的兩行文字，與殷商甲骨文字相似。這些甲骨的發(fā)現(xiàn)，可以作為周人繼承殷商文化的佐證。

隨著周代文化思想的活躍，“天人”觀念取代了“上帝”觀念，甲骨文字也有了新的變化。1977年春至1978年夏，在陜西岐山鳳雛村發(fā)現(xiàn)的西周甲骨文（《岐山鳳雛村兩次發(fā)現(xiàn)周初甲骨文》，《考古與文物》1982年第3期），有不同的單字360多個，記述了文王、武王至周公攝政時期的重要史實，還有被認為是八卦起源的由“五、六、七、八”四個特定數(shù)字組成的符號。這些甲骨文的主要特征是字體細小，在指甲蓋大小的一塊卜甲上竟能刻二三十個字，最小的字直徑僅一毫米，字小如粟粒，筆道像發(fā)絲，要用五倍的放大鏡才能看清。這種“微雕技術”究竟是怎么形成的，至今還是一個未解之謎。但是，與殷商晚期的甲骨文相比，它的字雖小，但結構更為嚴謹，工整秀麗，雕刻剛勁有力，刀筆運用自如，通過契刻刀痕的不同，可以窺探出周人的文化修養(yǎng)。甲骨文字風格或粗獷遒勁，或纖細謹密，或一絲不茍，或略肆草率，輕重、粗細、剛柔的變化乃至章法布局，一見便知事前經(jīng)過了周密的考慮，反映出周文化在商文化基礎上的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