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承受之痛

王中翼 王心泉 妮驊

簡潔、凝練、克制而有分寸的文字如何寫就？文言文篇章是磨煉文字功底的必讀之物。在古意中探尋主題的側(cè)面，在古文中聆聽遙遠的回響。如今，我們的心靈仍能與之共振，激起穿越千年的默契和聲。

司馬遷，西漢史學家、文學家、思想家。因替李陵辯解觸怒漢武帝而下獄慘遭宮刑之辱。后忍辱負重，發(fā)憤著書，著成紀傳體通史《史記》。

陳壽，字承祚，巴西郡安漢縣人，三國時蜀漢及西晉時著名史學家。太康元年（280），晉滅吳結(jié)束了分裂局面后，陳壽歷經(jīng)十年艱辛，完成了紀傳體史學巨著《三國志》。此書完整地記敘了自漢末至晉初近百年間中國由分裂走向統(tǒng)一的歷史全貌，與《史記》《漢書》《后漢書》并稱“前四史”。

羅貫中，名本，字貫中，號湖海散人，元末明初小說家、戲曲家，山西并州太原人。主要作品有小說《三國志通俗演義》（簡稱《三國演義》）、《隋唐五代史演義》、《三遂平妖傳》等。

緹縈救父

文帝四年中，人上書言意，以刑罪當傳西之長安。意有五女，隨而泣。意怒，罵曰：“生子不生男，緩急無可使者！”于是少女緹縈傷父之言，乃隨父西。上書曰：“妾父為吏，齊中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復生而刑者不可復續(xù)，雖欲改過自新，其道莫由，終不可得。妾愿入身為官婢，以贖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也?！睍?，上悲其意。此歲中亦除肉刑法。

（節(jié)選自《史記》）

注釋

①文帝四年：公元前176年。意：指淳于意。西漢醫(yī)學家，曾擔任齊國太倉令（國家糧庫的總管），因此又稱倉公。傳（zhuan）：驛站的車馬，這里用作動詞，指用驛站的車馬進行押送。之：去，到。

②緩急：偏指“急”，緊急、危急時刻。

③少女：小女兒。西：到西邊（長安）去。

④坐法當刑：犯法獲罪，要遭受刑罰。

⑤不可復續(xù)：指遭受肉刑致殘的部分不能重新長回去。其道莫由：無從走自新之路。

⑥書聞：

（緹縈的）書信被皇上知道了。悲：憐憫，同情。

參考譯文

漢文帝四年（前176），有人上書朝廷控告淳于意，根據(jù)刑律罪狀，要用車馬押解到長安去。淳于意有五個女兒，跟在后面哭泣。淳于意發(fā)怒而罵道：“生孩子不生男孩，到緊要關(guān)頭就沒有可用的人！”于是最小的女兒緹縈聽了父親的話很感傷，就跟隨父親西行到了長安。她上書朝廷說：“我父親是朝廷的官吏，齊國人民都稱贊他的廉潔公正，現(xiàn)在犯法被判刑。我非常痛心處死的人不能再生，而受肉刑致殘的人也不能再復原，即使想改過自新，也無路可行，最終不能如愿。我愿舍身入官府做奴婢，來贖父親的肉刑之罪，使父親能有改過自新的機會?！睗h文帝看了緹縈的上書。悲憫她的心意（赦免了淳于意的刑罰），并在這一年廢除了肉刑。

刮骨療毒

（關(guān)）羽嘗為流矢所中，貫其左臂，后創(chuàng)雖愈，然每至陰雨，骨常疼痛。醫(yī)曰：“矢鏃有毒，毒入于骨，當破臂作創(chuàng)，刮骨去毒，此患乃可除。”羽便伸臂令醫(yī)劈之。時羽適與諸將飲食相對，臂血淋漓，盈于盤器，而羽割炙引酒，言笑自若。

（節(jié)選自《三國志》）

①鏃（zu）：箭頭。

②炙（zhi）：烤熟的肉。引酒：端酒。

參考譯文

關(guān)羽曾經(jīng)被亂箭射中，貫穿了他的左臂，后來傷口雖然痊愈，但是每到陰雨天，骨頭常常疼痛。醫(yī)生說：“箭頭有毒，毒已深入骨髓里，應當剖開手臂打開傷口，刮去骨頭上的毒素，這個病患才可以根除。”關(guān)羽便伸出手臂讓醫(yī)生剖開它。當時關(guān)羽正在和諸位將領(lǐng)圍坐在一起喝酒吃飯，手臂鮮血淋漓，都漫出盛血的盤子了，但是關(guān)羽卻割肉喝酒，談笑如常。

關(guān)云長刮骨療毒

卻說曹仁見關(guān)公落馬，即引兵沖出城來;被關(guān)平一陣殺回，救關(guān)公歸寨，拔出臂箭。原來箭頭有藥，毒已入骨，右臂青腫，不能運動。關(guān)平慌與眾將商議曰：“父親若損此臂，安能出敵？不如暫回荊州調(diào)理?！庇谑桥c眾將入帳見關(guān)公。公問曰：“汝等來有何事？”眾對曰：“某等因見君侯右臂損傷，恐臨敵致怒，沖突不便。眾議可暫班師回荊州調(diào)理?！惫唬骸拔崛》?，只在目前;取了樊城，即當長驅(qū)大進，徑到許都，剿滅操賊，以安漢室。豈可因小瘡而誤大事？汝等敢慢吾軍心耶！”平等默然而退。

眾將見公不肯退兵，瘡又不痊，只得四方訪問名醫(yī)。忽一日，有人從江東駕小舟而來，直至寨前。小校引見關(guān)平。平視其人：方巾闊服，臂挽青囊;自言姓名，乃沛國譙郡人，姓華，名佗，字元化。因聞關(guān)將軍乃天下英雄，今中毒箭，特來醫(yī)治。平曰：“莫非昔日醫(yī)東吳周泰者乎？”佗曰：“然。”平大喜，即與眾將同引華佗入帳見關(guān)公。

時關(guān)公本是臂疼，恐慢軍心，無可消遣，正與馬良弈棋;聞有醫(yī)者至，即召入。禮畢，賜坐。茶罷，佗請臂視之。公袒下衣袍，伸臂令佗看視。佗曰：“此乃弩箭所傷，其中有烏頭之藥，直透入骨;若不早治，此臂無用矣?！惫唬骸坝煤挝镏沃俊辟⒃唬骸澳匙杂兄畏?，但恐君侯懼耳?！惫υ唬骸拔嵋曀廊鐨w，有何懼哉？”佗曰：“當于靜處立一標柱，上釘大環(huán)，請君侯將臂穿于環(huán)中，以繩系之，然后以被蒙其首。吾用尖刀割開皮肉，直至于骨，刮去骨上箭毒，用藥敷之，以線縫其口，方可無事。但恐君侯懼耳。”公笑曰：“如此，容易！何用柱環(huán)？”令設(shè)酒席相待。公飲數(shù)杯酒畢，一面仍與馬良弈棋，伸臂令佗割之。佗取尖刀在手，令一小校捧一大盆于臂下接血。佗曰：“某便下手，君侯勿驚?！惫唬骸叭稳赆t(yī)治，吾豈比世間俗子，懼痛者耶！”佗乃下刀，割開皮肉，直至于骨，骨上已青;佗用刀刮骨，悉悉有聲。帳上帳下見者，皆掩面失色。公飲酒食肉，談笑弈棋，全無痛苦之色。須臾，血流盈盆。佗刮盡其毒，敷上藥，以線縫之。公大笑而起，謂眾將曰：“此臂伸舒如故，并無痛矣。先生真神醫(yī)也！”佗日：“某為醫(yī)一生，未嘗見此。君侯真天神也！”

后人有詩曰：

治病須分內(nèi)外科，世間妙藝苦無多。

神威罕及惟關(guān)將，圣手能醫(yī)說華佗。

關(guān)公箭瘡既愈，設(shè)席款謝華佗。佗曰：“君侯箭瘡雖治，然須愛護。切勿怒氣傷觸。過百日后，平復如舊矣?！标P(guān)公以金百兩酬之。佗曰：“某聞君侯高義，特來醫(yī)治，豈望報乎！”堅辭不受，留藥一帖，以敷瘡口，辭別而去。

（節(jié)選自《三國演義》）

人，都是凡胎肉體，照理說都是怕痛的。小孩子最怕的兩件事，一是打針，一是挨打，因為都要受皮肉之苦，都痛。我小時候更怕挨打一些。

兒時淘氣頑劣。時不時要犯錯闖禍。這時最害怕的就是媽媽的“皮鞭炒肉”了。每當被竹掃子（小竹枝）或帶針葉的杉樹枝打得齜牙咧嘴嗷嗷大叫時，最期盼的莫過于奶奶聞聲而出，攔住怒火沖沖的媽媽，把我解救出來?？墒?，有時奶奶也跟著氣不過，就在一旁說：“消得打，把他打痛，看他還聽不聽話！”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其實，媽媽打人的方法還是奶奶傳授的。大概起先媽媽氣惱的時候，是不管不顧、一頓亂打的，奶奶覺得不對頭，一邊挺身而出把我拉走，一邊鄭重其事地告誡媽媽。我多次聽見奶奶對媽媽說：“小孩子是不能亂打的！真的傷到了人怎么辦？”然后又給媽媽面授機宜：“硬是犯了事要挨打。最好就是竹掃子、杉樹枝;要打也只能打屁股、打腳桿，又痛又不傷人。也不要老是打，打就打一頓扎實的，把他打痛，才長記性！”話雖這樣說，每當媽媽動怒打人時，幾聲哭喊之后，奶奶就會一邊說：“好了好了，記住了，再不要惹禍了！”一邊攔住媽媽，把我拉走。

有一次聽大人閑談，偶然看到他們很驚奇地談論，某地某人家的孩子，摔跤了磕破皮出血了，從不哭鬧喊疼，蹦蹦跳跳，若無其事?？粗麄円桓备袊@院惜的樣子，我很是不解：這不是好事嗎？摔跤了受傷了不會痛，挨打也不怕痛了，多好啊。大人怎么會認為是壞事呢？想了好久想不明白，只好去問爸爸，他一聽，笑了：“傻瓜，當然要不得。一點小痛還不要緊，但是你想，要是碰破了頭、摔斷了手腳、身上受了重傷，都不曉得痛，不是會壞事嗎？”呀，知道疼痛、怕痛，原來還是好事??！

于是，在對疼痛的畏忌中，在對各種疼痛的不斷體驗和思考中，逐漸長大，逐漸明白事理，逐漸認識社會人生。

疼痛感，是人的先天知覺之一，其實是人與生俱來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當身體受到外界的傷害性刺激，如外物打擊或極端溫度的接觸，就會通過神經(jīng)傳到腦部，產(chǎn)生疼痛感。這種疼痛感其實就是向你發(fā)出警報，告訴你身體哪個地方出事了有危險了，讓你及時反應，以解除危險，免除傷害，保證安全。身體內(nèi)部出現(xiàn)問題了，相應的部位或器官也會產(chǎn)生疼痛，發(fā)出警報。而無論是來自外部還是身體內(nèi)部，當疼痛感讓人嚴重不適直至難以忍受時，人就會本能地蹙眉咬牙、哭喊呼叫。摔跤了，撞疼了，蟲蜇了，燙傷了，凍壞了，挨打了，牙疼了，痛風了，咽喉腫痛了，肚子疼了，闌尾發(fā)炎了，膽結(jié)石發(fā)作了……哪一樣不讓人疼痛難受、痛苦不堪？可是人生在世。誰沒有個磕磕碰碰？誰沒有個頭疼腦熱？因此完全可以說，疼痛既是人生必不可少的體驗，也是我們無法回避的主題。

疼痛本是上天賜予人們自我保護的妙方，醫(yī)生利用疼痛感能更好地診斷病情，治病救人?？墒?，疼痛感又經(jīng)常被人們用來懲罰人，對付他人。從古至今，最普遍的莫過于肉體懲戒了。肉體懲戒就是通過毆打等方式造成身體疼痛，來進行懲罰或教育。懲戒越嚴厲，疼痛越厲害。這樣勢必創(chuàng)造出各種各樣的工具和方式，來造成人體難以承受的劇烈疼痛。那種皮肉之苦輕則皮青肉腫，重則皮開肉綻，血肉模糊，甚至傷及性命。雖然社會文明越進步，肉體懲戒總體趨勢是用得越少。但總還是有人在用。

“棍棒出孝子”“不打不成才”，是歷史悠久的教育信條，在過去的家庭教育中，有幾個人沒挨過打？對不成器、不守規(guī)矩的子弟自有家法伺候?！都t樓夢》里邊有個重要的情節(jié)就是“寶玉挨打”。在第三十三回中，寶玉因“不肖種種大承笞撻”，賈政暴怒之下，將寶玉關(guān)進書房，一頓毒打，幾十板子下去，又快又狠。等到王夫人“抱住板子”救下時，“只見他面白氣弱，底下穿著一條綠紗小衣皆是血漬，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連襲人后來看到也咬著牙說道：“我的娘，怎么下這般的狠手！”一番療治安頓之后，寶玉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更又熱如火炙，略展轉(zhuǎn)時，禁不住‘噯喲之聲”。等到林黛玉“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來看他時，仍然“下半截疼痛難忍，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就倒下”。不過，賈寶玉在賈政的淫威緊逼之下大承笞撻，被打得旁人看著都心疼，但他始終沒有求饒，也沒有“悔改”的表示，表現(xiàn)出他不屈服于封建勢力的叛逆性格。封建大家庭、宗族對不肖子弟的懲戒由此可見一斑，對于犯錯的奴仆、下人，皮肉之苦的責罰更是家常便飯。

過去的學校、私塾，對違規(guī)亂紀的學生施以肉體懲戒也是常規(guī)通則，這種懲戒現(xiàn)在通稱為體罰。魯迅先生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寫道，先生有一條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罰跪的規(guī)則，但也不常用。懲戒是學校教育的必要手段之一，但懲戒不等于體罰，體罰已為現(xiàn)代社會擯棄，禁止體罰已是社會共識和法律規(guī)定。雖然時在清末，但“極方正，質(zhì)樸，博學的”的壽鏡吾老先生大概也意識到了體罰學生并不是什么高明、先進的教育方法，因此他的私塾雖然按當時慣例也有此“標配”，但他用得很謹慎。

所謂家有家規(guī)，國有國法，古代社會中用得更廣泛、更徹底、更光明正大的肉體懲戒還是國家的刑罰。這些施加于罪犯或犯過者的肉體的懲罰，稱為肉刑。那是以政權(quán)的名義、以法律條文的形式、以圖達到懲罰或教訓的效果，而由專門的機構(gòu)和人員對罪犯施行的一種正式懲罰，搖身一變成為國家的司法工具。據(jù)說新加坡等地現(xiàn)在還有鞭刑，依然十分令人忌憚。古代的刑罰幾乎無不以造成罪犯肉體和精神的劇烈疼痛或者痛苦為目的。刑具形形色色，刑罰花樣眾多，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敲、樸、鞭、笞、杖、械、枷、鎖、桎、梏、鐐、銬、刀、斧、鉞……都是常見的刑具，相應的鞭笞、敲樸、廷杖、鋃鐺等則是常見的刑罰。至于諸如凌遲、車裂、剝皮、炮烙、宮刑、刖（yue）刑等令人聞之色變的酷刑，更是殘酷野蠻，慘無人道。一些著名的歷史人物，比如孫臏、商鞅、李斯、司馬遷、晁錯、袁崇煥等，都是酷刑的受難者。

我國古代很早就有“黥（墨刑，刺面并著墨）、劓（割鼻）、刖（斬足）、宮（割勢）、大辟（即死刑）”的五刑制度。這些都是肉刑。前面提到的戰(zhàn)國時期齊國軍事家孫臏，就曾遭受龐涓的臏刑和黥刑的殘害?！巴觇禋w趙”的典故大家都耳熟能詳，但這塊天下共傳之寶為什么叫作“和氏璧”？相比之下，“昔卞和獻寶，楚王刖之”（《史記》）的故事也許就不是那么廣為人知了?！俄n非子·和氏》就生動記載了這個故事。卞和堅信自己發(fā)現(xiàn)了稀世美玉而堅持獻寶，不料反被認為是騙子，厲王和武王以欺君之罪先后砍去他的左腳和右腳。卞和遭受的這種殘酷懲罰就是刖刑。據(jù)記載，先秦時期有法律規(guī)定，被施加刖刑的犯人，如果是初犯就先砍去左腳（因身體主要承重的不是左腳）;再犯，就砍去右腳。刑后做閽人。即充當守門人。卞和被當作累犯遭受重罰，著賣慘痛。那是酷刑盛行的時代，這種現(xiàn)象司空見慣。所以楚文王即位后。得知卞和痛哭不止，還誤以為他是為遭受刖刑而悲哭，于是派人問他：“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一句“天下之刖者多矣”，足以令人毛骨悚然！

而酷刑無不是嚴重殘害肉體的刑罰，不但致人傷殘。往往還在身體上留下恥辱的印記（傷殘本身就是印記，而黥刑更明顯是以此為目的刑罰），所以這些刑罰給人的是肉體和心理的雙重痛苦，不但當時要承受劇痛，大多還帶來終身的殘疾之苦以及終身的卑賤羞恥之感，給人留下巨大的心靈創(chuàng)傷。并且連死刑也有多種殘害肉體增加罪犯痛苦的執(zhí)行方式。肉刑的出現(xiàn)，有其社會歷史條件，隨著社會向前發(fā)展和文明程度的提高，這種刑罰便成為野蠻殘忍的行為而遭到人民的強烈反對。漢朝建立后，廢除了秦朝的部分嚴刑酷法。公元前167年，漢文帝下詔廢除肉刑，開始進行刑制改革。而這個被稱為“千古之仁政”的重大變革，雖然帶有時代進步的必然性因素，但是具體觸發(fā)卻源于一位孝女的勇敢舉動。那就是著名的“緹縈救父”的故事。

簡要說來，是這么回事：齊國的太倉令淳于意被人舉報犯罪要被處以肉刑，他只有五個女兒，沒有兒子，小女兒緹縈便陪同父親到了京城長安，向文帝上書，說刑罰太殘忍，肉刑造成犯人殘疾，無法恢復，讓人改過自新的機會都沒有了，自己愿意去做官奴，以贖父親的肉刑。文帝很感動，遂下詔說：刑至斷肢體，刻肌膚，終生不息，是“不德”之政。于是讓丞相張蒼和御史大夫馮敬商議改革方案，方案將原來要執(zhí)行的墨刑、劓刑和刖刑改成笞（鞭）刑（但依然保留宮刑）。緹縈以她孝義勇敢的行為，推進了中國刑罰向人性、人道發(fā)展的步伐。

從此以后，肉刑作為正式法律逐漸被廢除。但是直至民國時期，并未絕跡，而是時有發(fā)生，明清時期甚至復活，還留下了許多觸目驚心的記載。據(jù)明史記載，臭名昭著的錦衣衛(wèi)常用的刑具有十八套，只要犯人被抓進來。十八種刑具都要受一遍。犯人很難經(jīng)受“全刑”就被折磨致死。錦衣衛(wèi)還創(chuàng)造不少新刑罰拷打犯人，或刑訊逼供，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不欲生，備受摧殘，每一種刑罰都可謂一道鬼門關(guān)。連編撰《明史》的清人也批評明代不遵守中國古代刑罰制度，創(chuàng)造許多慘絕人寰的刑具，到明末更是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明末宦官干預朝政，為禍愈演愈烈，大宦官、大奸臣魏忠賢設(shè)東廠，假借皇帝命令逮捕朝廷官員，排除異己。鐵面御史左光斗因彈劾魏忠賢、堅持反閹黨斗爭而被關(guān)入詔獄（奉皇帝命令拘捕犯人的監(jiān)獄），嚴刑拷問。桐城派散文家方苞的《左忠毅公逸事》一文。有一段記述了史可法想方設(shè)法、喬裝打扮混入獄中看望恩師的情景，其中描寫道：

及左公下廠獄，史朝夕獄門外;逆閹防伺甚嚴，雖家仆不得近。久之，聞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謀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屨，背筐，手長镵（chan），為除不潔者（裝扮成打掃衛(wèi)生的人），引入，微指左公處。則席地倚墻而坐，面額焦爛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盡脫矣。

東廠濫施刑罰，左光斗遭受炮烙酷刑的摧殘，史可法親眼看到恩師已被折磨得“面額焦爛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盡脫”，慘不忍睹，凡胎肉體怎能承受？最終左光斗在獄中被折磨致死。但是，無論遭受多么殘酷的虐待，左光斗始終大義凜然，毫不屈服，以非凡的毅力和頑強的斗志，對抗閹黨的殘暴迫害?！蹲笾乙愎菔隆方又鴮懙溃?/p>

史前跪，抱公膝而嗚咽。公辨其聲而目不可開，乃奮臂以指撥眥：目光如炬，怒目：“庸奴，此何地也？而汝來前！國家之事。糜爛至此。老夫已矣。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者！不速去，無俟奸人構(gòu)陷，吾今即撲殺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擊勢。史噤不敢發(fā)聲，趨而出。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語人。曰：“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

看到恩師的慘狀，史可法不禁跪地嗚咽。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左光斗竟然用手指撥開眼眶，怒罵他感情用事，不識大體，激勵他擔負起拯救國家危難的責任。一位受盡酷刑、生命危在旦夕的人，全然不顧個人的生死和痛苦。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天下事誰可支拄者”。耿耿丹心，催人淚下，感人肺腑，其錚錚鐵骨，令人肅然起敬。不是有鋼鐵般意志的人，怎能做到？誠如史可法所言：“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

方苞是明末清初的作家，不但了解明末社會的黑暗、司法的殘酷。而且還因受牢獄之災而親身體會到了清初司法的腐敗、監(jiān)獄的罪惡。康熙五十年（1711），著名的文字獄《南山集》案發(fā)，方苞因給《南山集》作序，被株連打進京城刑部大牢。他根據(jù)自己的所見所聞創(chuàng)作的紀實散文《獄中雜記》記敘了刑部監(jiān)獄中的殘酷陰森和官吏、奸民勾結(jié)貪贓枉法的罪惡事實，深刻揭露了當時的政治黑暗。文中寫到貪官暴吏們?yōu)榱苏ト″X財勾結(jié)起來，狼狽為奸，任意拘捕無辜，然后以酷刑相要挾，向囚犯肆意敲詐勒索。對于一般的被拘捕的嫌犯，只要一關(guān)進監(jiān)獄，“不問罪之有無，必械手足，置老監(jiān)，俾（bT，使）困苦不可忍;然后導以取保，出居于外，量其家之所有以為劑（根據(jù)其家庭財產(chǎn)狀況來決定敲詐錢財?shù)臄?shù)量），而官與吏剖分焉”。這樣，有錢的、罪重的可以免受痛苦，逍遙法外，而無錢的、罪輕的就被當作處罰的標準，橫遭迫害，承受難言的痛楚。“惟極貧無依，則械系不稍寬，為標準以警其余。或同系，情罪重者，反出在外，而輕者、無罪者罹其毒。”

最令人驚心動魄的是，即使對待死刑犯，也要處心積慮加重犯人的痛苦來要挾勒索錢財。無論是行刑者（劊子手）、主縛者（管捆綁犯人的）還是主梏撲者（管施刑的），都用心險惡，手段狠毒，刻意殘忍地增加犯人的痛苦，毫無人性，令人發(fā)指。作者冷峻地記錄下來：

其極刑，（行刑者）曰：“順我，即先刺心：否則，四肢解盡，心猶不死?！逼浣g縊，曰：“順我，始縊即氣絕;否則，三縊加別械，然后得死。”唯大辟無可要（要挾），然猶質(zhì)（抵押）其首。用此，富者賂數(shù)十百金，貧亦罄衣裝：絕無有者，則治之如所言。主縛者亦然，不如所欲，縛時即先折筋骨。每歲大決（即秋決），勾者（皇帝批準立即執(zhí)行的）十四三，留者（暫緩執(zhí)行的）十六七，皆縛至西市待命。其傷于縛者，即幸留，病數(shù)月乃瘳（chou，痊愈），或競成痼疾?！麒魮湔咭嗳?。余同逮以木訊（用木制刑具如板子、夾棍等拷打?qū)徲崳┱呷耍阂蝗擞枞?，骨微傷，病間月;一人倍之，傷膚，兼旬愈;一人六倍，即夕行步如平常。

也就是說，死到臨頭，想死個痛快都難，無力行賄的只能在痛苦萬分的煎熬中死去。管行刑的，不滿足他的要求，就會死得很慘，甚至連死人的頭也要拿來做索取賄賂的資本。管捆人的，捆綁之松緊，要看賄賂的多少而定，不滿足他們的欲望，就硬生生地折斷犯人筋骨;管施刑的也是如此，棍棒的輕重，看賄賂的多少而區(qū)別。敲詐錢財?shù)氖侄危瑹o所不施，令人咋舌。人性之惡，在制度之惡的土壤里恣意滋長，瘋狂起舞。作者對此滿腔阮憤，深沉感慨道：“孟子曰：‘術(shù)不可不慎（選擇職業(yè)不可不慎重）。信夫！”為避免做出如此傷天害理的事情來，作者覺得只有不選擇那樣的職業(yè)這種辦法了。

前文說到疼痛乃是我們?nèi)松袩o法回避的主題。人生多艱，病痛常有，傷害常有，但是疼痛始終乃人之所不欲也。于是自古以來，有疼痛傷害，就有救死扶傷、消除疼痛的醫(yī)學。病治好了，傷療好了，疼痛不適自然消除了。醫(yī)者仁心，懸壺濟世，救苦救難，這是彰顯科學之光、文明之光、人性之光的偉大職業(yè)，也是受人尊敬的職業(yè)。古代正直賢良的讀書人，懷著濟世救人的抱負，常有“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的誓愿。大醫(yī)精誠，盡顯人性之善。唐代醫(yī)學家孫思邈的《大醫(yī)精誠》一文，集中概括了大醫(yī)所應具備的高尚醫(yī)德。文中寫道：

凡大醫(y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fā)大慈惻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后，自慮吉兇，護惜身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深心凄愴。勿避險喊、晝夜、寒署、饑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功夫形跡之心。如此可為蒼生大醫(yī)，反此則是含靈巨賊。

如此菩薩心腸，造福蒼生，無怪乎行醫(yī)治病也就是另一種方式的兼濟天下。

在與疾病、傷痛做斗爭的過程中，我們誕生了源遠流長的偉大的中醫(yī)，出現(xiàn)了許多杰出的醫(yī)學家。《緹縈救父》中“緹縈”的父親太倉公淳于意，后來成了一代名醫(yī)。太史公寫《史記》時把他和扁鵲相提并論，把兩人事跡寫成合傳《扁鵲倉公列傳》。民間知名度最高的則可能是被譽為“神醫(yī)”的華佗了。他不但醫(yī)術(shù)高明，傳說還發(fā)明了能在進行外科手術(shù)時消除二次疼痛的麻醉藥——麻沸散?！逗鬂h書·華佗傳》載：“若疾發(fā)結(jié)于內(nèi)，針藥所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既醉無所覺，因刳（ku，剖開）破腹背，抽割積聚（腫塊）?！边@項了不起的發(fā)明雖然失傳了，但為正史所載，歷代傳頌。他被曹操殺害，讓中國人惋惜了上千年，也對曹操痛恨了上千年——這也許是曹操在民間評價不好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華佗在民間知名度高還得益于《三國演義》中為關(guān)羽“刮骨療毒”的故事。神威無比的關(guān)羽水淹七軍，擒于禁，斬龐德，名聲大震，但在攻打樊城時被曹仁弓弩手所傷，右臂中箭，翻身落馬。到第七十五回《關(guān)云長刮骨療毒呂子明白衣渡江》，寫到箭頭有藥，毒已入骨，關(guān)羽右臂青腫，十分疼痛，難以動彈。他“恐慢軍心”，于是與馬良下棋，轉(zhuǎn)移注意力。這時華佗“因聞關(guān)將軍乃天下英雄，今中毒箭，特來醫(yī)治”，然后羅貫中繪聲繪色地描寫了華佗為關(guān)羽刮骨療毒的經(jīng)過。華佗的方法是“于靜處立一標柱，上釘大環(huán)，請君侯將臂穿于環(huán)中，以繩系之，然后以被蒙其首。吾用尖刀割開皮肉，直至于骨，刮去骨上箭毒，用藥敷之，以線縫其口，方可無事?！背Ｈ丝吹酱颂?，不免不寒而栗，這該是多么難以想象之痛啊，如何能承受得了？華佗說要“以繩系之，然后以被蒙其首”，擔心的就是患者疼痛難忍，會掙扎亂動難以順利手術(shù)，同時擔心患者自己看見了太過血腥，心理也難以承受。所以他反復提醒“但恐君侯懼耳”，還是擔心他承受不了。不料關(guān)羽輕描淡寫，談笑自若，“如此，容易！何用柱環(huán)？”“任汝醫(yī)治，吾豈比世間俗子。懼痛者耶！”鼓勵華佗放心手術(shù)?！百⒛讼碌?，割開皮肉，直至于骨，骨上已青;佗用刀刮骨，悉悉有聲?！边@場景讓“帳上帳下見者，皆掩面失色”。旁觀者尚且驚駭懼怕，不敢直視，更何況受痛的本人？但關(guān)羽“飲酒食肉，談笑弈棋，全無痛苦之色”。華佗稱贊說：“某為醫(yī)一生，未嘗見此。君侯真天神也！”幾番對比烘托之中。關(guān)羽意志剛強、神勇超人的形象躍然紙上。對此，以修訂評點《三國演義》而著稱的清代文學批評家毛宗崗在第七十五回的總評中寫道：“關(guān)公刮骨療毒，是烈漢遇良醫(yī)?？梢娭页剂x士，不怕疼痛;若怕疼痛，便做不得忠臣義士矣。”而對華佗手術(shù)過程的描寫。以及關(guān)羽“大笑而起，謂眾將曰：‘此臂伸舒如故，并無痛矣。先生真神醫(yī)也！”的側(cè)面描寫，又表現(xiàn)了華佗醫(yī)術(shù)的高明精湛。

毫無疑問，在“刮骨療毒”的故事中，關(guān)公是主角，華佗只是配角，作者的目的是突出、頌揚關(guān)羽的神勇、有毅力、能忍耐，但站在各自的一方看，實際效果可謂互為表里，互相映襯，“天神”“神醫(yī)”，相得益彰，同樣光彩照人。不過，在羅貫中的傳神描寫中。華佗雖然明知病人可能會痛得受不了而影響手術(shù)，但他并沒有拿出他的千古奇方麻沸散來為關(guān)羽止痛。作者這樣處理，也許有于史無據(jù)的因素，但根本原因還在于更好地突出關(guān)羽常人所難以企及的勇毅無畏，是為塑造中心人物服務的。當然，查考歷史，據(jù)《三國志》記載，關(guān)羽刮骨療毒確有其事，關(guān)公之神勇確非虛言，但《三國志》并未記載給他療毒的是何人。而事實上。療毒者也不可能是華佗，因為關(guān)羽中箭受傷之時，華佗已為曹操所害。羅貫中創(chuàng)作歷史小說《三國演義》時，洋溢著贊揚敬佩之情，把這個著名的故事與華佗聯(lián)系起來，神醫(yī)名將，交相輝映。應該說，作者的處理，固然有其藝術(shù)效果的追求，更加膾炙人口，但是正所謂公道自在人心，作者這樣安排其實也順應了民心，體現(xiàn)了廣大人民群眾敬仰華佗、崇拜英雄的心理愿望，因此華佗為關(guān)公刮骨療毒的故事從此深入人心，家喻戶曉，為歷代群眾所喜聞樂見，津津樂道。

也許，諸君幼時摔疼了，或者要打針了，家長就曾用關(guān)公刮骨療毒的故事來鼓勵你別怕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