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反腐作家劉鶚與黃河治理

賴晨

劉鶚是清末四大譴責(zé)小說之一《老殘游記》的作者，人稱“反腐作家”，但鮮為人知的是，他除了具有文學(xué)才華，在水利方面也有一定的造詣。他曾經(jīng)為近代黃河的治理作出了一定的貢獻。那么，這背后有著怎樣的故事呢？

另類的“官二代”

劉鶚祖籍丹徒（今江蘇省鎮(zhèn)江市），后全家移居山陽（今江蘇省淮安市淮安區(qū)）。清咸豐七年（1857年），劉鶚在南京府六合縣出生了。

據(jù)說出生之際，其母朱氏夢見了大鵬，因此給劉鶚取名夢鵬，乳名鵬鵬，字云摶。后來劉鶚自己改名“鶚”，字鐵云。鶚俗名魚鷹，是一種水鳥，說來湊巧，身處晚清，他的命運正是因為治水而出現(xiàn)轉(zhuǎn)機的。

在劉鶚出生前兩年，也就是1855年，黃河從河南蘭陽（今蘭考）北岸銅瓦廂決口，來了個巨龍擺尾，穿過大運河奪了大清河水道，從利津鐵門關(guān)以下牡蠣嘴入渤海，河南、直隸、山東40多個州縣被淹。當時清政府疲于應(yīng)對太平天國和捻軍，無力也無心治理河務(wù)，沿黃人民飽受水患之苦。

劉鶚生于官宦家庭，其遠祖劉光世是陜西寶雞人，南宋初期著名將領(lǐng)，因抗金駐軍江淮間，因鎮(zhèn)守鎮(zhèn)江有功，被追封為太子太師、鄖國武僖王。

傳至22代，劉鶚的父親劉成忠為清咸豐二年（1852年）壬子進士，曾任翰林院庶吉士、編修、道臺等職。清光緒元年（1875年），劉成忠被賞加布政使銜。

1866年，劉成忠在河南任上時，出于對古城淮安的仰慕，特差人到江蘇省淮安府山陽縣（今江蘇省淮安市淮安區(qū)）買下坐落在城西北隅勺湖之濱一座帶花園的大宅院。此處原為明代漕運總督朱大典的住所，是擁有140余間配套房屋的大宅院。這所大宅院花了他4000兩銀子，這筆錢是劉成忠?guī)资甑姆e蓄。

清光緒三年（1877年），劉成忠解甲歸田，遂定居淮安。

劉鶚兄弟姐妹五人，他最小，天資聰穎，過目不忘，“生來歧嶷，穎悟絕人”。4歲從二表姐包素琴識字，稍長從同縣的趙君舉先生讀書，過目成誦。劉鶚15歲便通過童子試，在書齋被譽為“五經(jīng)童子”，前途頗被看好。

從5歲開始到20歲，劉鶚幾乎一直隨父在任上，其父的所作所為對少年時代的劉鶚影響頗深。

父親出任河南道臺時，劉鶚曾隨父游歷，結(jié)交了許多“江湖朋友”。后來他創(chuàng)作的《老殘游記》曾借老殘之口記述了這一段“交通輕俠”的經(jīng)歷：“朋友聚首，講輿地、講制造、講武功，各擅所長，樣色齊全……”毋庸諱言，這種江湖小團體對一個青少年的成長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

劉鶚后致力于數(shù)學(xué)、醫(yī)學(xué)、水利學(xué)等經(jīng)世致用的學(xué)問，并縱覽百家，喜歡收集書畫碑帖、金石甲骨，唯不喜科舉之學(xué)。應(yīng)父母之命，他曾于1876年6月赴蘇州，秋至南京應(yīng)試，最終榜上無名。

1880年，劉鶚在揚州師從太谷學(xué)派李光炘（號龍川），接受太谷學(xué)派的哲學(xué)思想和政治主張，從而確立“悲天憫人”的思想和“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劉鶚終生主張以“教養(yǎng)”為大綱，發(fā)展經(jīng)濟生產(chǎn)，富而后教，養(yǎng)民為本的太谷學(xué)說。他一生從事實業(yè)，投資教育，為的就是能夠?qū)崿F(xiàn)太谷學(xué)派“教養(yǎng)天下”的目的。而他之所以能屢敗屢戰(zhàn)、百折不撓，太谷學(xué)派的思想可以說是他的精神支柱。

清光緒十年（1884年），劉鶚的父親病歿，長兄劉渭清（劉夢熊）主持家計，一向失歡于家庭的劉鶚更不為家庭所容，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走上自立自強、曲折多難的人生道路。他先后曾行醫(yī)和經(jīng)商，但都不如意。

父親治過黃河

清咸豐十一年（1861年），劉成忠任河南汝寧（今河南汝南）府知府。清同治四年（1865年）任開封知府，開始治理黃河。

清同治八年（1869年），劉成忠入山東，繼續(xù)治理黃河，命人仿造歐式水車（龍尾水車），成績斐然。黃河附近的田地常常遭到水淹，如何排水的確是一件大事，為此，劉成忠便仿制了水車。

清同治十年（1871年），劉成忠調(diào)任河南南汝光道，仍然履行治理黃河的職責(zé)。

南汝光道，清朝設(shè)置的道，屬于河南省。清康熙九年（1670年）設(shè)分巡南汝道，兼管全省驛鹽事務(wù)。駐信陽州，下轄南陽府、汝寧府、汝州。清雍正二年（1724年），增轄光州。清雍正六年（1728年），兼水利銜。清雍正十三年（1735年）五月，汝州歸屬河陜?nèi)甑?。清乾隆十三年?748年）為分巡南汝道兼管水利事務(wù)，按察使司副使銜。清咸豐八年（1858年），加兵備銜。清宣統(tǒng)三年（1911年），稱分巡南汝光等處地方兵備道兼管水利事務(wù)，民國改為豫南道。

劉成忠把自己的治河經(jīng)驗寫成了書，叫作《河防芻議》。劉鶚受父親的影響，從小喜愛水利，并認真研讀過父親的書。后來，劉鶚的親家羅振玉在《五十日夢痕錄·劉鐵云傳》中說，劉鶚“年未逾冠，已能傳其先德子恕公（成忠）之學(xué)，精籌人術(shù)，尤長于治河”。

劉鶚第一次隨父進京的路上，初遇黃河，正逢大汛，咆哮的黃河水，如脫韁野馬，奔騰呼嘯直沖千里大堤。此時的開封城，宛如鍋底，而全城數(shù)十萬官民正酣然入睡，如果決堤，黃河水以雷霆萬鈞之勢倒灌開封城，那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劉鶚被嚇得神色大變。

劉成忠瞅著大堤皺了皺眉，嘆口氣道：“黃河上游大量泥沙被沖到地勢逐漸平坦的河南、山東一帶，就沉淀下來，河床愈墊愈高。黃河下游河道狹窄，疏泄不暢，淤沙無法沖刷入海。因此每到汛期就沖堤潰決，發(fā)生重大水患?，F(xiàn)狀不改，黃河則無法根治。你既然對治河感興趣，以后一定要下功夫鉆研前人治河的主張和實踐，融會貫通，學(xué)以致用，為民分憂，一旦有機會，就可以報效國家。”

不得志的青年

父親逝世后，劉鶚先在淮安開過煙葉店、藥鋪，并在揚州、上海掛牌行醫(yī)，但是都不順利，生意平平。

1884年，劉鶚在淮安河下開設(shè)藥店，同時在淮安南市橋開了一家煙草店，該店沒有正規(guī)的招牌，只是在咫尺柜臺的頂端豎起一塊長條匾額，上面寫了“八達巴菰”四個字，書法很好。但是什么意思？出于哪個典故？令人費解。據(jù)說是隱喻“關(guān)東煙草”。年底，藥店和煙草店都虧折嚴重，兩個店鋪都倒閉了。這就是劉鶚經(jīng)商的起點。

一個官宦子弟做生意，本來就不光彩，加上倒閉了，更沒臉見人。于是，1885年，劉鶚來到揚州，依靠親戚卞某，也不如意，且無以為生，只好掛牌行醫(yī)，但依然門可羅雀。不久，他回到淮安家里。

1886年，30歲的劉鶚繼續(xù)到南京參加鄉(xiāng)試，也許頭幾場考得不如意，他未等到終場便回到淮安老家。

1887年，劉鶚和親戚在上海開設(shè)印刷廠——石昌書局，經(jīng)營石印書籍，這是我國近代第一家民營石印印刷廠。后因親戚屬盜貨人印書，導(dǎo)致訴訟纏身，書局也失敗了，劉鶚只好再次回到淮安賦閑。

不久，河南發(fā)生水災(zāi)，劉鶚的人生遇到了轉(zhuǎn)機。

輔助河南巡撫

1887年，河南開封、鄭州段黃河決口，洪水如猛獸，一瀉千里，吞噬人畜，毀壞一切。災(zāi)民流離，尸橫遍野，觸目驚心。新筑的鄭州西壩又決堤了，黃河之水猶如天降，莽莽蕩蕩，一瀉而下，泛濫了千里中原。

起初，署河南山東河道總督李鶴年、河南巡撫倪文蔚主持堵口，朝廷復(fù)派禮部尚書李鴻藻到工督修，1888年6月，口門埽占失事，功敗垂成。李鶴年等均被革職。

幾位治河官員都束手無策，朝廷十分震怒，8月，調(diào)來廣東巡撫吳大澂任河南巡撫兼署河南、山東河道總督，接辦堵口大工。

吳大澂和劉鶚的父親劉成忠是舊交。1888年，劉鶚認為這是一個施展自己身手的好機會，于是他利用父親和吳大澂的老交情，向吳大澂毛遂自薦，出任河督局提調(diào)官，投身于治黃大業(yè)。

劉鶚治理黃河果然有一套，他親臨第一線，與河工們同吃、同住、同勞動，“短衣匹馬，與徒役雜作”。與此同時，他采用科學(xué)方法，終于在該年年底讓決口的黃河大壩合龍，黃河回到正流。

該工程較撥發(fā)款銀節(jié)約了60余萬兩。劉鶚對鄭州、中牟、開封一帶險工甚為重視。他說：“中河廳頭堡大王廟頂沖之石堤，……八堡之人字壩、托頭壩（中牟境），下南廳七堡之順二壩，十九堡之蓋壩（開封境）均甚緊要，是防御省城之門戶?！彼岢盟嗥鲋u石壩，加固工程，這是黃河上使用水泥修工程之始。

鄭州十堡大工完成后，因河勢南趨，行將塌至堤身。劉鶚審時度勢，在滎澤八堡（今鄭州李西河一帶）老灘前，筑石壩一座?？⒐ず罅⒁皇?，碑文是：“老灘土堅，遇溜而日塌，塌之不已，堤亦漸圮，今我筑壩，保此老灘，灘不去則堤不單，守堤不如守灘?！标U明了其固灘保堤的治河思想。

黃河大壩合龍之后，吳大澂為劉鶚列案請賞。當?shù)胤缴蠄笾魏佑泄γ麊螘r，劉鶚懇請用大哥劉渭清的名字代替其知府官銜，以撫慰哥哥人到中年卻沒有中舉之心，其仁愛之心讓人敬佩。

吳大澂又聘請劉鶚擔(dān)任“豫、直、魯三省黃河圖”提調(diào)。劉鶚未辜負吳大澂的厚望，又苦干了將近一年，天天和波濤相出沒，用新法測繪黃河河道。自河南省閿鄉(xiāng)縣（今靈寶境）金斗關(guān)到山東利津鐵門關(guān)?？?，測量河道長1021公里。圖成，呈光緒帝瀏覽，命名《御覽三省黃河全圖》。

借這次測繪工作，劉鶚寫成了《歷代黃河變遷圖考》一書。

被兩位山東巡撫所用

劉鶚先后擔(dān)任過山東巡撫張曜、福潤的河防幕僚，輔助他們治理過黃河。

1889年，劉鶚沿著黃河來到山東后，耳聞目睹的情形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劉鶚目睹水災(zāi)給人民帶來的災(zāi)難，心情極為沉重。他在給官員易順鼎的稟牘中寫道：“黃之大汛之際，一千余莊淪沒水中，舉家被難者，不知凡幾。目擊心傷，慘不忍言?！?/p>

1889年農(nóng)歷九月初三，劉鶚實地勘察利津鐵門關(guān)、韓家垣兩處河門情形后，回到利津縣城，他給當時的山東巡撫張曜呈送了一份稟牘，首先對張村、大寨決口合龍表示祝賀，并勸張曜采用王景治河的辦法，以建“神禹之偉績”。隨著稟牘，劉鶚把剛寫好的《治河五說》一并附上。隨后，張曜諮調(diào)劉鶚來山東辦理河務(wù)。

清光緒十六年（1890年）三月，劉鶚來濟南報到，開始在山東辦理河務(wù)。劉鶚來到山東后，張曜委任他為黃河下游提調(diào)官，并委托他在黃河下游的利津縣、蒲臺縣修建斜堤（連接縷堤和遙堤的堤壩）各一道。原來汛期一到，這里沿河200多個村莊就浸泡在水中，斜堤修好后，麥秋二季灘區(qū)的莊稼沒有受洪水影響，居然獲得了豐收。

在山東時，劉鶚向張曜提出了許多治河建議。例如，他力主東漢水利專家王景設(shè)立水門，攻沙去淤（筑堤束水，束水攻沙）之說，反對張曜幕僚中主張西漢水利專家賈讓“不與河爭地”的做法，認為這是紙上談兵，為此，他多次給張曜寫信，以進一步說明自己的見解，但是張曜幕僚中竟沒人知道王景是哪朝的人。張曜終于被候補道臺施補華（即《老殘游記》中的史鈞甫）等人所包圍，輕率地采納了廢棄黃河民埝，退守大堤，試行“不與河爭地”的建議。

最終，1892年夏天，黃河在鄄城、章丘、濟陽、惠民等縣決口十余處，“一條哭聲，五百多里路長”，十幾個縣都處于沖波激浪之中，其中，章丘決口災(zāi)情為重。黃河在章丘決口后，洪水直沖位于黃河南岸的齊東縣城（遺址位于鄒平縣臺子鎮(zhèn)，1958年齊東縣撤銷并入鄒平縣、博興縣），偌大的齊東縣城僅剩東南一角，好像青蛙一樣浮在水面上?！独蠚堄斡洝返谑幕亍洞罂h若蛙半浮水面，小船如蟻分送饅頭》就是當時慘狀的真實寫照。劉鶚在《老殘游記》第十三、第十四回后的自評中寫道：“莊勤果公（指張曜）慈祥愷悌，齊人至今思之。惟治河一端，不免乖謬。而廢濟陽以下民埝，退守大堤之舉尤屬荒謬之至。慘不忍聞，況目見乎！”“山東村居屋皆平頂，水來民盡升屋而處。一日作者船泊小街子，見屋頂上人約八九十口，購饅頭五十斤散之。值夜大風(fēng)雨，耳中時聞坍屋聲。天微明，風(fēng)息雨未止。急開船窗視之，僅十余人矣！不禁痛哭?！眲Ⅸ樥f，生平有三大傷心事，山東民埝是其中之一。這次黃河在山東決口，給該地人民造成深重的災(zāi)難，這也從反面證實了劉鶚治河的識見和經(jīng)驗。

清光緒十七年（1891年）七月，張曜正在黃河上監(jiān)工時，忽然“疽發(fā)于背”，隨即回省城濟南就醫(yī)，未幾日醫(yī)治無效而卒，謚“勤果”。

福潤繼任山東巡撫，劉鶚結(jié)合在山東辦理河務(wù)的實踐，對原《治河五說》進行了補充，增加了《治河續(xù)說》兩篇，提出“修民埝束水攻沙”“筑斜堤澄淤填堤”“建滾壩播河漲泄”“補大堤同河啟塞”四種措施，形成新版《治河五說》。

1892年后，福潤多次以“奇才異能”推薦劉鶚到總理衙門工作。這年下半年，傷心事接踵而至，劉鶚原配夫人王氏和母親朱太夫人先后去世，劉鶚回到淮安守制，隨后把家眷也接回了淮安。1895年秋冬間，劉鶚守制期滿，終于任職總理衙門（外交部），成為清政府中央機關(guān)的公務(wù)員，職務(wù)相當于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