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風
摘要:魯迅先生的《鑄劍》和余華的《鮮血梅花》是兩部關于描寫復仇題材的作品,它們通過借鑒武俠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和元素來描寫復仇。通過對復仇者形象的塑造、敘事結構的構思與復仇主題的比較三方面可以看出,他們都對復仇精神有不同程度的消解,由此體現(xiàn)出兩位作家對個人生存價值的思考,同時也印證出他們各自在不同的時間段不同的價值觀和審美取向。
關鍵詞:《鑄劍》 《鮮血梅花》 復仇精神
一、引言
復仇,作為一種極端的現(xiàn)象,在文學作品中經常發(fā)生,在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中,時常能夠看到關于描寫復仇題材的作品。在古代,復仇大多被放置在單一的倫理復仇境況中,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話語的不斷轉換,審美價值的要求以及寫作者對于個人和時代的思考不同,復仇的主題也在不斷被豐富和擴展。如:魯迅先生的《鑄劍》與余華的《鮮血梅花》都是以復仇為題材,但與傳統(tǒng)復仇題材所表達的內涵不同,“復仇”這一意象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作者的目的不是描寫復仇的正義性,也不是復仇過程的激烈,更不是復仇結束后的崇高,而是描寫復仇者人物形象,以及對復仇人生的思考。魯迅的《鑄劍》對于復仇的描寫是肯定的,它以眉間尺的復仇完成了對自我人格的塑造,正面描寫眉間尺這一俠士形象,體現(xiàn)出魯迅一貫以來對啟蒙者形象的塑造,小說的結尾復仇者和敵人一起死去,復仇的意義被大大地消解;這正是作者對于啟蒙者最后命運的思考。余華的《鮮血梅花》是在古代武俠小說的情節(jié)上進行改編的,他將復仇者阮海闊的復仇變成一個人無目的的漂泊,以此從本質上來嘲諷復仇。他們在小說中對復仇精神分別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消解;在這一消解之中,我們可以看出不同時代的作者對復仇的不同理解以及余華對魯迅復仇精神的繼承和發(fā)展。
二、復仇者形象比較
在魯迅先生的《鑄劍》中,小說的主人公是鑄劍師的兒子眉間尺。王下令讓鑄劍師鑄名劍,等到名劍鑄好的時候,王不想鑄劍師再鑄出相同的劍,因此要殺死鑄劍師。從小復仇便成為眉間尺的使命,剛開始,眉間尺是一個未經世事的柔弱少年形象,在聽了母親講述的關于父親的故事之后,他決定為父親復仇,文中描寫到,眉間尺就像被烈火焚燒著一樣,他的拳頭在黑暗之中握緊。這是一種對敵人的仇恨在少年心里生根發(fā)芽,他的復仇之心不斷上升,他變得更加勇敢和堅強,他說道:“我已經改變了我的優(yōu)柔的性情,要用這劍報仇去?!边@時的眉間尺已然是一個復仇者形象了,當他告訴黑衣人自己要去殺死王時,黑衣人告訴他自己可以幫助他殺死王,但是需要眉間尺的頭和手中的劍;這時,眉間尺毅然決然地放棄自己的生命,讓仇恨在頭顱里瘋狂生長,以至于最后,當眉間尺與王的頭在水里相遇時,眉間尺便在水中狠狠地撕咬王的頭。最終,眉間尺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卻也成功報仇雪恨。報仇的過程正是眉間尺成為一名復仇者必須經歷的過程,他的生命雖然短暫,卻得到了升華。正是由于仇恨的滋生促成了這一英雄人物。由此可見,在魯迅的《鑄劍》中,精心塑造了眉間尺這一英雄人物形象,表達了魯迅先生對與復仇精神的高度贊揚。
魯迅在《鑄劍》中通過細節(jié)肯定性地書寫了眉間尺這一復仇者形象,而余華在《鮮血梅花》中則是通過對武俠精神的戲仿來塑造復仇者,作品中的復仇者形象不僅充滿著游戲精神而且表現(xiàn)出作者的反諷意味。與《鑄劍》中的主人公眉間尺經歷相似,阮海闊的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被江湖恩怨所殺害。阮海闊從小即背負著為父報仇的使命,成長的過程也充斥著復仇的目的;與眉間尺不同的是,阮海闊更加的虛弱不堪,他在聽完母親的講述之后并沒有濃濃的仇恨之感,他只是坐在母親身邊,沉溺在母親的聲音里,眼前出現(xiàn)的也只是“幾條灰白的大道和幾條翠得有些發(fā)黑的河流”,他腦海中能想到的就是去四處漫游,這仿佛是阮海闊復仇的所有想法。并且在文章中,殺父仇人的不明確、尋訪過程的艱難更是加重了這種迷茫,但最重要的是,在作者心目中,只有仇人沒有恨意,小說就是在這樣虛無的情緒中展開。在這一層面上,我們可以看到,《鮮血梅花》中所說的復仇只是表面上的復仇,在實際的書寫中,復仇其實是被虛寫的,只是想要更好地襯托出主人公阮海闊無目的的流浪,使他的漂泊更加具有合理性,流浪的目的不是重點,重點是這一荒謬的過程。復仇似乎是母親強行加給阮海闊的精神使命,在主人公阮海闊心中,對于父親的死并沒有太大的感觸;可以說,他的心中本沒有仇恨,他在命運和母親的推動下無奈地走上復仇之路,而真正的內心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游蕩。
三、敘述結構比較
魯迅是以“線性”結構推動了復仇故事的進展,而余華則是以“環(huán)形”結構完成了阮海闊的復仇。 在眉間尺的復仇之路上,黑衣人是一個重要的推動,是他拯救了已經被王所監(jiān)視的眉間尺,是他肩負起眉間尺的復仇重任,并最終以自己的頭顱落入金鼎去置王于死地,復仇行動從發(fā)生到完成都是步步進逼、層層推進的。這一線性結構使文本的敘述更加清晰明了,而且可以更加準確地看到一個復仇者形象的成長過程?!鄂r血梅花》中的阮海闊則始終在復仇的環(huán)形結構上“游蕩”,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自己走過的路,在他走入某個村莊或集市時,就好像回憶里的村莊。不斷重復的旅行,使得復仇的道路上分布著的三組復仇關系(阮海闊與殺父仇人、胭脂女與劉天、黑針大俠與李東)得到某種程度的重合。阮海闊的成長就是四處去漫游,他漫游的目的是為了尋找殺父仇人,在無意識之中他不斷地靠近了胭脂女和黑針大俠,他隨意地答應在見到青云道長時幫助胭脂女和黑針大俠打聽他們的仇人,并且將這件事放在自己心目中的首位。令人感到荒謬的是,當見到青云道長時,青云道長竟然只能回答兩個問題,而阮海闊選擇先幫助別人,將自己的仇恨放在了次要的位置,所以最終,阮海闊沒有從青云道長處得知自己的殺父仇人究竟是誰,但也正因為如此,又過了三年,再次偶然碰到白雨瀟時,阮海闊才知道自己的殺父仇人正是劉天與李東。他們在三年前已經死于胭脂女和黑針大俠之手。全文都在不斷運用這種巧合和戲仿般的存在使阮海闊于“無意之中”報了殺父之仇。復仇精神被消解,復仇似乎成為一件無意之間完成的事情。
四、復仇主題的消解
《鑄劍》中眉間尺的復仇從剛開始的敵人十分強大到幫助者黑衣人的出現(xiàn),眉間尺的境遇發(fā)生了轉變。通過黑衣人的幫助,最后完成了自己的復仇計劃,但是最終的結果是三個人的頭顱在熱水中糾纏在一起,彼此很難分清;這時,王妃和大臣們選擇將他們葬在一起?!惰T劍》中,復仇的結果是復仇者與仇人一起死亡,并且難以分離,雖然眉間尺的個人性格得到塑造,也可以看出作者在作品中對于個人英雄主義的贊賞,但是,復仇者和被復仇者同時被放到金棺中,共同接受眾人的跪拜,這一故事的結局充滿濃濃的諷刺意味。在眾多百姓的圍觀之中,小說表現(xiàn)出虛無之感,不知道眾人圍觀的究竟是敵人還是為復仇而死去的英雄。英雄最終的結果是死亡,以戰(zhàn)士的犧牲換來的卻是看客的圍觀,在《鮮血梅花》中,主人公阮海闊所謂的復仇從頭到尾都是荒謬的。阮海闊的心中沒有仇恨,他的復仇是被命運推動著向前走,是一個無知的少年漫無目的的游蕩。主人公阮海闊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復仇,他被母親要求去尋找仇人,事實上,父親的死對阮海闊來說沒有產生那么大的仇恨心理,阮海闊一開始并不想去復仇。復仇者心目中的毫無仇恨意識和漫游途中的不斷重復使主人公逐漸忘記了仇恨和母親的叮囑,特別是當他在路途中接受了胭脂女和黑針大俠的囑托,本來自己有機會向青云道長問清楚殺父仇人是誰;但見到青云道長后,阮海闊一心想要去幫助胭脂女和黑針大俠,等到一切都問完才想起母親的叮囑,他再次失去了詢問殺父仇人的機會。最后,當意外得知殺父仇人已死時,他的心里沒有任何波瀾,反而有些失落——殺父仇人死去,為了復仇而活著的阮海闊似乎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尋找仇人的整個過程似乎是對于個人存在的質疑。這種質疑使小說的結尾更加具有開放性,復仇的故事可能結束了,但是阮海闊應該何去何從作者為讀者留下了巨大的疑問。阮海闊沒有選擇終止生命,他可能會繼續(xù)無目的地漂泊,也可能不會,這樣的故事結局與《鑄劍》恰恰相反。作者精心構思,用少量筆墨寫復仇精神的弱小,大量書寫復仇路程的無目的,借助武俠小說的復仇情節(jié)完成自己對復仇的諷刺——在復仇過程中,主人公絲毫沒有復仇理念。
五、結語
魯迅的《鑄劍》書寫復仇,作者肯定了眉間尺的復仇精神,贊揚英雄主義的精神,但是對于勇士的犧牲又存在著懷疑,在看客的圍觀中復仇也結束了,復仇的意義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消解。余華的《鮮血梅花》借助武俠框架來解構復仇,主人公的塑造、情節(jié)的安排和主題的體現(xiàn)都充滿了荒誕意味,整個文章呈現(xiàn)出后現(xiàn)代虛無主義的意味,自始至終,復仇精神都被消解。通過比較兩部作品對復仇者形象塑造、敘事結構描寫以及復仇主題的消解,可以看出,他們都對復仇精神有不同程度的消解,表現(xiàn)出作者對于個人生存意義的思考,也表達了兩位作家不同的價值取向和審美選擇。在歷史的長河之中,不同時代的作家因為生活境遇和體驗的不同,對于復仇精神的理解也不同;從中可以看到余華對魯迅復仇精神的繼承和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