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如葉渡滄海

陳艷群

20世紀(jì)80年代初，外子Don在美國的一艘油輪（ Oil Tanker）上做了兩年的船長。有一次，油輪?？吭诜▏R瓦爾省的東熱市（Donges），將船上的噴射飛機燃油（JP-4）和航空汽油（AvCJas）卸下后，即調(diào)頭返回沙特阿拉伯東北部拉斯坦努拉（Ras Tanura）港口。來時，滿載易燃物的油輪從波斯灣出發(fā)，一路順暢，風(fēng)平浪靜，正是船員們指望的那樣。巴望回去的航程，也像來時那么順風(fēng)順?biāo)?。若干天后的一個黃昏，在西班牙和摩洛哥兩岸陡峭巖石上的領(lǐng)航燈照引下，油船經(jīng)過直布羅陀海峽（Straits of Gibraltar），順利穿過了著名的赫拉克勒斯之柱（the Pillars of Hercules），進入美麗的地中海。

提及地中海，人們往往用“風(fēng)情”來形容它的美和異國情調(diào)。風(fēng)情，意為風(fēng)土人情，即一個地方獨特的自然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無論世界各國各地，都有其迥異的風(fēng)俗民情，而地中海的異域風(fēng)情可謂千姿百態(tài)，豐富多彩，它集古希臘神話，西班牙斗牛和弗拉明戈舞蹈，法國葡萄酒，意大利歌劇，埃及的金字塔，以及土耳其的伊斯蘭文化等等，尤其是各國風(fēng)情萬種的女郎。這一切的一切輕易能撩撥海員的好奇和春心。年輕人選擇航海這份職業(yè)，大凡是沖著免費環(huán)游世界，領(lǐng)略異國風(fēng)情這種不可多得的機會而來的，何況還有豐厚可觀的薪水。不少船員更是在異國他鄉(xiāng)結(jié)下情緣，春風(fēng)得意地挽著不同膚色，操著不同語言的女友或妻子，出現(xiàn)在親友面前。

那是一個早春的清晨，氣溫很低。油輪在鏡面似的海上滑過，駛向地中海東部。沿途的風(fēng)景美不勝收。深藍的海，在遠處島上雪白或猩紅的建筑襯托下，越發(fā)的迷人，白云悠閑地舒展。整個畫面由大塊的藍、白、紅構(gòu)成，美得純粹，美得大氣。一些值夜班的船員，不惜犧牲白天的睡眠時間，觀賞一路上如西西里島和希臘島嶼上的風(fēng)光。

俗話說，天氣就像女人的心情，說變就變。午時，一股干冷強悍的密斯脫拉風(fēng)（French mistral），呼啦啦地從羅納河谷（Rhone valley）狂襲過來，時速40節(jié)。它橫掃地中海東部海域，為海上的油輪帶來一大群隨從一數(shù)百只驚慌失措又筋疲力盡的椋鳥。這艘約兩百米長，漆得鮮紅的甲板上，頓時像落滿了黑色的塵土。巴掌大的小鳥兒，不敵狂風(fēng)的肆虐，無處藏身，連翻帶滾地被強風(fēng)挾帶，拋擲到海上。它們唯恐落入茫茫無際的海中，疲憊不堪的身子做最后的拼搏，奮力撲向經(jīng)過的船只，一部分僥幸落在了Don的船上。一時間，整個甲板上成了臨時“難民營”。許多鳥因脫水、驚嚇、受傷以至極度虛弱，一個個東倒西歪地躺著，茍延殘喘，奄奄一息。

面對大批突然造訪的不速之客，以及傷殘的情形，船員們顧不得沿途風(fēng)景，立即展開人道主義救援。他們來來回回，匆匆的腳步聲響徹甲板，端出盛滿水和食物的碗盆，給又累又餓又渴的“難民”充饑止渴。食物和水很快被風(fēng)卷殘云般一掃而光。至于受傷的病號，他們束手無策，當(dāng)初在航海學(xué)校所學(xué)的救護知識，只關(guān)乎人的性命，未涉及動物禽鳥領(lǐng)域。無論船上經(jīng)驗豐富的船員或新手，都是首次擔(dān)負(fù)起上天指派的禽鳥運輸任務(wù)。唯愿通過食物的補充，讓鳥兒盡快恢復(fù)體力，繼而康復(fù)。

三萬五千噸的船只，小心翼翼地載著一群不速之客，一份額外的任務(wù)，朝蘇伊士運河駛?cè)ァu漸地，風(fēng)小了。不久，風(fēng)止住了。陽光踮手踮腳地穿過云層，唯恐自己過分的熱情，驚起虛弱的雀鳥。船員們欣慰地看到，一些椋鳥體力逐漸恢復(fù)，不少開始在甲板上空試飛，扇動拍打著翅膀，自覺有把握后，便朝撒丁島（Sardinia），西西里島（Sicily）或突尼斯（Tunisia）等各自的家飛去。其余的仍在調(diào)養(yǎng)中，它們似乎很享受船上食來張口的安穩(wěn)日子。但好景不長，安穩(wěn)的日子并沒有維持多久，一切都在途經(jīng)馬耳他時出現(xiàn)了變數(shù)。

不知何時，甲板上空出現(xiàn)了一只游隼，只見它盤旋一陣后，選擇在主桅桿頂上輕盈落住，這是個極佳的觀察點，可以將整個甲板和船尾看得一清二楚。它沒有急于沖下去捕獵，而是用那雙犀利的眼光，靜靜地掃視著甲板上的眾多獵物，或觀賞，或盤算，或欣喜若狂。充足的獵物，足以讓它飽餐好幾頓。一旦目標(biāo)認(rèn)準(zhǔn)后，振翅，起飛，升空，折翅收爪，只見身子收縮成子彈狀，極速俯沖，近目標(biāo)時，利爪準(zhǔn)確地鉗住獵物，迅速升空，藏在人的目光無法觸及之處，獨享戰(zhàn)利品。后來發(fā)現(xiàn)，船上不止一只游隼，有三五個同伙，它們輪番俯沖下來捕獵。但凡被它們盯住的，沒有一個能逃脫，要知道，追殺它們的是世上飛行最快的猛禽。于是一場大屠殺展開，鮮紅的甲板變成禽鳥屠宰場?？蓱z那些弱勢小鳥，躲過了天災(zāi)，卻慘為同類犧牲品。船員們看著心焦，卻愛莫能助，如同豆腐掉進灰里，吹不得，拍不得。這樣的屠殺持續(xù)了兩天，幸存者已所剩無幾。

第三日早晨，Don到駕駛臺，查看航行狀況。當(dāng)班的二副和舵工也在。此時，一只椋鳥翩然飛進駕駛臺，與人咫尺相隔。顯然，船員這些天的精心呵護，贏得了鳥類的信任，縮短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它把油輪當(dāng)鳥巢，視人類為朋友。小家伙趴在駕駛臺前方一個向前傾斜的大玻璃窗下。三人不敢移近，遠遠地用愛撫的眼光打量這位可愛的小客人。事實上，這位不速之客給他們帶來了一個愉快的清晨。這時二副靠近Don，用眼神指著窗外，低聲耳語， “船長，看。”Don-抬頭，瞧見桅桿頂上的游隼，正兇狠狠地朝這邊瞅著。它身子并不大，同烏鴉相仿，但那敏銳的視力分明是看見了窗內(nèi)的獵物，腦瓜子正在打椋鳥的主意。Don轉(zhuǎn)過頭來看椋鳥，小家伙也發(fā)現(xiàn)了敵情，并未驚慌失措，而是鎮(zhèn)定自若地與游隼對視。

三人預(yù)感有事要發(fā)生，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雙臂交叉于胸前，饒有興趣地靜待事態(tài)的發(fā)展。

很快，窗外的游隼起飛，快速向上攀升，到理想的高度后.極速俯沖。這個頂級捕食者不愧為上天精心打造的殺戮機器的典型。設(shè)若在一個敞開無遮擋的平地，這只小鳥會在一眨眼的工夫，被游隼的利爪生生地撕裂，魂歸天外。然而，兇猛而極為自信的游隼，卻為透明玻璃所愚惑。只見它從天而降，以時速60節(jié)的迅猛速度斜沖過來， “砰”地一頭撞在鋼化玻璃上，脖子當(dāng)即折斷，倒在主甲板上。

窗內(nèi)的小家伙，平心靜氣地看著這一幕發(fā)生，不要說身子，就連眼睛都未眨一下。沒多久，它梳理了一番羽毛，不慌不忙地飛出駕駛臺，留下三人在那里目瞪口呆。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船長滿世界走。

這是多么浪漫美好的人生！旁人都羨慕地這么說?？伤麄冇秩绾文苤?，現(xiàn)實與想象，相去甚遠？作為一名海員的妻子，想要抵達幸福浪漫的彼岸，中間有多少山重水復(fù)要越過？

記得新婚不久，Don帶領(lǐng)一船人馬赴了泰國的芭提雅，并在那邊停留一個多月。他發(fā)來電子郵件，催我飛過去與他會合。

那是一個陰云密布的天氣。跟著Don上了一艘年歲已高、簡陋灰暗的交通艇，遮陽篷下權(quán)作艙室，想找個坐的地方也沒有。盡管如此，立于甲板上的我們，掩飾不住異國相逢的喜悅。

當(dāng)小艇的馬達發(fā)出隆隆的吼聲，掙脫碼頭向大船駛?cè)r，眼前的情形令我不安：墨云在低空翻滾，當(dāng)頂累累地壓下，陡然間滂沱大雨，擊鼓般敲打著遮陽蓬。浪濤如萬馬奔騰，呼嘯而來，一波又一波，前赴后繼，摧毀一切聲音。殘舊的小船無力招架，時而被推上浪尖，時而被扔進浪谷，人在上面好似坐過山車。

我嚇得兩手緊緊捏緊欄桿，唯恐我這個旱鴨子被拋進海里，成為鯊魚的美食。Don見狀從身后將我圍住。大海似乎喜歡欺生，一見到生人，便來一個下馬威。內(nèi)陸長大的我，無識于海的心機。它不動聲色，只輕輕一拱，船被拋到了空中，上不挨天，下不著水。人在空中，失去重心。我嚇得張開大嘴，卻發(fā)不出聲，無助絕望且惡心的滋味，這輩子難忘。當(dāng)時腦子里除了恐懼，還是恐懼。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停止，又仿佛半個世紀(jì)過去，船才被地心引力吸回來，重重地砸在海面上。 “嘭”的一聲巨響，那股震蕩與初學(xué)駕駛的飛行員，沒把握降落速度，失控撞擊地面的情形無異。海水四處飛濺，心給震碎。雙腳好不容易落到現(xiàn)實的甲板上，兩腿仍顫抖不已，驚魂未定。Don-手?jǐn)r腰抱著我，一手握緊欄桿，不停地安慰說“It's ok，It's ok，almost there.”（沒事，沒事，很快就到了。）昔日訂白首之盟時，只承諾要同甘共苦，未料還有同舟共濟一關(guān)。那一刻生出的念頭即是，寧肯孤獨寂寞地安守于家中，也不要送上門給大海蹂躪。海洋，是一個你惹不起但躲得起的地方。

然而，好了傷疤忘了痛。過了一陣子，Don在歐洲的一個小島上向我熱情召喚：來吧，這里有中餐館。他知道，倘若十天半個月斷了中餐的話，我的生活質(zhì)量將會大打折扣。知婦莫如夫。我二話沒說，拖著裝有兩瓶辣椒醬的行李箱，于10月12日，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新大陸的那一天，飛抵他曾經(jīng)生活過，并影響了他一生的馬德拉群島（ Madeua Island）。一路上興致勃勃，暈船的遭遇早被拋到九霄云外。

幸運的是，這次我可以住在船上，無須天天上船下船之勞，但面臨了另一個問題：雖說每天有人做飯清潔房間，無奈美國人的飲食習(xí)慣與中國人大相徑庭;漢堡包，三明治，大塊大塊的炸雞，炸魚，烤牛排，又干又硬。從冰箱里拿出來的沙拉外加冰水，吃到肚子里，心都是涼的。即便是深秋甚至隆冬季節(jié)，他們冰水冰啤照喝不誤。無奈我的腸胃是獨特的中國腸胃，需熱飯熱菜和熱湯伺候。如美國餐這么吃下去，恐怕肝會變硬，腎要結(jié)石，胃將結(jié)冰。Don無暇照顧我，一船人的生命和幾十億美元的貨物，全壓在他肩上。我得自己照顧自己。于是決定獨自一人下船，去岸上的中餐館打回牙祭，撫慰受委屈的腸胃。

那是一個秋高氣爽、陽光明媚的深秋。冬溫夏涼、充滿歐洲風(fēng)情的馬德里小島上，人跡稀少，卻有著小家碧玉般的精致秀麗。這里是歐洲人的后花園，冬季度假勝地。從碼頭漫步不到十分鐘，即可看到一家中餐館，餐館面積不大，里面清一色的紅木雕花桌椅，桌布皆紅白兩層。在美國，鑒定餐館級別的方法，兩層桌布是其中之一。這該是我所見過最干凈的一家海外中餐館了。四十開外的老板用溫州普通話告訴我，入鄉(xiāng)隨俗。不潔凈的餐館在歐洲是無人問津的。不知歐洲的唐人街是否比美國的整潔利索？我聯(lián)想到這個問題。

瀏覽了一遍菜譜;紅燒獅子頭，梅菜扣肉，宮保雞丁……樣樣都想吃，一個人只能忍痛割愛，點了盤回鍋肉，一碟小白菜，還打包了兩個什么菜，吃得那個香。待茶足飯飽，且與老板閑聊了一會兒，方心滿意足打道回碼頭，琢磨著什么時候再來。

未料天有不測風(fēng)云，海上風(fēng)起浪涌。剎那間，在泰國所遭受的經(jīng)歷和眼前的景象重疊起來。我心一緊，Don不在身邊，需獨自面對這突發(fā)狀況之外，別無他法。我安慰自己，今日不同于昔日，大船離碼頭僅五分鐘的距離，無論如何都能忍受顛簸，順利回到大船上去。

駛出碼頭的交通艇，像一名騎在牛背上的斗牛士，被大海這頭瘋牛撅拱得前俯后仰。雖載著船長、輪機長和唯一乘客的我，它卻輕飄飄如花生殼，此時才真正體會到”一身如葉”的輕渺。船長和輪機長都是西班牙人，英語口音極重，難以溝通，但看得出，那位卷曲長發(fā)的船長試著安慰我，讓我放松，他雙手不離舵，腳步卻舞起來，那是弗朗明戈舞步。我明白他的好意，強擠出笑意，表示感激。

好不容易接近了大船，小艇搖搖晃晃，像企鵝行走的姿態(tài)，又是作揖，又是磕頭，但浪濤翻著白眼，毫不留情地將它推開。值班的大副一看急了，他在大船上扯著嗓子叫喊：算了吧，找個酒店住下，現(xiàn)在上來太危險。護照沒帶在身，哪個酒店肯收留我？況且，風(fēng)浪再增強的話，船得離港去幾百里外的地方避風(fēng)。一去一回得好幾天，留我獨自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小島上，雖有哥倫布的故居可參觀，也有著名的馬德拉葡萄酒品嘗，還有地道的中國餐可享。然而，人處在氣候惡劣且陌生的環(huán)境中，容易產(chǎn)生生離死別的恐懼。我堅持要回到大船上去。

就這么來回折騰了半個小時，卷發(fā)船長一看這情形，收住了弗朗明戈舞步，全神貫注起來。他熟練地躲過一個浪尖，加大馬力，謹(jǐn)慎地向大船靠過去，被擠壓的一股白浪從兩船之間竄出，小艇打了個踉蹌，幾乎呈4 5度的傾斜。再靠過去，浪頭咆哮著沖進了船里，將我從頭至腳淋成落湯雞。我的胃開始慌亂了，在體內(nèi)翻江倒海，我試圖用意念來控制它，頂住，頂住，你能做到。就在這時，大海故技重施，一股巨浪從船底將小船托舉至半空，可憐那被冷飯冷菜虐待多日，剛剛溫暖過來的胃，突遭襲擊，慌得舉手投降，很不情愿地將中午吃進去的美味全部交代出來，傾吐在一個裝有沙子的鐵桶里，沙中滲透了我嘩嘩的淚水。我又驚又怕又難受，從未像此時這么痛恨大海。我狠狠地詛咒它，發(fā)誓不再靠近它，不再吃它的苦。

奇怪的是，嘔吐之后，反而感到一些舒暢與堅強，而這些被轉(zhuǎn)化成了自信。當(dāng)一個人陷入困境時，本能的自救意識會豁出去拼命，充當(dāng)斗士。人類正是同自然較量的過程中不斷進化的。

我用袖子擦干淚水，抹掉嘴邊的殘渣，深吸口氣。抬起頭來，Don的身影已出現(xiàn)在主甲板上，他正指揮大副啟動起重機。救星來了！后盾有了！我長長地舒了口氣。輪機長示意我蹲在一個無蓋的大木筐里，他們準(zhǔn)備用蟒蛇般粗的繩子，將我連木筐一起牽吊上去。那是平時補給用的木筐，載人恐怕還是第一次，盡管這是萬不得已的辦法。當(dāng)時的情形已容不得多想，就這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蜷縮在兩米長、一米寬的木筐里，隨著筐子徐徐升起，我緊閉雙眼，緊咬牙關(guān)，任其懸空晃蕩，任腳下湍急的水流推波逐浪，大氣都不敢喘，脊梁骨里滲滿了恐慌。待Don將我從木筐里扶出來時，我癱軟在他緊緊抱住的懷里，任憑他如何安慰，我卻是神經(jīng)質(zhì)似的抽泣不停。那次死里逃生、劫后重逢的經(jīng)歷仍歷歷在目。如今一想到這些，渾身就會哆嗉。

每次與失事的太平公主號的船長伉儷交流航海經(jīng)歷時，他們總是鼓勵我，說不要害怕暈船，多幾次經(jīng)歷，你會適應(yīng)的。結(jié)婚已十四年了，而暈船的現(xiàn)象毫無改善，我也從未奢望，能練就像Don--樣的航海本領(lǐng)。只知道，無論海上多艱險，我必須跟隨他。這是我在談婚論嫁的年齡，選擇跟他過一輩子時，所做出的決定。

記不得，已有過多少次這樣那樣的乘船歷險記。奇妙的是，我居然沒有退縮，可不，今又回來了，像海員一樣，背個背包，穿著T恤、牛仔褲和網(wǎng)球鞋。幾乎每天上午1 0點以前，準(zhǔn)時到塞班的碼頭報到。事先，我買了一袋鹽姜，一瓶白花油，還有朋友教我的，輪流掐兩個虎口的穴位之秘方，以免暈船。應(yīng)該說，對暈船的準(zhǔn)備工作做得相當(dāng)充分，然而，關(guān)鍵時刻，這些都難以抵擋震耳欲聾的馬達聲，濃濁難聞的柴油味，以及小艇搖晃所帶給我的難受。惡心的滋味如舊，但有一點，就那么一點，似乎不同于以往，即我的恐懼感消失了。不知從何時開始，日日乘船，使我練就了一身海膽，內(nèi)心分明堅強了許多。我感覺到了這細(xì)微的心理變化，這很重要。正是因為這種變化，我可以戰(zhàn)勝身體的不適。

其實，暈船的現(xiàn)象，你無法改變，許多航海的人總是說，你會慢慢適應(yīng)的，那只是一種善意的安慰，抑或，是不貼切的表達。以我的體會，你改變不了暈船的事實，但變的是你的內(nèi)心，你的心境，你對待事物的態(tài)度。勇敢的人，可以戰(zhàn)勝生理上的各種不適，甚至疾病。偏偏沒有人告訴我這一點，待十幾年后才自己悟出來，悟出來就好，遲早不重要。從此以后，我站在交通艇的甲板上，迎著夕陽，背靠欄桿，雙臂交叉，首次以欣賞的姿態(tài)，饒有興趣地看著船尾碾壓出滾滾白浪時，會有種征服者的快感。

欲跟著船長滿世界走，沒有堅強的毅力是跟不上的。然而，航海的目的，正是幫助人們能忍受或享受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