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間

薛廣玲

1

四十九歲的曾昭文，總算不負(fù)一家人的重望，肚子里長了一個瘤。

多年來，曾昭文有點(diǎn)頭疼腦熱，從來不去醫(yī)院，他覺得醫(yī)院就像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物，人一進(jìn)去，就會吞掉大把的金錢。他寧可喝個姜茶，或者用熱水泡泡腳，挺一挺也就過去了。

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錢。他的單位兩年前停產(chǎn)了，四十五以下的職工，分流到了內(nèi)蒙古，陜西，那些人，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在曾昭文的眼里，那些人真是矯情。四十五歲以上的職工，按照文件規(guī)定，只能做內(nèi)部退養(yǎng)。他一沒技術(shù)，二沒路子，大兒子眼看就要大學(xué)畢業(yè)了，家里七下里八下里都用錢。他就只能對自己狠點(diǎn)，再狠點(diǎn)，錢才能多存上一點(diǎn)點(diǎn)，兒子未來的婚房里就能多一塊地板磚，或者是一把椅子。

那一天，曾昭文獨(dú)自一人去了醫(yī)院。醫(yī)院像個迷宮，他七拐八拐，找到B超室。做完B超，又七拐八拐地找到了化驗室。他一夜沒睡好，由于檢查需要空腹，連口水都沒能喝。這會兒樓上樓下跑了幾趟，幾乎虛脫了。

妻子在一家商店打工，本來想陪他來，提前一天去找商店的老板請假，老板拉著一張驢臉說，這一年到頭，就這幾天忙，家里就是天大的事，都不能請假！門都沒有！

妻子把事情反復(fù)說了三遍，說，我對象要去做檢查，不知道結(jié)果會是什么，我怎么著也得陪著吧？老板您就通融通融吧？也就半天，下午我一準(zhǔn)來上班，您放心好啦！

老板說，這馬上就是春節(jié)了，串門大多數(shù)都是在上午，你下午來了，又有什么用？別說了，不行！

妻子下班回到家里，氣就不打一處來。她一不高興，就愛摔東西，比如，使了全身的力氣關(guān)門，門上的玻璃都要抖上三抖，曾昭文的心也跟著抖上三抖。她又把水杯“啷”一聲放到了桌子上，杯子里的水就洶涌澎湃地響出來。凡是能制造聲音的東西，她一律都不放過。她一路掃蕩過去，總算恢復(fù)了平靜。

曾昭文小聲說，沒事，我自己去。你安心上你的班就行。

妻子好像沒有聽到他說話。她把超市的老板罵了個八輩子祖宗，又展望了老板的萬代子孫。妻子罵起人來，三個小時都能不帶重樣的，曾昭文知道妻子的厲害。人生活得不幸福，大概就能掌握各種惡毒的語言，那是人的心性散發(fā)的毒素，猶如長年陰暗潮濕的墻壁上長出的青苔。

妻子說，你看看，早上八點(diǎn)上班，到現(xiàn)在才回來！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一個月才這點(diǎn)錢！這不是打發(fā)要飯的是什么？你看老板闊得流油！我一天干到晚，等干不動了，又沒有退休工資！這有事請個假，你看老板那熊樣！沒點(diǎn)人性！我操他八輩子祖宗！

曾昭文吊著心，幸好，妻子沒說那個如果。妻子這次總算對他開恩，明天的檢查結(jié)果不知道是不是惡性，所以妻子就放他一馬。近幾年來，曾昭文每次和妻子起了爭執(zhí)，抑或是妻子因為某件事情發(fā)作，他幾乎都不敢還口。因為妻子的那個如果一出口，他就被那記無形拳弄得遍體鱗傷。

早上來時，妻子囑咐他說，抽完血，就去醫(yī)院附近的小吃街，吃碗面條。天氣預(yù)報說明天是零下九度。天冷，吃碗面條暖和。聽到?jīng)]？

曾昭文答應(yīng)了，他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這些年來，他極少流淚，他的神經(jīng)被生活磨礪得十分粗糙，遲鈍。他對生活從來不敢有一點(diǎn)奢望和抱怨，他覺得妻子沒有離開他，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他把自己歷練成一個刀槍不入的人，他承受著各種埋怨和指責(zé)，父母的，弟弟一家人的。再后來，妻子又義無反顧地補(bǔ)上最后一刀。他和父母，以及弟弟一家，一年見個三次五次，和妻子卻不同，他們一年到頭要生活在一起，這是逃也逃不掉的。

他能忍受種種責(zé)難，卻獨(dú)獨(dú)承受不了一句溫情的話語。

剛抽完血，妻子就打來了電話，問他吃飯沒有。他說，馬上就去吃飯，你放心好了。抽完血后，他卻是哪里都沒去，沒胃口，也沒力氣?；灲Y(jié)果要三個小時才能出來，他一屁股坐到了化驗室大廳的凳子上，等結(jié)果。

他不知道結(jié)果會是什么。

良性？惡性？他的生命，三個小時之后，將被重新宣判。那是一段極其難挨的時光，時間在一秒一秒啃食他緊繃的心臟。他摁著棉球，眼神空洞，報應(yīng)這個詞一下子鉆人他的腦海，他渾身顫抖起來。鄰座的人說，大哥，你的棉球摁了得一個小時了，可以了。您光著胳膊，肯定冷?。∷f了聲謝謝，遂起身把棉球扔到了垃圾桶里，把胳膊穿回到衣服里。

節(jié)氣已進(jìn)大寒。他住的地方離市區(qū)不近，摩托車也要半個小時。妻子說要他坐公交車去，公交車總歸要暖和一些。他堅持騎摩托車，他不想見人，他不想和任何人寒暄。他只想一個人呆著，即使悲痛，那也是他一個人的事。

在一個十字路口，他走神闖了紅燈。司機(jī)“嘎吱”一聲剎了車，把車窗降了下來，罵道，大清早的，找死啊！

他就想，還不如一頭撞死在那輛車上，管他賠償不賠償，至少不用再受如此煎熬了。醫(yī)院里暖烘烘的，讓人滋生出一絲焦躁和不安。曾昭文看到很多人，擰著眉頭，佝僂著身子，在他的身邊，像甲魚一樣來來去去。他的心里又猛然間升上來一股狂躁，那個未知的結(jié)果，又一次像毒蛇一樣纏上了他。

2

等待的時間總是很長?；貞洩q如洪水一般泛濫開來，二十年前的一幕，又一次浮到了眼前。

那一天，母親的整張臉憤怒得變了形，悲憤至極的母親用食指點(diǎn)著他的鼻尖，惡狠狠地說，老大，你，你肚子里長了牙！

弟弟一向是文弱的，見了人就笑，說起話來，總是文縐縐的。弟弟寫一手漂亮的小楷，春節(jié)寫對聯(lián)，誰家有個紅白喜事記個賬，都是弟弟的活計。村子里的人來找弟弟幫忙，并不空手，有時候拿了香煙或是水果。母親把來人迎進(jìn)家門，等事情說妥帖了，最后就是一番熱烈地爭執(zhí)推讓。母親說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幫個忙是應(yīng)該的，東西可是不能收的。來的人，就奮力掙脫掉母親的手，把東西又放回到原處，母親彎腰拿起東西追了出去，那些人一邊快速走著，一邊回頭說著，就一點(diǎn)點(diǎn)心意，一定要收下的。

母親就抱著東西站在那里，笑盈盈的臉上盛滿了歉意和滿足。

那是家里最為幸福的一段時光。曾昭文部隊復(fù)員后，父親做主，要去支書家里坐坐。父親說，人一定要走動，走動走動，不走就不會動。

父親是富隆煤礦的一名職工，不像農(nóng)村人，只認(rèn)出力氣，父親做什么事情，都有主意。曾昭文和父親趁夜黑的時候，提了兩瓶酒，用報紙包了兩條煙去了村支書家里。村支書滿口答應(yīng)了，說村里的民兵連長正好空缺，曾昭文當(dāng)過兵，又是黨員，這再合適不過了。

但是村支書卻是遲遲不肯落實，這一過就是多半年。父親和曾昭文就總要三天兩頭地去村支書家里坐坐，他們把曾昭武給村人靜忙收下的東西，一股惱轉(zhuǎn)移到了村支書的家里。直到來年轉(zhuǎn)春，曾昭文終于當(dāng)上了村里的民兵連長。

那一天，他們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母親做了四個小菜，曾昭文剛剛新婚，一家五口每人喝了一小杯白酒。弟弟是第一次喝酒，一杯酒下肚，臉就迅速紅了起來，像洇紅的云彩。再倒每二杯時，母親就把弟弟的酒杯收了起來，說，小武可是不能多喝，他一杯就行了，昭文媳婦也不要喝了。你們爺倆兒喝吧，今兒高興，多喝點(diǎn)。

村子里的人說，曾昭武長得文氣，白凈，那小手嫩得，一看就不是農(nóng)村人。不像曾昭文，長得五大三粗，這一家兩兄弟，名字真的應(yīng)該換一下，換一下才更符合兩個人的長相和性格嘛！

家有大樹好乘涼，曾昭文自從當(dāng)上了民兵連長，整個村子的人，都要敬他家三分的。哪個村人見到父親，都是先摸煙，再搭話。隨后，曾昭文和鄉(xiāng)政府管教育的人接觸上了，妻子是高中畢業(yè)生，這在農(nóng)村也是不多見的。他也學(xué)了父親，動不動就去那個干部家里坐坐，湊了空閑，就時不常約他出去喝喝小酒。這一來二去，就交成了哥們。到了來年，媳婦就在村子里當(dāng)上了民辦教師，雖然工資不高，但是成了按月領(lǐng)工資的人。

妻子本就長得白凈秀氣，留著齊劉海，齊耳的短發(fā)，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人就透出一種儒雅和安靜，讓人看了，分外舒服。學(xué)校在村子的東邊，離家并不遠(yuǎn)，妻子放了學(xué)，就夾了文具，步行回家。從學(xué)校到家的路上，要路過一片楊樹林，一個池塘，池塘邊有一棵古老的柳樹，根須都在池塘里，樹莖歪斜在水面，像是匍匐在河里的士兵。洗衣的村婦，老遠(yuǎn)就搭話，昭文媳婦，下班了哈。我家娃娃在學(xué)校表現(xiàn)咋樣？

妻子就停了腳步，和村婦熱切地聊上幾句。妻子走了，那些人總要停了手里的活計，把妻子的背影用目光打量好久。說著，同是女人，你看人家長得，白白凈凈的，真是好看！另一個人說，還是曾昭文有本事，要不，她能當(dāng)上民辦教師？咱村里老馮家的二丫頭，也是高中畢業(yè)，就成天在家待著，看些沒用的閑書，也不下地干活，把他爹媽氣個半死！

逢了年節(jié)，總有日子過得好的學(xué)生家長，送來應(yīng)季的稀罕東西，有時候是一兜紅棗，有時候是梨子，柿子。加上弟弟給村人幫忙收下的煙酒糖茶，家里就總要比別家多姿多彩，溫馨而富足。

妻子自從當(dāng)上民辦教師，對曾昭文更是百依百順。特別是夜里，溫柔得像一汪春水，曾昭文想怎么擺弄就怎么擺弄。不像別的村婦，結(jié)婚生了娃，就變得潑辣起來。常常為了一點(diǎn)雞毛蒜皮的小事，和自家男人跳著腳罵。到了晚黑，就不讓男人近身。說什么，老娘白天治不了你，就晚黑治你！妻子從來不那樣，她說話小聲小氣的，即使生了氣，一到晚黑，兩個人脫光了躺到一起，像兩條滑膩的泥鰍，瞬間就好成了一個人，再大的氣，都煙一樣散掉了。

3

母親罵完他那句話之后，弟弟也發(fā)起瘋來。那個平常走路都怕踩死螞蟻的弟弟，一張粉白粉白的臉，瞬間漲得通紅，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像是藏在地下的蚯蚓，想奮力地鉆出地面。他從未見過那樣的弟弟。

弟弟五歲時，查出心臟不好。父親就把一家人叫到了一起，說，小武心臟不好，我們都要讓著他，護(hù)著他。特別是小文，今年你該上學(xué)了，可是你得推遲一年再上，明年你九歲，上學(xué)也不晚，你弟弟明年就六歲了，讓他早上學(xué)，好歹你能照應(yīng)著，我和你媽也好放心。好不好？

曾昭文說，好。

從那之后，他就成了弟弟的貼身保鏢。他們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他不允許有任何一個人欺負(fù)弟弟。因為弟弟，他打過的架，數(shù)也數(shù)不清。因為打架，他掉了一顆牙齒，胳膊脫臼過兩次。每次他和弟弟放學(xué)回到家里，母親的心才放下來，摸著弟弟的頭說，好好的回來就好。在母親的眼里，曾昭文就是弟弟的陪襯，不管是他打落了牙齒，抑或是胳膊脫了臼，都沒有關(guān)系。不像弟弟，萬一心臟病復(fù)發(fā)，那可是性命攸關(guān)的大事！如果那樣，他就沒了弟弟，父母也就失去了一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兒子。

母親罵完他之后，弟弟跳著腳說，曾昭文，你將不得好死！弟弟脖子里的青筋在陽光的照耀下，異常清晰。

其實在曾昭文初中畢業(yè)后，父母就規(guī)劃好了兩個孩子的未來。這是弟兄兩個都知悉的，沒有半點(diǎn)糾結(jié)和質(zhì)疑。父親說，小文初中畢業(yè)后去當(dāng)兵，如果在部隊里混得好那就更好。即使留不了部隊，復(fù)員回來，也可以在村部里謀個差事。小武呢，接著上三年高中，如果考上大學(xué)更好，萬一考不上大學(xué)，就接我的班。

父母把兩個孩子的人生路線規(guī)劃得天衣無縫，不偏不倚，兩個人都有兩條路可走，他們是極其負(fù)責(zé)的家長，容不得孩子的未來有一點(diǎn)閃失。

曾昭文眼里的弟弟，一向是文弱的，平靜的。他們家地里的活計，從來不讓弟弟插手，以至于弟弟從來不知道自家的田地在哪里。弟弟高中沒有考上大學(xué)，曾昭文當(dāng)兵復(fù)員回了家，兄弟兩個都只剩下了一條路可走了。

高中畢業(yè)后的弟弟，通常在家里看看書，趕了農(nóng)忙，就做做飯，為家人洗洗衣服。所以弟弟皮膚粉白粉白的，一看就是個書生。不像曾昭文，地里的活計，干起來生龍活虎，皮膚曬得黝黑，完全是一個農(nóng)人的形象。

弟弟罵完那句話后，母親“噌”一下子跳起來，抱住了弟弟。撫摸著弟弟的胸口說，咱不生氣，小武，咱不生氣，我看他能有什么好！肚子里長牙的人！內(nèi)毒！

蹲在一旁悶頭抽煙的父親，老牛一樣哭了起來。邊哭邊說，老大，你喪良心?。∧?，你把這一家人攪和得，你，你真是個混賬！我看你能有什么好結(jié)果！

那一幕，像一個帶血的烙印一樣，結(jié)結(jié)實實摁在了他二十七歲的生命里。

一輩子帶著咒語生活，想必是極其艱辛的。

總算挨到了中午十一點(diǎn)，他取了化驗結(jié)果。研究了半天，也看不懂那些奇奇怪怪的符號，又怕錯過了醫(yī)生的下班時間，就一溜小跑去了門診。他的心“咚咚”跳著。醫(yī)生把那兩張化驗單反復(fù)看著，冷不丁看他一眼，把他看得心驚肉跳。

他擦著頭上的汗，問，醫(yī)生，是，是惡性嗎？

醫(yī)生不緊不慢地說，看化驗指標(biāo)，應(yīng)該是良性。

曾昭文松掉了一口氣，整個世界一下子明朗起來。護(hù)士們像鳥兒一樣，飄過來，又飄過去。他脫掉了厚重的棉衣，搭在了胳膊肘上，身上的汗慢慢消退下去。

醫(yī)生又說，雖說是良性，還是建議切除為好，萬一有一天破了呢？破倒還是小事，萬一有一天逆轉(zhuǎn)了呢？那個瘤子放在肚子里，終究是個隱患。

曾昭文回到家里，把那兩張化驗單給了妻子看。妻子埋頭看了半天，實際上她也是看不懂的，她說，你說的都是真的？沒騙我？

曾昭文說，沒騙你，醫(yī)生說了，是良性，千真萬確。

他又說，醫(yī)生說了，雖然說是良性，但是放在肚子里，終歸是個隱患，建議做個手術(shù)。要我說，在肚子上開個洞，就會傷了元?dú)?。不做?/p>

4

那一年，弟弟二十三歲了，為了讓弟弟提前接班，父親辦了病退。

有一天，曾昭文忽然心血來潮，說，走，小武，咱們?nèi)ジ宦∶旱V看看吧？好多年都沒有去過了，不知道變樣了沒有。過不了多長時間，你就要去那里上班了，提前看看，也算是熟悉熟悉環(huán)境。

他們哥倆騎了自行車就出發(fā)了。煤礦離家并不近，自行車騎了將近一個半小時。那是一個初春，路兩旁的楊樹，都在不緊不慢地抽著綠芽，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是罩著一層朦朧的綠煙，讓人心頭一不小心就搖曳出春天的氣息。

到了礦上，已是正午，他們站在礦門口，富隆煤礦幾個大字，在陽光地照耀下，異常的雄壯和威嚴(yán)。漂亮的女門衛(wèi)，拿著紅色和綠色的三角旗，一會兒抬起，一會兒放下，車就有條不紊地進(jìn)進(jìn)出出，流水一般漂亮。

一個瘦削漂亮的女孩，也站在礦門口，很自然地，他們就搭上了話。那個女孩說，我馬上就要接父親的班了，今天沒事，來看看。不過我已經(jīng)來過好多次了，我家離得近，自行車也就二十分鐘的路程。

那個女孩的眼睛很亮，一笑就露出兩個甜甜的酒窩。曾昭文看到弟弟的眼睛里變幻出從未有過的色彩，帶有一種特殊的光芒。弟弟和那個女孩眉來眼去，一會兒便熟悉起來。不一會兒，女孩跑著去了礦門口的超市里，借了紙和筆，他們互相留了通信地址。

從那之后，弟弟就和那個女孩書信來往起來。郵遞員騎著綠色的車子，大梁上掛著一個綠色的布包，喊著，曾昭武的信！

弟弟就奔跑著出去了。母親捂著嘴笑，說，你瞧這孩子！一星期一封信，也不知道聊個啥。

曾昭文說，弟弟以后上了班，和那個女孩互相照應(yīng)，咱們也能放心多了。

母親說，小武年齡也不小了，以后他們?nèi)f一成了，兩個人都是富隆煤礦的人，就能分到一套福利房，以后結(jié)了婚，生個娃，多好！

轉(zhuǎn)眼就到了九月，那一天，村部里臨時開會，天抹黑了，才開完。曾昭文說，支書，我明天要請假一天，帶弟弟去富隆煤礦，正式辦理接班手續(xù)。

支書抽著煙說，噢，這以后，小武就成公家人嘍！

計生主任是一個女的，立馬尖叫起來，說，你弟弟要成公家人啦？可真好！小武模樣好，日后找個公家人老婆，再生個公家人娃娃，可就徹底脫離農(nóng)村嘍！

有人說，公家人有啥好？買啥都得花錢，我看還不如咱農(nóng)村人自在。自己想干啥干啥，想吃什么種什么，多舒坦！

另一個人說，你可瞎說！誰不想成公家人？要我說，別看咱們在村子里人模狗樣的，這要去了城里，和人家一比，就知道了，土得掉渣！一聽你就是沒見過世面的人。

曾昭文遂想起那天看到的富隆煤礦，礦上的人，都長得斯斯文文，女的長得好看，男的長得也好看。農(nóng)村人和人家一比，哪哪都不一樣。

他的心一下子起了波瀾。

村支書說，那你明天去吧！這畢竟是大事，當(dāng)哥的陪著，你爸媽也好放心。給小武說，好好干，日后混好了，別忘了村子里的人！

天已經(jīng)黑了。那些人三三兩兩地散了，他也一個人磨磨蹭蹭往回走。走在他前面的兩個人，邊走邊說，我看人家曾昭文也混得不賴，民兵連長當(dāng)著，威風(fēng)著呢！你看咱們村部的人，哪個也不如他，村里寫個材料，不都是他？我看村長也很瞧得起他！

另一個人說，嘿，民兵連長有啥？說到底還是農(nóng)村戶口！再說，能混出啥來？村支書四十多歲，正當(dāng)年。什么時候能熬出來？要我說，還是小武有前途，公家人，嘖嘖！要我說，十個手指都不一樣長，當(dāng)父母的也是……

那一夜，他破天荒沒有和媳婦親熱，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想了很多，憑什么讓弟弟接班呢？他是家里的老大，他為了弟弟，晚上了一年學(xué)，他為了弟弟挨了多少打？他給家里出了多少力氣？憑什么父母說什么就是什么呢？

那一夜，他的心里滋生出一片一片的毒蕈。但是那些毒蕈，注定只有一夜的生命。天蒙蒙亮?xí)r，他想明白了，那可是自己親生弟弟，血濃于水，弟弟心臟有毛病，就踏踏實實讓弟弟接班吧1

5

第二天，母親一遍又一遍地囑咐著，你們路上慢點(diǎn)騎，你們哥倆中午去飯店吃，別心疼錢！可是有一樣，不能喝酒。下午回來，咱們在家里好好喝。

父親說，小文，小武，你們一定要把資料填寫清楚，這可是大事，容不得半點(diǎn)馬虎。

他們“嗯嗯”答應(yīng)著就走了。村莊，小橋，流水，都在他們身后慢慢隱去。由于出門早，到了礦上才不過七點(diǎn)，工資科的人還沒有上班。那個小姑娘不一會兒也到了。弟弟和那個小姑娘見了面，就嘰嘰咕咕聊起來。

小姑娘說，我領(lǐng)你去剛建成的宿舍樓看看吧？氣派著呢！

小姑娘說，我還聽人說，現(xiàn)在剛開始實行新政策，職工以后每個月都會領(lǐng)兩斤雞蛋，兩斤肉。工齡十年以上的，還可以出去旅游呢！免費(fèi)的！說是福利！

小武說，這么好？那真不錯！

小武回了一下頭，說，哥哥，你先在這待會，我和她去看看，去看看那個宿舍樓。

曾昭文說，去吧，你和她一起轉(zhuǎn)轉(zhuǎn)看，工資科的人來了，我就負(fù)責(zé)填資料。

曾昭文心里排山倒海起來，剛才小姑娘的話，在他的腦海里激烈地回蕩起來，宿舍樓，旅游，福利，還有雞蛋和肉。他瞬間眩暈了，像喝醉了酒一樣。

其實，早上來時，他還是把自己的資料偷偷帶來了。工資科的人來了，他把自己的資料報了上去，填好了表格。工資科的人說，當(dāng)時你父親報的名字是曾昭武，這資料怎么是曾昭文的？

曾昭文說，當(dāng)時我父親沒想好，這不，還是決定由我接班。

工資科的人說，確定好了！可不要出什么差錯，這可是關(guān)系一輩子的大事。

曾昭文說，錯不了，您放心就是了。

弟弟和小姑娘回來了，曾昭文拉著弟弟就走。

弟弟說，哥哥，這煤礦真大！資料都填好了？還需要我做什么吧？

曾昭文說，填好了，你放心吧！咱們走吧！

弟弟說，咱媽說，讓咱們從飯店吃。要不，咱們等等那個姑娘，中午咱們請客，行不行？我剛才給她說好了呢！她也答應(yīng)了。

曾昭文說，咱們還是走吧！那個小虎子，今天說還要用自行車呢！要帶他媳婦回娘家。

弟弟說，早上來沒聽你說?。?/p>

回去的路上，曾昭文裝滿了一路的心事。有幾次，他想立刻掉頭回到富隆煤礦，把資料換回來。但是，他覺得他停不下來了。弟弟騎著車子，迎著風(fēng)大聲說，哥，以后我上班賺了錢，會好好對你，對嫂子，我不會忘記你對我的照顧，謝謝你，哥哥！

弟弟的聲音有些哽咽。曾昭文的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他奮力把車子騎快，讓淚掛在臉上，不一會兒就被風(fēng)吹干了。路兩旁的白楊樹，發(fā)出“嘩嘩”的響聲，讓他更加心亂如麻。他不知道自己是做錯了，還是做對了。他回到家里，就發(fā)起了高燒，母親給他熬了姜茶，他蓋上被上，一睡就是三天。

直到那一天，東窗事發(fā)。父親和母親都心急火燎地趕到了煤礦，問還能不能換人。工資科的人說，你當(dāng)這是你家??？換是不可能了，換不了。

由于妻子在村子里當(dāng)民辦教師，曾昭文就天天騎著自行車趕班。早上天黑蒙蒙地就走了，等天黑透了，才騎著自行車下班。

弟弟后來學(xué)了木匠，父親說，木匠活輕，好歹是門手藝。日后也能養(yǎng)活一家人。

曾昭文已經(jīng)和父母弟弟分家另過，父母在路上即使迎面碰到他，也不說話，扭頭就走。弟弟也是。

三年之后他們生了一個男孩，父母面子上的事做得周到，給孩子辦了喜面，侍候了月子，又給孩子熱熱鬧鬧過了百天。之后，就再也沒有登他家的門。孩子一歲后，曾昭文央求母親幫忙帶一下孩子，說妻子哺乳期已過，要去學(xué)校上班了。

母親說，你不是有能耐嗎？有能耐你自己帶。小武身體不好，我還要照顧小武，他還沒有找上媳婦，他啥都沒有，你可是該有的都有了。小武將來怎樣還不知道，我怎么能給你帶孩子？你讓小武怎么想？你的心是什么做的?。磕氵€好意思讓我?guī)湍銈儙Ш⒆?？你這種人，連自己的親兄弟都算計，哼，就不會……

他和妻子商量，說，要不你就辭掉民辦教師的工作，我來回趕班也不是個事。夏天還好說，這一到冬天，到了礦上，人都快凍僵了，這膝蓋恐怕也落下了毛病。倒不如咱們都去礦上，先租個房子。等慢慢攢了錢，就在礦上買套房子。

其實，曾昭文心里還有個小算盤，他自知理虧，想通過各種方式對弟弟進(jìn)行補(bǔ)償。倘若妻子辭掉民辦教師的職務(wù)，他就想辦法，偷偷托托人，讓弟弟去當(dāng)民辦教師。他的想法是瞞著妻子的，也要瞞著父母和弟弟，否則，小武犟起來，是不肯領(lǐng)情的。

妻子不同意，她已經(jīng)連續(xù)三年評上了教學(xué)能手，她很喜歡教師這個職業(yè)。她哭哭啼啼，說什么也不同意。曾昭文發(fā)了脾氣，說，如果你不同意，那咱們就只有離婚這一條路可走。

妻子慌了神，依曾昭文的條件，在礦黨群科工作，又長得一表人才，即使離了婚，再找一個礦上的女職工，也是輕輕松松的事，礦上有的是年輕漂亮的小寡婦。妻子只能同意了，他們搬走了。

6

生活終于回到了正軌。弟弟當(dāng)上了民辦教師，沒多長時間，就談了一個對象結(jié)婚了，來年就生了一對雙胞胎男孩。

妻子也在礦上找了一份家屬工的工作，工資比之前的民辦教師工資還要高，妻子很是滿意。他們一家三口，遠(yuǎn)離了那個家，遠(yuǎn)離了那個村子，生活反而更加愜意。又過了幾年，他們在礦上買了一套二居室的房子，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妻子說，昭文，還是你有遠(yuǎn)見。這日子過得，農(nóng)村是怎么比也比不了的。這要是讓我再回到農(nóng)村生活，我是打死也不會同意的。

有一天晚上，曾昭文和妻子商量，說要把老家的宅子送給弟弟，弟弟家畢竟兩個男孩，以后孩子大了，就得一個孩子一處宅院。妻子說，就那三間小破屋，給小武就是，連帶咱父母的房子，咱都不要。咱們以后又不回老家生活了。

曾昭文連夜寫下一個聲明，湊了周末回了趟老家，交到了弟弟的手上。弟弟看完那個聲明后，直接扔到了地上，他說，你想用那幾間小破屋來收買我？哼！我呸！曾昭文，你可真會算計！告訴你，我永遠(yuǎn)都不會原諒你！

母親把那張聲明撿了起來，折疊好，放到了里屋抽屜里。

大概在五年前，有一次，他和妻子在小區(qū)廣場里散步，遇到了一個村人。村人說，我閨女找了個這里的對象，上半年結(jié)的婚，這不，在閨女這里住兩天。

曾昭文說，要是早知道，我可是要喝喜酒的。村里現(xiàn)在挺好吧？

村人說，都挺好！你們聽說沒？咱們村里出了兩個大官，當(dāng)時村部的會計，最近提了正鄉(xiāng)長。還有那個婦聯(lián)主任，現(xiàn)在據(jù)說是咱們市宣傳部的部長呢！有這兩個大官罩著，說不準(zhǔn)，咱們的村子，以后會得到更多的實惠！還有，你們家也有大喜事了！

曾昭文心里很不是滋味，想當(dāng)初那兩個人，可都不如自己呢！而自己呢？現(xiàn)在不過是一名干事，哎！

他說，我家有什么喜事？我還真不知道。最近也是忙，孩子剛上高中，我們有多半年沒有回老家了。

村人說，聽說你弟弟民辦教師轉(zhuǎn)正了！小武可算熬出來了，不容易??！干了十幾年的民辦教師！聽說教師的待遇越來越好了！人家小武以后也有退休工資了，真是不孬！你們兄弟兩個，都混出來了。

這個消息按說是好消息，曾昭文心里松掉了一口氣?？墒瞧拮幽抢飬s是炸開了鍋。那是妻子命運(yùn)的轉(zhuǎn)折點(diǎn)，想想也是，如果當(dāng)初不是自己堅持，現(xiàn)在轉(zhuǎn)正的就是妻子！這事放到誰身上，誰都接受不了。

妻子從那之后，就變了一個人，動不動就歇斯底里。妻子說，你看看你，肚子里長牙的人，這下好了！你不僅改了你自己的命，還把我的命改了！你這種人，哼！就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

不管大事小事，只要是吵架，妻子最終都會以那個如果收尾：如果當(dāng)初堅持干那個民辦教師，現(xiàn)在早就轉(zhuǎn)正了，如果……曾昭文就會被妻子的那個如果打得落花流水，滿地找牙。

曾昭文自從內(nèi)部退養(yǎng)后，托了好多人找工作。人家問他，你有什么技術(shù)？曾昭文說，沒有。人家說，你到底會干啥？曾昭文說，我會寫材料，原來單位的黨政材料都是我寫的。我當(dāng)時大小算是個干部呢！人家說，切，寫材料？寫材料頂個屁用！單位的干部，別看在單位人五人六的，出了單位，一文不值。

曾昭文最后找了個小區(qū)看大門的活計，天天值夜班，上一天休一天。只可惜，這份工作，干了不到兩年，他就被辭退了。

那天，他下了夜班正在家里睡覺，就被電話吵醒了。他接了電話，物業(yè)主任說，老曾，你當(dāng)班的時候，咱們小區(qū)里失竊了。我是反復(fù)交代過，這馬上要過年了，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你看，這事鬧得！

曾昭文說，怎么可能呢？我一直很警醒啊？我一夜都沒睡啊，就是趴到桌子上歇了會兒，小偷是怎么溜進(jìn)去的呢？

主任說，你啥也別說了，小偷是逮到了，但是那個小偷交代說，他溜進(jìn)小區(qū)，先去傳達(dá)室看了看你，你睡得香著呢！還打著呼嚕！小偷偷完東西，又去傳達(dá)室看了你幾眼，當(dāng)時你還在睡。你說這是啥事？這簡直就是笑話！你這個月的工資扣掉了！以后就不用來上班了。

曾昭文在家生了幾天悶氣，說人要是倒霉，喝口涼水都塞牙。過了幾天，在單位為退養(yǎng)職工組織的一次查體中，查出肚子里長了一個瘤。

曾昭文對妻子說，手術(shù)暫且不做。我明天去市里找工作，我就不信，我還找不到一份工作。

那天，他騎著摩托車滿城轉(zhuǎn)，看了不少招工啟事，不過人家對年齡都有限制。他快五十歲的人了，又沒技術(shù)，除了看大門的活計，他是什么也干不了了。

天已經(jīng)黑透了，他才回到家里。他一進(jìn)門，家里的電話就響了起來。妻子說，曾昭文，你怎么這才到家？！曾昭文，你給我聽清楚！我剛剛得到消息，咱們老家要拆遷了！說是一套院子，賠兩套商品房，不要房子的就給錢！數(shù)目可是不??！你看這事咋辦？咱爸咱媽的房子咱可以不要，都給小武，我沒意見。但是，咱們那套院子，咱們得要！

曾昭文放下電話，心空空的，仿佛一下子被抽掉了筋骨，只剩下一具沒有溫度的空殼。電話又響了起來，他機(jī)械地接過電話，說，你別說了，我以前給小武寫過聲明，說好了那套房子送給小武，我當(dāng)哥的對不起他，我這一輩子都有愧疚，我是一天安生日子都沒過過！那可是我的親弟弟，我一念之間……。

電話那頭傳來弟弟的聲音，弟弟說，哥，我是小武……

曾昭文握著話筒，瞬間流出滿臉滿臉的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