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遺憾會有另—種成全嗎?

jiaojiao 妮驊

一千人一面最是無趣，參差多態(tài)乃幸福本源。一個話題，千種聲音，一切有趣想法和鮮明觀點都可以在這個互動平臺上恣意發(fā)聲。觀點激蕩、錯落紛雜之態(tài)，即我們智慧萌芽之時。

今天帶母親去逛了兩個電器城、兩個花市，穿越了城市四區(qū)中的三區(qū)，回來的時候，天邊已經(jīng)有了晚霞。黃的紅的霞光映照在老舊的街邊房屋上，在那一瞬間，我想起了外婆。我想回過頭對母親說：“姆媽，不知道為什么，我每次看到晚霞就會想起外婆?！笨墒俏易罱K什么也沒說。打開車窗，冽冽秋風吹亂了我的額發(fā)，我的思緒也被風吹散了。我告訴自己不要去想。不要讓憂思盤踞在我的大腦。接著我和母親談?wù)撈鹆私诌叿N植的柚子。

外婆過世的時候我讀高二，正是初冬，大家已經(jīng)穿起了薄棉襖。上一次來看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每天吃藥如同吃飯的她再也吞不進一粒藥。那一次她沒有和我說哪里痛。只告訴我：“離我遠一點，別靠這么近?！蔽覇査秊槭裁矗f她現(xiàn)在快走了，嘴里呼出的都是廢氣，我聞了不好。我安慰她：“外婆別說這些了，等冬天過了就好了，到時候院子里的桃花都開了，我就扶你出去曬太陽。有太陽一切都會好的?！彼龘P起一個微笑，如枯樹皮般的皮膚泛著橘黃色的溫暖光芒，撫平了所有的皺紋。沒想到果真如她所說，她真的享不到我這個外孫女的福氣了。

我那天坐六路公交車去外婆家，車子在蜿蜒的車道上高低起伏“哐哐”作響，所有的畫面從車窗上掠過，好似一個時光機器。我希望下一瞬間就能抵達。又希望這條路永遠都不要有盡頭?？伤K于還是停下了。我穿越了一片枯黃的田野，滿目蕭瑟，走著走著我就跑了起來，發(fā)了狂似的奔跑，別人家院子里響起了一片狗吠之聲，可是我顧不得它們，轉(zhuǎn)眼那些聲音就被我甩到身后去了。

我到外婆家的時候，看到那個孤寂的小院子里滿是人。爸爸迎我進去，堂屋正中央就是一口黑色的棺木。這口棺木我看到過好多次，因為它早在幾年前就打好了。一直蓋著布放在堂屋的角落里?，F(xiàn)在，它身上那層破布被扯掉了，渾身漆黑油亮、理直氣壯地站在這堂屋的正中央，倒讓我認不出來了。

我身旁站了許多人，這些人我都不認識。只是自從外婆十幾年前眼睛失明，再沒人帶著我滿村子轉(zhuǎn)悠，見人就喊叔叔嬸嬸伯伯了。我整個人是放空的狀態(tài)，表情想必也是木然的。旁邊有人出聲：“哎，她怎么不哭啊，還是外婆帶著長大的，沒良心喲。”我側(cè)頭看過去。是一個中年大嬸?？晌艺娴目薏怀鰜恚闹蟹v著的情緒竟然是憤怒。

我被拉著磕了幾個頭，然后就跨出了堂屋的木門檻。院子里的桃樹不知何時被攔腰砍了，只留下一截粗壯的灰色木樁。我一個人站在那里。正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有人來拉我。是大舅，他說：“你表姐在房里，你要是難受就和她去說說話。”我在滿院打量的目光中逃也似的走了出去，來到了隔壁屋表姐的房間。她睡在床上，我卻再也忍不住了，頃刻間，情緒的堡壘崩塌，淚水滴滴燙手。我的哭聲把表姐給弄醒了。她睡眼惺忪，支撐起上半個身子問我：“你怎么了？”我又一次覺得氣憤，難道你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嗎？可是我太難過，說出來的話語也變得軟弱不堪、可憐巴巴。我抽噎著說：“外婆死了。”沒有下文了。等我側(cè)過頭去看她的時候，她又睡了。那一刻，孤獨像鯨魚般將我吞沒，我聽到巨大的浪潮聲，卻覺得世界很安靜，安靜得我也不想出聲打擾。

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無非是親屬關(guān)系，就像我們不會為了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痛哭。真正痛哭難過到無法自拔的人，必定和死者存在著某種特殊的關(guān)系。時間也許會抹去傷痛。卻抹不去曾經(jīng)存在過的那種感受。這就解釋了為什么我總在日落黃昏的時候想起外婆。既然這種深刻的感受無法被抹去，那么，會不會有另一種形式的感情來彌補這種感情的缺失，好讓我們心里更加平衡一點、穩(wěn)定一點、克制一點？

我認為任何一種情感的缺失，出于人的自我保護機能，都會被用另一種形式彌補。

杜鵑是一種十分利己主義的鳥。它們從來都不會做巢。只是把卵產(chǎn)在其他鳥的巢里。等到小杜鵑出生，就會把其他鳥類的卯推出巢外，凄慘地哭喊著餓了。所以人們常常會看到小小的殷勤的鳥類喂養(yǎng)著比它們身體大上好幾倍的杜鵑。這種殷勤也許并不是因為它們愚蠢到辨認不出自己的孩子。而是在喪失自己的孩子以后，它們把喂養(yǎng)的責任和所有的愛護都給了同樣是幼鳥的杜鵑，這種現(xiàn)象被稱為移情。

人類的移情似乎更為普遍。人具有十分豐富的感情，有時候感情甚至是一個人整個的精神寄托，沒有了這個寄托，人的靈魂也許就會消亡，即使肉體尚存，也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耙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是思念，“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是欣喜，“上窮碧落下黃泉，御宇多年求不得”是孤寂，“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是悲傷。這些豐富的情感被寄托在詩詞里，詩詞就成了古代文人騷客抒發(fā)胸臆的載體，成了他們某種得不到的情感的彌補。

這些詩句中，只有“上窮碧落下黃泉，御宇多年求不得”非常明確地體現(xiàn)了人的追求之心，雖然是寫唐玄宗與楊貴妃的風流韻事，但是單從這一句來說。其窮盡辦法積極探索的精神是值得學習的。如果一個人喪失了追求，他的靈魂就已近遲暮。也說明他的精神缺感沒有找到另一種形式的彌補。

就現(xiàn)代來說，一些失去孩子的母親會把自己的情感轉(zhuǎn)移到別人的小孩身上。對年輕的后輩格外關(guān)愛。這其中有很多會收養(yǎng)孤兒，給社會帶來正能量。也有極端者，偷了人家的孩子去養(yǎng)，造成另一個家庭的悲劇。即使沒有親身經(jīng)歷，看到《親愛的》這樣的影視作品，有很多人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父母，代入情感，潸然淚下。

我的母親對我一直很嚴苛，所以對她，我是敬畏多過于愛。我心下一直認為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是外婆。她過世后，我頭一次體會到喪失的親情。我看著自己的母親，看到她兩鬢的白發(fā)，一瞬間覺得她變得很矮小，不再是我心中那個永遠威嚴的女教師，而只是一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需要別人的保護。心里失去的那一塊會自動在現(xiàn)有的親情中填補，以避免再次出現(xiàn)“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痛苦，也避免自己的靈魂沉默在泥潭中，喪失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