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雪
三嬸是個閑不住的女人。
正月的元宵節(jié)一過,三嬸就忙著扛起鋤頭挖土準備種菜了。這個時候,離種菜還早著呢!但三嬸是個閑不住的女人,正月里窩在家里閑了半個月了,都差點閑出病來了,再不去活動活動筋骨,怕是真要出病呢。其實,不管是辣椒,茄子,黃瓜,絲瓜,苦瓜,豆角,西紅柿,此時挖土種植都還嫌早了。不過,三嬸等不及了。三嬸背了鋤頭就來到村子后邊的菜地開始挖土。這塊菜地其實也是已荒掉的沒人種的良田。三嬸一鋤一鋤地挖,又把挖起的土塊用鋤背搗碎,再除去雜草。
三嬸一個人在田里干得起勁。這些年,都是三嬸一個人種田,一個人種菜。柳村再沒有第二個人種田和種菜了。村里年紀跟三嬸差不多的女人和男人都喜歡每天在柳村的祠堂里消磨時光,在里面打打撲克,搓搓麻將。她們反對三嬸種田,種菜。她們說三嬸,你又不是柳村日子過得最緊的,相反,你三嬸家日子在柳村富裕得沒幾家比得上。你還那么起勁地干活干嗎呢?你又不愁吃,不愁穿!但三嬸習慣了,幾十年勤快慣了,懶不下來,停不下來。別人是理解不了的。
三嬸不會打撲克,也不會玩麻將,三嬸可能是村里唯一一個不會打撲克玩麻將的女人。這也沒辦法,三嬸學過,但老是記不住,年輕時沒學會,到老了就更學不會了。但三嬸不覺得丟人。這有啥好丟人的呢?
三嬸打工回來在家里十年了,十年前她也到溫州打過工呢。三嬸一邊挖土,一邊就想起在溫州打工的情景。如果不是干洗店的老板經(jīng)常挑剔她,為難她,她恐怕現(xiàn)在還在那兒打工呢。
當時,三嬸在溫州信河街找了個干洗的工作,干洗店就她一個員工,有時候老板娘過來幫幫忙。信河街在溫州可是一條著名的街道,街上的人家大多在鄉(xiāng)下開了廠,都很有錢。這家干洗店生意很好,整條街的人家都拿衣服過來干洗。老板以前是個唱戲的,戲班子散了之后就吃老婆的閑飯了,他老婆就開了這家干洗店。
三嬸在這家干洗店做了十幾年,剛進去的時候,老板娘還年輕,到后來,老板娘老得不像樣子。老板竟然打起了三嬸的主意。三嬸在這家干洗店包吃包住,睡在一個夾房里,只有七八平米。那天老板娘有事沒回來睡覺,老板走進她房間,丟給她一千塊錢,要睡她。三嬸趕緊把錢丟回給他,叫他出去,再不出去,她就叫人了,老板的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睡在隔壁。老板怕三嬸真喊叫起來,就悻悻地走了。老板從此恨上她了,總是給她難看的臉色,也總是挑她的毛病。四十五歲那年,三嬸提出不干了,回家種田去。老板娘很喜歡三嬸的勤快,舍不得三嬸走,問她為什么要走,三嬸不想讓他們夫妻吵架,只說在這里不習慣,在家里種田種習慣了。
開始的時候,柳村還有一些人陪著三嬸種田和種菜,但慢慢地,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三嬸把土挖好,正月也就過去了。無論是村前的田野,還是村后的田野,三嬸成了一個孤獨的耕種者和守望者。
二月初,天天艷陽高照。三嬸的手又癢了。她想起了山上拇指粗的青青翠翠的小竹子。三嬸年輕時幾乎天天與這種小竹子打交道,十歲時,就學會了把這種小竹子破成小篾條織成斗笠和扯豬草裝豬草的竹簍。
三嬸織的斗笠最好看也是質量最好的。織的速度也最快。裝豬草的竹簍比較粗糙沒多大關系,但斗笠要精細,因為戴在頭上,既是人們防雨的工具又是頭部的裝飾品。
斗笠這種東西已經(jīng)消失了幾十年了。扯豬草的竹簍也消失十幾年了,因為,柳村這十來年沒人養(yǎng)豬了。但買菜的小竹籃子還是很有市場。不過,三嬸這些年也沒賣過了。她只是想著這么好的天氣,山上的小竹子一定長得很茂盛,很可愛。她的手就隱隱地發(fā)癢了。三嬸每年都要在這個時候上山砍些小竹子,織些小竹籃放在家里,并不是賣錢,有哪個女人來串門,看中了可以隨時拿走。
三嬸從小就喜歡這些小竹子。這些小竹子對三嬸來說,確實有一股難以割舍的情感。
三嬸小時候家里窮,實在是窮得揭不開鍋,所以三嬸沒念什么書。小學只念了一年,父母就不讓她念了,要她把上學的機會讓給兩個弟弟。兩個弟弟后來都念了高中。
三嬸其實不蠢。她心靈手巧得很。那個時候還是搞集體,十歲的三嬸每天把織的斗笠和竹簍子交給公家,可以抵七分的工分。男人做一天是十分,女人做一天是八分,三嬸的七分相當于一個女勞力了。
三嬸十四歲那年,集體解散了,村里把田地山分到了各家各戶。三嬸織的斗笠和竹簍子也可以自己拉到圩場上賣錢。那時候三嬸渾身都是勁兒,每天都要加班到很晚,有時候市場上賣得俏,都是整夜地織。那些年家里的生活開支和兩個弟弟的學費都是三嬸一雙手織斗笠和竹簍子掙來的。
后來,三叔到三嬸家相親。都是農(nóng)家的苦孩子,兩個人都同意了。三嬸用自己的雙手織來了自己的嫁妝。
斗笠和竹簍陪伴了三嬸的少年和青年。她都記不清那時她織了多少個斗笠和多少個竹簍子,怕都有好幾萬吧。
現(xiàn)在每年三嬸唯一還在大量干的活是用蘆葦稈織成掃帚?,F(xiàn)在蘆葦稈織成的掃帚每把在市場上賣到十元,是熱銷貨。
蘆葦稈織掃帚容易,坐在家里,三嬸一天可以織幾十把。就是上山采集蘆葦稈十分辛苦,爬山越嶺,而且蘆葦葉子容易把手割傷。一天能采到十把掃帚的蘆葦稈就挺不錯了。
蘆葦在八月成熟,這是一年中最炎熱的時候。三嬸堅持每年這個時候天天去采蘆葦稈。
這照樣招來一些女人的閑話,有罵她是想錢想瘋了的,也有罵她太賤了的。但三嬸好像沒聽到這些,她喜歡勞動,喜歡做這些工作,喜歡勞動還有錯嗎?村子里以前也有好多女人跟著三嬸去山上割蘆葦稈,但慢慢地跟的人少了,最后只剩下三嬸一個人。
去年,三嬸是一個人去山上割的蘆葦稈,割回來就擺在屋前屋后暴曬。最后,曬干的蘆葦在堂屋里堆成一座小山。從蘆葦稈上飄下來的蘆葦花散滿了一地,像是下了一場白白的雪。
不過現(xiàn)在離割蘆葦稈的時節(jié)還早著呢。還只三月,離稻谷下種也還有一個月呢。三嬸剛嫁過來的時候,柳村是種雙季稻,早稻和晚稻,那個時候種田特別辛苦,剛剛把早稻收回來,又要把晚稻插下去,俗稱“雙搶”。也就是搶季節(jié)的意思。晚稻種晚了,到了初冬,經(jīng)歷了寒露風,就會顆粒無收。隨著村人們外出打工的越來越多,在家種田的人就越來越少了。十年前三嬸從溫州回來,就發(fā)現(xiàn)柳村人只種中稻一季了,都不種早稻和晚稻了。但就是種中稻一季,柳村也只有零星的幾戶人家。到這些年,除了三嬸,再沒有第二戶人家種田了,就連中稻也沒人種了。沒劃算是他們最大的理由??墒谴遄永镆策€有許多五十多歲還能種田的人啊,就是沒劃算,多少還是有錢賺的。再說了,現(xiàn)在種田也沒有以前那樣辛苦了,現(xiàn)在有耕田機、收割機,不像三嬸剛嫁過來時,一擔一擔谷子都是踩打谷機死勁地踩出來的,那地也是一頭牛不停地吆喝耕出來的。三嬸看著村前村后不錯的良田荒了實在太可惜,就種了十五畝田,這十年都堅持種了下來。
還是清明剛過,離稻谷下種還早呢!現(xiàn)在三嬸只想著山上青翠翠的小竹子。三嬸換了粗布舊衣服,穿了上山才穿的解放鞋,拿著柴刀,上了山。山上樹木密布,郁郁蔥蔥,在一些陰暗角落,小竹子如豆芽般地長著,密密麻麻的。幾十年沒什么人上山打柴了,山都快成了原始森林。藍天,白云,青山,陰溝里的小溪潺潺,各種鳥在樹林間歡快地跳躍鳴唱,唱得三嬸的喉嚨都癢起來了!
柳村毗鄰湖南省,是贛西的邊界,所以舊時稱柳村是吳頭楚尾的地方。三嬸不是贛西人,而是湖南那邊的人。也就隔一座大山而已。三嬸年輕時,村子里辦了個花鼓戲劇團,三嬸唱過兩年旦角,扮相俊美,唱腔甜爽,深受四周鄉(xiāng)親的贊美。后來是因為父母嫌沒人干農(nóng)活掙工分,就不讓她去唱了。五十五歲的三嬸再沒有年輕時唱花鼓戲時那股激情了。但是她對生活的熱愛對勞動的熱愛一點也不減當年!她真的想在這無人的山上唱幾段花鼓腔調,可是,時間真的過去太久了,她都忘得一干二凈了。她的力氣也大大不如年輕時候了。一根根拇指大小的青翠竹子,像一個個站直的士兵,筆直得可愛。三嬸把它們一根根放倒。然后把竹子的枝椏剔去,削成兩米多長一根。再然后把竹子捆成一捆。三嬸背著竹子回到了家里。
到了家,三嬸就開始破竹子。咔嚓咔嚓破竹子發(fā)出來的聲音是那樣熟悉親切!三嬸似乎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回到她做閨女的時候。
那時候村子里的姑娘嫁出去,都是自己去山上砍來這樣的小竹子,織成斗笠和竹簍子賣錢,置辦自己的嫁妝。在所有和三嬸年齡差不多的姑娘中,三嬸的手藝是最好的。別的姑娘一天織三個斗笠,三嬸織五個。如果早起晚睡她就能織七個??椂敷視r,赤腳踩在上面,勾著頭,翹著富有青春氣息的臀部,一雙細嫩的手指穿梭似的在篾條間繞來繞去,一會兒一個斗笠的形狀就跳躍著出來了。她們還別出心裁地在斗笠的中間加些好看的圖畫。
現(xiàn)在,三嬸年紀大了,眼睛不如年輕時候,速度已慢了一半了。她不由嘆了一口氣,唉,老了。她破了一會兒竹篾,對自己的成績十分不滿意。又搖頭嘆息了幾聲。
三叔在村子的祠堂里和那些老女人打牌。也就贏輸幾塊錢的樣子。那天三叔一天贏了五塊錢,就高興地回家在三嬸耳邊吹噓他牌技如何厲害。三叔以前也在溫州打工,是一家家私廠的木工主管。今年六十一歲了,早幾年就沒去打工了。三叔加入了柳村老年人協(xié)會。祠堂就是柳村老年人協(xié)會中心。
三嬸破了一會小竹子,才想起該做午飯了。等會三叔回來又要說她在家里飯都不曉得做。孫子和孫女在兒子那兒讀書。兒子在浙江義烏打工,進的是家私廠,工資這些年還可以。
三嬸停了破小竹篾,起身去廚房淘米煮飯。想起孫子孫女這會兒在外面也該吃飯了吧。他們的娘在一家工廠做文員,晚上不加班,下午五點就下班,然后在馬路上等兒子女兒。學校有校車每天早晚開到小區(qū)門口。
三嬸腦海里浮現(xiàn)出兒媳婦在馬路邊等孫子孫女的情景。
三嬸對這個兒媳婦是相當滿意的。兒媳婦不是本地人,是兒子在外面打工時認識的。但文化水平比兒子高了幾截呢!兒子才初中畢業(yè),不過是有一門木工手藝,又吃得苦,能說會道,能把樹上的鳥兒說下樹來。兒媳婦是大專生呢,不是比兒子高了幾截么?
兒媳每年回家過年,一進門就說三嬸許多不是的地方,什么三嬸不講衛(wèi)生,什么三嬸頭發(fā)亂糟糟的,也不喝開水,身上的衣服也不干凈,總之,一大堆呢。三嬸真是怕了這個兒媳婦呢。兒媳婦回來了,她的頭發(fā)再也不敢亂糟糟的,也不敢再喝生水,老老實實地燒了開水,衣服也換得勤了。但兒媳婦不在家的日子,她就自由了,又恢復她的習慣。還很為自己鳴不平:喝什么開水?每天還要燒水,多麻煩!自己不是喝生水喝了幾十年嗎?也沒喝出什么病出來!鄉(xiāng)下老女人哪有精力花在頭發(fā)上,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狐貍精去勾引誰呀?!因此兒媳婦和兒子一家走了,三嬸又恢復她的那一套生活習慣。
兒子原先在村子里談了一個姑娘,那姑娘肚子里也沒什么貨,成天冷著個臉,半天也不會放出一個屁來。是只悶葫蘆。外表也比現(xiàn)在這個兒媳婦差遠了??墒郎系氖虑榫陀心敲垂郑枪媚镞€看不上三嬸兒子!兒子帶著禮品聘金前去相親,碰了一鼻子灰。幸好那次相親沒有成功,不然,娶個悶葫蘆進來有啥用?
三嬸做好飯菜,三叔騎摩托回來了。三叔說:“兒子剛才打電話回來了?!比龐鹦χf:“該不是又說我種田的事吧?”
三叔道:“還正是說你種田的事情。兒子說,柳村都沒人再種田了,我們家又不是比不上人家,干嗎還要種?!兒子覺得他臉上也無光?!?/p>
三嬸道:“喲嗬,這是什么世道啊,天天去祠堂里玩樂就是榮光了?種田倒還丟人了?!我就不信這個邪。我今年還要種,我身子還吃得消?!?/p>
三叔道:“你真是個傻婆娘。何必呢?你不種田,兒子多寄五千塊錢回來,還不是一回事。種田又不是不要力氣。”
三嬸道:“我知道要力氣??涩F(xiàn)在有耕田機、收割機,輕松多了。那么好的一片田,不忍心看著它們荒掉。”
三叔說不過三嬸,只好由著她。三叔吃完飯就又騎著摩托回祠堂打牌去了。
兒子和兒媳婦在今年出門的時候特意交代三嬸,叫她不要種田了。村里好多條件比我們家差得遠的他們的父母都不種了,你要是種,就是給我們丟臉了。三嬸不明白這個道理,在家種田還給兒子媳婦丟臉了?!三嬸笑嘻嘻地說:“好啦,今年不種了,今年真不種了?!钡龐鹦睦锊挪贿@樣想呢。
三叔走后,三嬸一個人在屋子里想,我才五十五歲呀,我身子還硬朗,還能勞動,我為啥不要種田了呢?再說了,兒子在縣城買了房,又在外面買了車,還要還房貸車貸呢。
吃完中飯,三嬸又去村子前面看那片稻田。十五畝上好田,又離村子這么近,荒掉真是可惜。三嬸覺得那些已經(jīng)荒掉的大塊田就像一個個棄嬰被種田人拋棄在那兒,正孤苦伶仃地在那兒流著眼淚呢!
三嬸站在馬路上。村子里那些在祠堂玩樂的女人吃完了飯又往祠堂走去。她們看見三嬸,問:“你看啥呀?今年還種田呀?!”
三嬸說:“看看田。種,今年還種。”三嬸看不慣這些女人們,當中有些年紀比她還小,家里條件也不是很好,就學著過去的地主婆那樣不種田了,兩口子整日在祠堂里玩樂。
那些女人聽三嬸說今年還種田,就哄地笑成一片,搖頭晃腦地走了。“真是有病!這女人!”“她是骨頭賤,不勞動就活不了?!薄霸接绣X的人就越貪?!?/p>
各種難聽的話飄進三嬸的耳朵里。
但三嬸一點也不難過。第二天,三嬸瞞著三叔去街圩上買了十多斤雜交中稻種子。賣肥料的老板開著一車肥料進村子,三嬸又瞞著三叔下了一千五百斤復合化肥。
在說三嬸種田有病的女人當中,有一個叫王姬,年紀比三嬸小,今年五十來歲,個子也和三嬸差不多。王姬兩口子早不種田了,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但兩口子整日里就在祠堂里樂呵著,一點也不替外面打工的兒子著想。
王姬的兒子在外面談了一個女朋友,孩子都有了。女方的父母要求也不高,讓王姬兩口子出個一萬塊錢,就把女兒嫁過來??赏跫煽谧右蝗f塊錢也掏不出,向親戚借,也沒親戚借給她們。有在祠堂玩的工夫,兩口子種十來畝田,這五六年過去,一萬塊錢也早就有了。女方的父母也真是通人情:一萬塊錢還包括做酒席的錢和嫁妝在里面,人家得墊上好幾萬呢!
王姬的兒子呢,有了女朋友,又有了孩子,還管家里要錢??赏跫煽谧訁s在祠堂里玩得心安理得。村里像王姬兩口子那樣的有不少。要是換成三嬸,早把事情解決了。
農(nóng)歷三月,下過一陣小雨,山上拇指大小的小竹筍就破土而出了。小竹筍扯回來,剝去殼,伴上腌酸菜,是一道新鮮美味的野菜。但村子里的女人們似乎已經(jīng)忘記山上有大把的小竹筍。其實不是她們忘記了,是她們已經(jīng)吃不得這種苦了。扯小竹筍要爬山越嶺,又要在荊棘中穿行,十分辛苦。那些可愛的小竹筍往往就生長在荊棘叢里。
三嬸沒有忘記山上可愛的小竹筍。三嬸還能吃這種苦。
三嬸換了衣服和鞋,背著竹簍子,翻山越嶺,去扯小竹筍。村里的女人聽說三嬸去扯小竹筍了,就在她家等著她回來,然后抓一把回去嘗嘗鮮。王姬已經(jīng)在三嬸家等了好多次了,每次抱走的小竹筍都要比別的女人多一倍。
這些女人只有在得了三嬸好處的時候才不會說三嬸的怪話。但過幾天,三嬸在她們的眼中,又成了那個不正常,腦子有毛病的女人。
農(nóng)歷四月,大山里的楊梅熟了。這楊梅也知道躲避懶惰的人。它不長在屋前屋后的山上,它偏偏要長到幾十里路遠的大山里去。
去大山里摘楊梅也是十分辛苦的勞動。天不亮就要起床,晚上就要把第二天中午的飯菜備好。來回四十多里的山路,到了山上也就吃中飯了。吃完飯得趕緊摘,摘滿一竹簍子,天就黑了,又得趕著回家,到家也就是晚上八九點了。
早些年,還有一些女人跟著三嬸去摘楊梅,但這幾年,又只剩下三嬸一個人了。
三叔不讓三嬸去。但三嬸不聽,不去摘幾次楊梅,她就覺得這個夏天過得沒意義。三嬸是偷偷地背著三叔去的。天還是很黑的時候,三嬸就打著手電筒上路了。走了三個多小時,三嬸才走到大山里。一棵棵楊梅樹掛滿了紅紅的楊梅果。滿樹的楊梅果都在笑嘻嘻地等著三嬸呢。它們像盼親人一樣地盼著三嬸已經(jīng)很久了。這些楊梅樹也是很怪,把它們移植到家里,結出的楊梅果酸得不能吃。只有在這大山上,它才是又酸又甜。
這些楊梅果掛在樹上如果沒人來摘那真是太可惜了。三嬸是不忍心讓它們掛在樹上。掛在樹上,它就不叫楊梅果子了,只有把它們摘下來放到祠堂里讓人們品嘗,它才叫楊梅果。
好多女人邊吃三嬸摘回來的楊梅果,邊說三嬸好傻:“你個傻瓜,豬腦子!這幾十斤楊梅帶到縣城去賣,十幾塊錢一斤呢!”
這些女人就是這樣,吃了三嬸的楊梅果,還罵三嬸是豬腦子。這個世上一切助人為樂的人都是豬腦子。三嬸不傻,三嬸知道這大山里的楊梅能在縣城換回一兩百塊錢,但三嬸不缺這點錢。她就是要放在祠堂里,讓大家品嘗她的勞動果實。
可這一次,都晚上十點了,三嬸還沒有回來!這可把三叔急壞了。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要是三嬸在大山里出了意外,兒子會把他罵死。三嬸娘家的人也不會放過他。
三叔一家一家地問,看是不是有別的女人跟著三嬸去大山里了。三叔問遍了全村二百多戶人家,沒有。三叔拖著本來就受過傷的腿差點就要哭出來了。三叔以前在溫州打工的時候,有一天騎著自行車去上班,不小心被一輛迎面而來的三輪車撞了,右腿骨折。好了,但一到陰雨天氣,右腿就會疼痛。三叔拖著疲憊的病腿回到家,焦急地等待著。房間里的鐘響了十一下,三嬸還是沒有回來。三叔覺得不能再含糊了,他拿來手機開著手機上的手電,往村主任家走。他只有讓村主任給派出所報警了,讓他們幫著去大山里找人。
三叔到了村主任家,村主任已經(jīng)睡了。三叔把村主任叫醒。村主任揉著惺忪的睡眼說:“說吧,你有么子事情?!”
三叔說:“我婆娘丟了!”
村主任笑了,“你這么大的一個男人,怎么會把婆娘弄丟了?!”
三叔道:“她今早就去大山里摘楊梅了,現(xiàn)在還沒回家?!?/p>
村主任從床上跳了起來“你怎么不早來找我?!”
村主任也感覺事情嚴重了。三叔說要不要給派出所報警?三叔腿有病,去不了大山里。村主任說他帶幾個人進大山里去找,明天再報警。
村主任他們在半路碰到了回家的三嬸。她全身都被雨水澆透了。原來大山里下了大雨,三嬸因為在山洞里躲雨,耽擱了幾個小時。
第二天,三嬸感冒了,發(fā)起了燒。但她還是堅持把一竹簍楊梅放到祠堂里。跑得最積極的是王姬,她穿著兩寸高的高跟鞋比誰都跑得快!她抓了一大把又一大把放進衣兜里。三嬸終于堅持不住了,暈倒在祠堂門口。
布谷鳥鳴叫的時候,已是農(nóng)歷四月。柳村的人們已經(jīng)對節(jié)氣沒反應了。什么鳥叫也跟他們沒關系了。但三嬸還對節(jié)氣有著敏感的反應。最遲到立夏后幾天,稻種就要下水了。稻種下水催芽,幾天后就要播種了。
田野里還是只有三嬸一個人在忙碌著。
十來天后,稻秧苗已出現(xiàn)鵝毛黃了。三嬸每天都要去看幾次稻秧苗。二十來天后,稻秧苗就已經(jīng)綠油油一片了。三十天后,稻秧苗就可以插到稻田里去。
到了插秧的時候,三嬸四點鐘就起床。她扯好幾擔秧苗的時候,天才亮了。
如果是太陽高照,三嬸就頭戴草帽,如果是下雨的天氣,三嬸就穿雨衣。路上的人照樣對三嬸指指點點,都說,這個女人是要作死呢。三嬸才不去管這些話呢。這十五畝田她每年都種了下來。她不在乎別人說她是有病,說她是自討苦吃。
三嬸勾著頭,左手握著秧苗,右手飛快地把秧苗插進泥土里。三嬸的插秧技術是柳村人公認沒人比得上的。又快又好。這也是在娘家做姑娘時練出來的功夫。三嬸娘家田多,一個人四五畝,田多你不手快根本就趕不上季節(jié)。任何事情都是環(huán)境逼出來的。
轉眼到了農(nóng)歷八月。山上的蘆葦成熟了。一根根蘆葦稈伸出長長的手臂,似乎都在等三嬸把它們請回家呢。蘆葦穗子也早就綻開了。三嬸的手也開始發(fā)癢了。她換好衣服和鞋就上山了。上了山才知道,她不該穿件灰色上衣和灰色褲子,因為灰色衣服太容易吸收熱量。三嬸沒想到天氣是越來越熱了。這一年的秋天是幾十年來從沒出現(xiàn)過的炎熱。
三嬸割了不到十分鐘蘆葦稈,就感到一陣滯息難受,渾身汗如雨下,心跳急劇加快!這是從來沒出現(xiàn)過的情況。很快她就渾身綿軟無力。三嬸癱軟在地上。在僅有的一點意識里,她知道她不該穿灰色衣服!她是中暑了!地上的濕氣慢慢讓三嬸清醒過來,清醒過來的三嬸再也不敢怠慢,也顧不得羞恥,反正這山野里也不可能再出現(xiàn)另一個人類。三嬸把上衣脫了,又把背心脫了,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三嬸的兩個已經(jīng)沒有了彈性的乳房壓在草地上。草地的濕氣慢慢地穿透進三嬸的身子。十幾分鐘后,三嬸的心跳才正常了,那種心悸的感覺才消失了!三嬸知道,是大自然救了她。要是沒有這片草地,三嬸可能再也下不來山了!經(jīng)歷了這樣的一件事情,三嬸有些氣餒。她才覺得自己確實是一個有“病”的女人。后來,太熱的天,她就再也不敢去山上割蘆葦稈了。
三嬸請了收割機,把十五畝的稻谷都收割了。一車又一車的稻谷被裝進村子,裝進三嬸的屋子。柳村的女人這個時候才眼紅了,才后悔了!不該在祠堂里虛度光陰,看看人家三嬸,種了那么多的田,到時候把糧食賣了,大把的紅票子又到了腰包里了。她們這個時候對三嬸除了羨慕還有些妒忌。
三嬸把稻谷曬干,一包一包背進里屋,就等著收糧販子來收糧了。十五畝田,一百五十包稻谷。算九十元一包,總共也有一萬三千五百元。成本算一半,三嬸掙了七千多元。
三嬸沒文化,現(xiàn)在的糧販子想著各種招兒欺騙顧客,所以賣糧的事情就交給三叔了。
三嬸收完了稻谷,又忙著去菜地種菜。下雨天,種不了菜,三嬸就在堂屋里扎蘆葦掃帚。扎蘆葦掃帚不是難事,最難的是最后的收尾。從收尾可以看出一個女人是不是心靈手巧。粗鄙的女人在最后收尾時,就可以看出掃帚收得不像樣子。但三嬸扎的蘆葦掃帚收尾收得非常漂亮,每一根有序地穿插,最后形成一個球狀,再用剪刀剪平,球狀的掃帚尾就非常大方好看。用起來也舒服。所以三嬸扎的蘆葦掃帚是很暢銷的。
三嬸把冬天的菜都種上了??墒呛懿恍?,那天去趕一頭在她菜園里吃菜的牛,不慎摔倒跌了一跤,把右腿摔傷了。三嬸住進了縣人民醫(yī)院。三叔對三嬸說:“要不要把這事告訴兒子和兒媳婦?”三嬸說:“告訴她們干嗎?又不是很嚴重?!?/p>
收糧的糧販子來了,他們知道柳村就三嬸種了十五畝稻田??墒侨龐鸷腿宥荚诳h城。這個時候三嬸已經(jīng)出院了,住在兒子買的房子里。父親打電話給三叔,說收糧的販子來了,你們賣不賣?
三嬸就叫三叔回去賣糧。說她在縣城自己能料理自己。
三叔就回來了。
但三叔很惶惑。因為這些糧販子是很不好對付的。說得難聽一點,就像日本鬼子進村一樣。你根本就防不勝防。比如,趁賣糧的人不注意,偷著把糧食背走,比如在電子秤上做手腳??诖飵Т盆F是家常便飯。
來收糧的糧販子一共有五個人,但只有一個是老板,其他都是打工的。有一個是女的,可能是專門聯(lián)系客戶的。收糧老板帶來的是電子秤。每次秤兩包。每一次都是一百八十斤左右。每秤完一次,老板就在紙上寫一行數(shù)字。共秤了七十五次。每年都差不多,都是一百五十包的樣子。但這一次有些奇怪。每年都是一萬三千元多些,但今年卻只有一萬一千元。很顯然糧販子做了手腳。但三叔就是弄不明白,糧販子是在哪兒做了手腳。三叔借來了桿秤,和電子秤數(shù)量是一樣的。說明電子秤是沒問題的??墒?,收糧販子是在哪兒做了手腳呢?三叔把老板記數(shù)的紙條留了下來。收糧販子都走了,三叔還在研究。
三叔研究了半天,終于研究出問題在哪兒。紙條上少了十二行數(shù)字。七十五行數(shù)字只有六十三行。收糧販子少記了十二行數(shù)字。這些錢三叔是要交給三嬸的,這是三嬸的辛苦錢??墒窃撛鯓痈龐鹫f呢?錢是要不回來的,收糧販子早就走了。
三叔還是鼓起勇氣,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了三嬸。三嬸如晴天遭了一個霹靂!這是她起早貪黑的辛苦錢,收糧販子輕松地就騙走了她兩千塊錢!這些黑心的收糧販子!三嬸難以咽下這口氣!收糧販子是外縣人,三嬸就是爬也要爬到他們家去。
三嬸一瘸一拐地下了樓,她試圖跑起來,可是,剛一邁步,整個人就踉蹌地摔在地上。滾熱的淚水從眼窩洶涌而出,三嬸終于放聲大哭起來。